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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笑不知哪来的气力,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说:"你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你是疯了。"
梁泽日笑道:"她才疯了。好多年前,她想领回沐垂阳,但是被那个家庭拒绝了。她那时哭着问我:"我的儿子呢?"我从那时起就知道,她的儿子只有一个。每当她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在找她的儿子。你不相信吗?你不相信吗?"
他转过身,用尽力气把长椅踢得飞出去,椅子打在后台的铁皮墙壁上,发出轰天震地的响声,但回声却尖溜溜得撕裂人的神经。
连笑抱着臂站着,冷眼看着梁泽日说:"我现在相信了,因为你一辈子都比不上沐垂阳。"
梁泽日没有被激怒,反而又换上了他那一副标志性的谦卑微笑:"我知道我比不上,不用你裁判,我自己乖乖地认输。但是他不该连这所学校都要跟我争。你知道是谁帮沐垂阳报名参加学生校长的竞选吗?是我的母亲,她要他继承这所学校。他凭什么?学校大大小小的活动都是我筹办的,他却从来没有出过电脑室。这样的命运你能接受吗?"
他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对连笑吼着。
广播里一直在播着一首欢快的歌曲,略显轻佻的喜悦盖住了他们的声音,却与他们无关。
梁泽日又说:"但是,你看现在,学校终于还是我的了,真是善恶有报。"梁泽日看看表,说,"新旧校长交接的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走,我们该一起上台了。"
连笑一动不动,梁泽日走上前拉着连笑的臂膀往红幕前拖,却发现她的身体僵硬冰凉得厉害,于是说:"你不上台也没关系,我自己宣布就职。"
他站在红幕前,回头看连笑:"我以为你会扑上来阻止我?"
连笑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说:"你去当校长吧。沐垂阳已经被我赶出了学校,我阻拦你也挽回不了。"
大幕打开,梁泽日满面笑容地走出去,连笑发现,他的背头一次没有那么驼了。
会场响起了热情的掌声和笑声。
梁泽日潇洒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脸上露出庄重的神色:"那么,作为格兰高中新任的学生校长,我宣布——"
这时,礼堂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一道寒光割破了室内的一片温湿的荔枝红。一个人从走道直跑到舞台上,他附在梁泽日耳边说了什么,梁泽日踉踉跄跄地下了舞台往外跑,被地毯绊了一跤,他还没完全站起身就躬着身子跑着,夺门而出。
连笑从后台跑了出来,拉住那个刚刚和梁泽日说话的人,问道:"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
那人说道:"校长死了。"
"校长知道自己染上重症之后,便恢复了选举学生校长的传统,然后到国外就医去了。她走得很安详,很平静。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她瞒着自己不断恶化的病症,就连至亲也没告诉"
还在一天之前,这里到处都是鹅黄暗红的彩带,大红色的横幅"欢迎新一届学生校长就职";现在这里全是素白,像是似水流年把曾经的喜庆辉煌洗褪了色。
副校长一身全黑的西装站在舞台中央,他是学校里唯一知道校长病情的人,校长通过他来了解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副校长此时声音是嘶哑的,继续说道:"校长的骨灰将按照她的吩咐撒入大海,她曾经嘱咐同学们不要过多地怀念。"
副校长哽咽着不能说话,背过身去擦拭着眼泪。
这时,灯光全部熄灭了,每个同学手上拿着一个透明盏,里面盛着蜡烛炯炯地发着光。烛光闪动,影子从每个同学的脸上掠过,看起来就像肌肉在动,提醒着生者还活着。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连笑黑衣黑裙站在副校长身后。这个位置本来是应该留给新任校长的,但是梁泽日已赶往国外见他妈妈最后一面去了。
佩戴着白花的同学沉默着出了礼堂。原本转晴的天,又开始阴了,寒风凛冽,因为悲伤而更加的冷,大家都加快了步伐。
连笑和副校长走在最后面。连笑说:""格兰高中一日游"这个活动积累了不少额外收入,这钱我想在学校里建个东西怀念校长。"
副校长说:"那就假山吧,放在湖中央就好了,但那就不能太高太重"
连笑说:"我想的是人工泉,更有活力一些。"
人工泉在上水之前只是一块竖立的一层楼高的黑色花岗石。上水之后,花岗岩上半部分向四面八方喷出水线,流到底盘里再进行循环。连笑喜欢这种黑,黑得不混沌,像是云破了天裂了露出里面的瓤的颜色,这才叫黑不隆冬。
连笑是远远地被流水细密的声音吸引过来的,这会儿,这儿只有她一个人。泉水周围纷纷扬扬地漂着水星子,连笑不敢走得太近,可她看着怎么那么不对劲,花岗石像长了一个肿瘤。再仔细看,原来那是一个人站在石板旁边,因为也穿着黑色,所以看着像和黑花岗石合二为一了。
连笑看着那人的背影,想喊他小心地滑,忽然哽咽住了,一步步地走近,头上肩上溅上了水滴子,但她走到那人身后才止步。他回头,连笑霎时鼻酸:
"沐垂阳!"
沐垂阳一身的黑,同周围的浅白之间——和连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有圈淡淡的气体,模糊了黑白交界。水向四周扬起白色的鬃毛,纷扬在沐垂阳头顶,他像站在雾里一样。
连笑看到了沐垂阳的笑容,她最怕他这样笑,可他又总是这样笑,像是看穿世事无爱无嗔,烟雨任平生天凉好个秋的样子,他认了他的命。可是是什么命?旁人不知道,更没份参与。
连笑忽然觉得他很陌生,像属于一个隔世的故事,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客气地问:"这些日子,你都到哪里去了?"
沐垂阳微笑道:"我去了一间顶尖的研究所,现在是"aids"优秀人才。"
连笑这才找回了熟悉和亲切,说:"我知道是ai人工智能啦,那一直是你的梦想吧?"
对面的人却沉默着,对沐垂阳来说,没有什么事是只能梦只能想的。
连笑感叹道:"又是这样,我说的明明不对,你却不反驳我,让自己承担莫须有的罪名,让全校同学都冤枉你。你是想让我一辈子没有赎罪的机会吗?"
沐垂阳蹲下来,抚摸着花岗岩底盘上的刻字。上面刻着校长的名字和生卒年,两边各刻着一个小小的太阳——代表她的两个儿子。
他淡然地说:"你对我无须赎什么罪。我对我的母亲,才是永远不能赎罪。她一定对我失望至极。"
水雾包围的世界清晰明净,万物都像重漆过一样鲜艳,连笑一眼就认清了闯进来的面目。
"她终于得到你的原谅了。"
梁泽日不知何时进来了,他对着沐垂阳说。他又瘦了一点,憔悴狼狈了许多,眼睛红肿得很大。
连笑看到他,冲上去要和他较量,手腕却被沐垂阳紧紧地拉住。
连笑不服气,伸长了脖子朝梁泽日大声嚷道:
"你竟然还敢过来?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然后对沐垂阳说,"就是他,一直陷害你,一直到你被我赶出学校。你快去和他单挑。"
梁泽日冷笑一声,挑衅地看着他,沐垂阳面孔毫无表情,因为一点倦怠而让五官更加舒展。梁泽日本来扎好马步前来应战,看到对手没有发招的意思,反而有点慌。
沐垂阳转过头看着梁泽日,神色温柔而凄怆,用倾诉的语气说道:"我以为她能活到耄耋,以为我们的命运会捆绑纠缠几十年,以为还会有很多丰富奇趣的情节,没想到这样就完了,世界的结束原来不是轰然一声"
"而是一阵呜咽。"梁泽日轻声接道,他又静默了,精神逐渐松弛下来,只有嘴角不断颤动,像是一小束神经还无法控制。梁泽日说道,"我妈妈,嗯,我们的妈妈对你一直很愧疚,她给了我一个好的出生,没有给你;她给了我一个富足的家庭,没有给你。所以你才永远胜过我,也不过是这。"
他梗着脖子做出倨傲的样子,泪水不住地从脸上滑下。他终于明白了母亲,可代价却可怕。
梁泽日到底还是决定了,他对沐垂阳说:"格兰高中以后的校长是你,我再不会与你争了。"
梁泽日手上本来攥着一颗光滑的卵石,他这会子把它向水池子掷去,卵石拉出一道细长的光,撞着池壁发出凉薄的一声响,造成丝丝涟漪。梁泽日低着头看卵石黑滟滟的影子,别人也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连笑由衷地高兴,想站在屋顶上大声宣告这个消息,想把沐垂阳抛向空中高呼万岁,她转头准备祝贺沐垂阳,她望进他的眼里,却望不到一点喜悦的光。直到这一刻,电光火石间,连笑才一星半点地懂得了沐垂阳。
她笑容淡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我们休想用格兰高中困住他。"
只有沐垂阳听见了,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拉着连笑的手,挑眉道:"梁泽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格兰高中的法定继承人吗?而且刚刚当选新任校长啊。"
梁泽日死死地盯着他,好像随时都可能迸发出一阵京剧老生式的大笑,他说道:"我和你争得肝胆俱裂,结果你根本就不想当校长!而且,你也不怪我陷害你"
他声音越来越低,忽然,梁泽日惨叫道:"你利用了我!其实你根本的目的就是想离开格兰高中,又一直找不到借口这是你设下的局!"
连笑喝道:"梁泽日,不许乱说!你已经是校长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红口白牙乱诬陷人!你先去副校长那里商量着把未完的就职典礼办完吧"
她就这样补了一个简朴的交接仪式,感觉就像清洁女工琐碎的交班。这样也好,也许她不知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她再回头时,沐垂阳已经走远了——他又恢复了她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模样。
在一个凄冷的雷雨之夕,沐垂阳曾躲在一个洞穴避雨,温暖让他曾想在这儿栖身一辈子。雨过天晴他才发现它虽然温暖但狭小,它仍然适合他吗?当然不!于是,只有走出来,继续寻觅。
连笑朝着他大声喊:
"垂阳上人!"
沐垂阳诧异地回头,连笑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一拜,笑眯眯地说:
"后会有期。"
新一届"全国第一高中生"又要开始评选了,格兰高中的候选人将在三人中选其一。他们就是:连笑、木欣欣、梁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