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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审判,古中国的传统是口供主义,那就是以自白书和口供笔录作为主要证据和重要证据,甚至作为唯一证据。盖中国帝王是太仁慈啦,任何一个人,除非他亲口承认犯罪,决不处罚。所以,如何使被告亲口承认犯罪,是法官的主要任务。而被告是不可能亲口承认犯罪的,尤其是千千万万冤狱的被告,纵然想亲口承认犯罪,都无法承认。要想被告亲口承认犯罪——古谓之“坦承不讳”今谓之“自动招认”——唯一的办法是苦刑拷打。弄到后来,有些英雄好汉,上了法庭,对犯罪行为一口承当时,法官老爷还左右为难哩。盖凡是没有经过苦刑拷打而“坦承不讳”“自动招认”的口供,都被疑心不是真的。必须被打得血肉横飞,哭叫连天,那口供才可凭信。
中国传统的学术和政治思想中,没有人权思想,更没有民主思想,只有帝王的权威和官吏的尊严。司法审判,遂充满了黑暗和鲜血淋淋。小民像猪羊一样被拷打、被宰杀,以致民间有“屈死不告状”的格言。其实,岂止小民也哉,失势的皇亲国戚和高官贵臣,一旦落到“狱吏”之手,遭遇同样悲惨。读者老爷必须有这项基本了解,然后才能了解我们在历史上所面对的一些血腥场面。
杀手史立先生,根据刘吾先生的口供,逮捕了冯媛女士妹妹冯习女士和冯媛女士寡居的弟扫冯君之女士,然后教她们“坦承不讳”、“自动招认”她们伙同冯媛女士咒诅皇帝和傅老太婆的阴谋。冯习女士被这种指控激起怒火,就在公堂之上,她痛骂史立先生丧尽天良。史立先生一瞧;好呀,你死到临头;不哀哀求告,反而咆哮法庭,置法律尊严于何地?于是,下个动刑。呜呼,冯习女士身为封国太后的妹妹,也是金技玉叶,而今辗转哀号。死在皮鞭之下。
史立先生已拷死了几个人可是那些人都是小民,他不在乎;如今竟把封国太后的妹妹拷死,这祸可就闯大啦。他不敢再对付冯君之女士,把她还押,然后再施展他的聪明。前已言之,当初随着张由先生到中山的几位御医,并没有随着张由先生返回长安,于是,史立先生选出其中一位徐遂成先生,在经过一番密谈之后,徐遂成先生答应合作,出席法庭,正式作证。请读者老爷听听他的证词。他阁下曰:“冯习女士跟冯君之女士,曾秘密地拜托我,她们说:‘第七任皇帝刘彻老爷有个名医修先生,医好皇帝的病,赏赐不过千两。而现在,听说皇帝刘欣老爷身体不好,你曾经自告奋勇,去给他医治,即令把病治愈.不过多赏赐几个钱而已,总不能封候吧。不如把他毒死,中山王刘箕子就可以当皇帝,包管封你一个侯爵。’”这一段证词,绘影绘声,跟真的一样。而最恶毒的是,在事理上,也确实有这种可能。当徐遂成先生一口咬定有这桩事时,没有人敢肯定绝对没有这桩事。咦,你怎么知道她们没说这话呀?口供主义而非证据主义下的刑事案件,贼咬一口,入骨十分。然而最叫座的还是史立先生的表演,他假装着大吃一惊,表示一万个不相信。然后,像舞台上演戏一样,徐遂成先生指天誓日,捶胸疾首,再加上痛哭流涕,一举一动,完全竞选奥斯卡金像奖姿态,他发誓他说的没有一个字虚假。
现在是套牢啦,史立先生坚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精神,派人到王宫传讯冯媛女士当面对质。冯媛女士侃侃而谈,悲痛地指斥徐遂成先生的攀诬,把徐遂成先生盘问得有点招架不住。史立先生岂容把证人的伪证拆穿,他施出撒手锏,冷笑回:“迷死冯,想当初你身挡野熊,置生死于度外。是何等的英勇,怎么今天反而怕起死来啦啦?”
这一段话像晴天霹雳,使冯媛女士大梦初醒,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这不是法律案件,而是政治案件。隐约的,她已看见隐在在史立先生背后的复仇血手。这不是靠无罪的证据就可以无罪的,法律性的挣扎已无济于事。于是,她不再作答,站起来立刻返官(如果法庭不是设在她势力范围的中山封国,恐怕当时就扣押矣)。回到王宫后,告诉她左右的人曰:“挡熊救夫,是前任皇帝的事,到现在已三十年矣,怎么还有人记起?而宫廷秘密,史立又如何在三十年后知道?很显然的,宫中有人陷害,无人可救。我不死,她不会罢休。”当天晚上,她眼下毒药,抛弃了害病的幼孙,死在御床之上。
冯媛女士悲愤自杀,在杀手看起来,又是另一桩罪状:畏罪自尽。更证明她的罪行确凿。冯媛女士的父亲冯参先生,已经很老,这时仅担任西汉政府的高级顾问(奉朝请)。刘欣先生命他去司法部报到(入诣廷尉),而报到的结果是可预见的。他拒绝接受侮辱,叹曰:“我们兄弟都做到高官,而且身封侯爵,如今竟成了叛逆,死何足惜,只恨地下无颜面对祖先。”举剑自刎。接着冯君之女士,以及冯习女士的丈夫、儿子,共十七人,有的自杀,有的被绑赴刑场斩首。
然而,正当傅老太婆和她的摇尾系统,普天同庆之际,两位英雄人物仗义挺身,呼喊冤枉。一位是首都卫戍司令官(司隶校尉)孙宝先生,要求公开重审。傅老太婆火冒三丈,教刘欣先生生下令逮捕孙宝——罪状是为叛逆张目。另一位是皇宫秘书长(尚书分)唐林先生,继起据理力争。傅老太婆简直不相信天下竟有这么多白痴,她把唐林先生贬到西方距长安一千公里外的边陲,当敦煌(甘肃省敦煌县)边界一名为“鱼泽”地方碉堡的堡长。而张由先生发奸有功,封为最低级的准侯爵(关内侯),史立先生审判有功,擢升为交通部副部长(中太仆)(他连最低级的准侯爵都没捞到手,一定大失所望)。
五年后,刘欣先生死掉。冰山既倒,张由先生和史立先生被充军到首都长安南方一千五百公里外,蛮荒烟瘴的滨海地区合浦(广东省合浦县),就死在那里。然而,冯媛女士和十七位家族,已不能复生矣。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