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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字字句句、层层叠叠,仿佛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
当时的他不知道已经在黑暗中撞了多少次墙、疯狂地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撕抓著岩壁。
“眼睛不是医者最重要的器官,重要的是双手。望闻问切。望诊早已失传,能如神医扁鹊歧伯望而知病者世上再无其人。我公孙家的医术著重的是切诊,也是砭医最重要的精髓”
“舍弃你的眼睛,用手仔仔细细把一个人的脉息摸清楚,血是怎么流的?气是怎么动的?只有你的手知道。”
他在黑暗中摸过无数尸首、半死不活的人以及凄苦哀号著、却无法动弹的“葯人”
“我给这人吃了葯,血气全都逆行了,你可以救他,只要你能摸出那逆行的血气从何开始”
他的手僵硬地顿了一下,黑暗中的种种回忆像是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然而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又坚定,洁净无瑕,仿佛他不是那从地狱里活转回来的人。
“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针医还有脉络可循,反倒是葯医因著医书的流传,历久不衰。”
“那你就是所谓的‘砭医’?”不知不觉地,她开口。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我所学的不过是皮毛而已。若是真正的砭医,根本不需要藉助葯物,就能起死回生。”
是的,砭医可以起死回生,但在那之前,他手上却已经死了无数个人,多到连他自己都数不清。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已拥有一双极为灵巧的双手,他的手像是自有意识,总能准确无误地锁住血脉,藉著那极为细微的触感找到病人体内的病源所在。
延寿绷得死紧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靠著这双手,他摸到她渐渐平稳的脉息。一个人一旦生气,全身的血液、气血都会随之燃烧沸腾,烧出一群一群的废物蓄积在身体里头作乱。
他的手握住那双纤足。
延寿挣扎起来,双颊飞上红霞。“你干什么?!”摸背是一回事,摸脚?这这太不合礼仪。
“你刚才在生气。”他说著,好像这就是答案。
“我我现在更生气!别抓著我的脚!”
替她褪去软袜,那双手轻柔又坚定地按摩著她的脚背,那感觉让她浑身舒软,却又忍不住战栗。
“恶气会蓄积在这里。”他淡淡地说著,慢慢地、一丝一丝地将那愤怒的火焰浇熄。“得清除掉你这恶气也积累得太多太久。唉,原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还蓄积了这么多恚怒在里头,真是雪上加霜。你得好好修身养性才行。”
修身养性?躺在那里,她几乎一丝不挂,有个陌生的男人握住她从未被人碰触过的脚,然后还那样理所当然地要她修身养性?!
人恼怒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不会生气,只会因那荒谬至极的情景而笑,所以她笑了,眼角甚至还泌出泪珠。
“乖,多笑一点,日子会好过得多。”
完全不明白延寿心境的辛无欢这么说,连他自己也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过去即便遇到小人儿前来求诊,他也不说这哄人的软语。
“该修身养性的不是本宫吧?而是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再不修身养性,我怕大夫那一身血腥会闹得连地狱也不肯收容。”
“哼,谁敢收我?生死簿由著我写的,连牛头马面也惧我三分。”
“狂妄。”
“我?狂妄?前两天来拘你的牛头马面此刻还正灰头上脸、不知该如何回去交差哪。”
听著他这狂傲又好笑的言语,延寿完全不知如何反应,但他脸上蒙著黑布,所以她可以在脸上泛起微笑。
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却又不带半点暧昧;那充满关怀的揉捏,简直要教人心醉!
有种温柔的情感在四肢百骸悄悄穿流,那感觉暖暖的,像乘了一双翅膀往上飞;她还想与他斗嘴,那让她自觉像个活人,但她的眼皮却已经沉重得再也睁不开。
***
凌晨,凝宫内一片寂静,宫外天空还灰蒙蒙的,最后的星辰还使劲地眨著眼,然而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累了、倦极了。
只有她还醒著,就如同往日一般,日日在三更天醒来,便再也睡不著。
辛无欢歪在软帐旁睡著,俊朗的脸平静有如婴孩;想到不久前他徒手为她揉背捏脚的景象,绯红的颜色马上飞上她双颊。
眨眨眼睛,她把满脑子胡思乱想逐出心房,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在这里少女怀春。
身体的疼痛略减,她侧耳倾听周遭的声音,确定万籁俱寂后,她蹑手蹑足地移动身子,细瘦的脚轻轻地挪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先是瑟缩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
双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下床行走了,单是裸足接触冰冷的石板地已经让她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但她还是站起来了,颤巍巍得仿佛稚儿学步,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只有因剧烈疼痛而惨白扭曲的脸。
每一步都是考验,如同踩在火炭上似的艰难;每一步都想放弃,但也每一步都是希望。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站起来走路的一天,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得躺在床上或者棺材里。
然而她高兴得太早了,走不到几步路,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得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跌坐在地上。用拳头紧紧堵住自己的嘴,不敢让痛楚的呼叫声逸出,她喘息著努力,即便不能走,她也还能爬。
即便是用爬的,她也要爬到嬴之华跟前好好问个清楚。
她一定要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难道都不存在?那些亲切的笑语、温柔的呵护,难道是一场虚无的梦?
如果有爱如果过去她所知道的爱情真的存在,那么她一定要问个清楚。难道那些感情真的抵挡不住对权力以及复仇的欲望吗?
她知道自己很傻,居然在这种关头还想去问个明白;然而她无法阻止自己。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更不相信嬴之华会是那个人。
她一步一少地爬,速度极慢,对她来说那和登天一样困难;然而对其他人来说,她爬的速度大约只比蜗牛快那么一点点。
这样爬,要爬到几时才能到目的地?
支著颚,他冷眼望着那一步一步爬向宫外的少女,寻思著该不该出手帮忙,或者说该怎么帮忙。
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前蹲下来,那双闪著粲然精光的眸子在昏暗中端详著延寿那张惨然无血色的脸。
“这很任性。如果那女人真要杀你,你这样爬去,等于是羊入虎口更甚者,爬到半路便一命呜呼,对方连刀子也不用动用,你自己便死了也说不定。”
“我知道。”无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延寿喘着,慢慢挪开身子。
“她这样待你,你还觉得她是好人,还有转圜余地?”
“我不是笨蛋。”延寿蓦然抬起脸,颤抖著唇拚命忍住泪,她不能在这人面前示弱!
这人懂什么?!他才来这里几天?!竟这样蔑视她过去拥有过的一切。“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真的要杀我。荷新是她的心腹,荷新与我无怨无仇,怎么会突然带人来杀我?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对她来说我们算什么?是垫脚石还是绊脚石?她有没有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点点爱过我们?也许也许之华姐只是一时利欲薰心,她太想复国,也许”说不下去,她只能垂首咬牙。“我是很任性,但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如果她流著泪告诉你,她是不得已的,她很爱很爱你,但是你还是非死不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就肯乖乖的死了吗?”
抬起脸,愕然望着辛无欢,那双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嘲笑,又像是同情。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非去不可。”辛无欢几不可闻地叹息,从怀里掏出小木盒,盒子里装著的正是东方冶所带来的奇异小花。
“这”不是给东方冶吃下去了吗?
“他只不过吃了两朵橙花,死不了的。”知道她的疑问,辛无欢冷笑答道:“这叫‘侏儒曼陀罗’,那笨蛋说是什么雪莲,哼,八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的真正名字吧。”
思索著该如何解释,他垂下眼眉。“人一生的命数都有逃讪,你可以把身体想成是柴薪用命火来烧,柴薪用完了,命火自然也就熄灭了;但有的时候柴薪还没有用完,命火还是熄了,这时候就可以用这个。你可以说这是用来火上加油的妖花。”
“妖花?”
当年天下钜富胡阿麦被抬到无葯庄来时,已经死得只剩半口气,便是用这侏儒曼陀罗救回来的。应该说有无数人命都是用这妖花救活,然而就好像在柴薪上浇油一样,原本还可以烧很久的柴薪一下子旺盛起来,烧得灿烂夺目、光芒四射,却很快便熄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没错,这是妖花。吃下去之后,你会觉得自己像是平常人一样,可以走动、神采奕奕,但其实你正在透支你的生命,将原本可以燃烧很久的柴薪一口气烧光。”
打量著延寿那惊疑不定的脸孔,辛无欢淡淡微笑。“一朵花有七片,一口气把七片全吃光的话,身体大概会化为灰烬吧。当然,会是很漂亮的灰烬,比你活著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艳丽动人,像烟花一样,在最灿烂的时候消失。”
思索著思索著她原本就是该死之人,原本现在的她应该已经躺在棺材里头子,这样的她到底还有什么好损失的?
延寿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伸出手
辛无欢冷冷望着她。“吃下这个的话,连我也救不了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坚决地伸出手。“我要吃。”
“你真不怕死?”他有些愕然,毕竟是从鬼门关好不容易才爬回来的人哪,怎这么不爱惜性命?
“我看起来像是怕死的人吗?”延寿抿起唇,坚毅的目光直视著辛无欢。“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但你我心里都明白,东方冶说的没错,我只是回光返照,我很快就要死了对吧?”
他一怔,敛起玩笑似的笑容。“那也未必。我答应过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那是过去了。”延寿虚弱地笑了笑,她很想继续努力支撑自己,但寒气从四而八方袭来,她已经累得连讲话都快没力气。“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死的,被杀死或者病死,快慢而已,我只想只想在结束之前完成一些事。”
“像是拿命去拚看看,看嬴之华是否还有那么一点点人性?”辛无欢淡淡扯出一抹笑。
那是悲怜吧?悲怜她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却还怀抱著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他怎么能够明白呢?若不是她身边这些人这样深深的、深深的爱护著她,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努力的活到今天?
他说人的身体像柴薪?不,根本就不对。她的柴薪是他们的爱是他们那些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