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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为父母受魔折死了,不料天不负你,还留得你的性命,只是苦了你了。”王观、翠云都赶迎前扯手捉臂,呼唤姐姐。金重不便上前,只喜得眉欢眼笑,朝天拜谢。又对佛前拜谢。大家哭定了,翠翘方立起身来,拜见父母,又拜谢金重。拜定金重,又是翠云同王观并终氏拜见翠翘。
大家拜毕,方坐下细说情。说到苦处,大家又悲痛一回;说到伤心处,大家又痛恨一回;说到报冤处,大家又快畅一回。王员外道:“这都晓得了,只是闻你投在钱塘江中死了,那江中风涛汹涌,却是谁有些慈悲心,却来救你?”翠翘道:“儿投江时,自分必死。难得觉缘道兄菩萨心肠,买了渔舟又将素丝结成细网,日夜在江中守候,方救了孩儿一命。”王员外听了道:“这等说起来,你虽是我的女儿,却为我死了。今日重生,则觉缘师父是你的父母了。”因望着觉缘倒身下拜。王夫人与金重、王观、翠云,见王员外下拜,也都拜倒。觉缘慌忙答拜道:“这皆是令爱忠孝的功行修成,故情缘辐辏,与贫尼何干。”大家拜完起立,觉缘因低声说道:“此事行除为之。今侥幸成功,然须秘密。若督府闻之,便有许多不妙。”金重道:“老师父诚金玉之论。此地不可久居,须速移入城,渐渐避开,方不被人看破。”王员外道:“有理有理。”就要叫轿将翠翘抬去。王夫人道:“且慢,他一身道装,惹人猜疑。”因叫翠云将带来的衣服替他换了。翠翘推辞道:“女儿蒙觉缘道兄死里得生,今得见亲人一面,可谓万幸。但女儿流离颠沛,虽得苟全,却已是世外之人,只好伴师兄在此修行足矣,那有颜面复归闺阃。”觉缘道:“贤妹,你这话就说差了。你之扮道,不过从权,非我之比,怎伴得我了。况你情缘才续,洪福正长,快快不要违天。”王夫人道:“儿不须多说,你便立地成佛,我也不放你了。”翠翘道:“女儿随父母回去,岂不是好,但觉缘师兄恩义深重,如何舍得他去。”金重与王观一齐说道:“这个不难,只消连觉缘师父同接回去,另造庵供养,有何不可!”翠翘道:“如此方好。”就要邀觉缘同去。觉缘道:“多谢金爷、王爷美意,但今日同去不得,恐惹是非,贫化明日到尊寓来就是了。”翠翘讲明了,方欢欢喜喜换了衣服,随着父母弟妹一同进城。正是:骨在西兮肉在东,谁知一旦忽相逢。
今宵胜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大家同到了寓所,金重与王观就分咐家人整治酒筵,为一家贺喜。酒完,就在内堂团坐而饮。饮够多时,翠云因对父母说道:“女儿有一事禀上父母。”王员外道:“你有何事,只管说来。”翠云道:“女儿想此处乃半路之间,与在家不同。况金郎与兄弟又各有官守父凭在身,不敢久留。又各有地方,东西异地,不能同往。有事须要早早料理,迟不得了。”
王夫人道:“我儿你要料理何事?”翠云道:“女儿之配金郎,原为姐姐卖身行孝,不能践盟,故叫女儿续此姻缘。今幸姐姐死里逃生,则前盟固在,今不早践,更待何时?”王员外与王夫人一齐大喜,说道:“我儿此论甚有理,今即择吉成亲。”王观道:“途路之中,也不必选择。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为姐夫、姐姐合卺,岂不美哉!”王员外道:“有理有理。”
金重听了,满心欢喜。因致谢道:“蒙岳父母大恩,贤妻、大舅高义,才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尽消,真人生之大快也。”翠翘听了忙说道:“旧盟虽有,但时移事迁,今非昔比,此话只好付之流水,再休题矣。”金重听了着急道:“贤妻此言大谬。所谓盟者,死生以之。今时事虽迁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虽有异,此情无变更。今幸盘根利器,苦尽甘来,正天地鬼神之不负贤妻也。贤妻转视为流水,此何意也?”
翠翘道:“非此之谓也。夫妻恩爱,谁不望受?但女子从人,必须贞节。回思妾之素志,若不愿侍箕帚于良人,安肯-越相从,以自失此身哉!然而失身者,择婿也,虽失身而必不失节。苟合者,盖欲保全贞节。方之月满轮也,较之香正薰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无瑕也。始不为合卺之差,为郎所践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残矣,月缺矣,玉碎矣,香销矣,尚缅颜欲撩残鬓,而为新人以配君子,君虽垂怜,不以好丑弃捐,妄独不愧于心乎!为今日计,惟有长斋绣佛,慰父母之伤心耳。君于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实难从命。”金重道:“贤夫人此言愈大谬矣。大凡女子之贞节,有以不失身为贞节者,亦有以辱身为贞节者,盖有常有变也。夫人之辱身,是遭变而行孝也。虽屈于污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谓花残而又发矣,月缺而又圆矣,玉遭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较之古今贞女,不敢多让。即以往事征之,徐德言之破镜未尝不合,范少伯之西子久矣载归。夫人今日又何嫌何疑,而忍视萧郎如陌路耶?”
王员外、王夫人俱道:“贤婿之言有理,翘儿推辞不得。”王观、翠云又皆苦劝,翠翘听了,沉吟半晌,方说道:“既金郎一片至诚,父母弟妹又万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辞,则是昔日贞松且愿牵萝菟,今朝败柳仅不许牵攀。不独旁人笑其矫情,即贱妾亦自晒其舛错矣。因细细思之,花烛之事,不敢有违,枕衾之荐,一一从命,以此完夫妻之宿愿可也。至于巫山云雨,妾已狼藉东西,若必作海棠新试,则是差妾也,辱妾也,妾则谢以一死,决不从也。”金重大喜道:“既谐花烛,得其枕衾,予愿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员外与夫人听了,只认做女儿的门面话。因说道:“你二人只结了花烛,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余闺阃之私,听你们自去调停,我都不管。”因分咐设立天地,重排花烛,铺下红毡,立逼他二人同拜。金重看见,早立起身来站在红毡之上。翠云就搀扶翠翘。翠翘便不推调,也立起身来,将眼一柔道:“不信我王翠翘历尽艰辛,也不今日,莫非还是梦耶?”因与金重同拜天地。拜毕,大家拥入洞房,看他二人饮人合卺之后,方才退出。翠翘犹扣住翠云不放。翠云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才合欢,又扯住妹子不放,岂以妹为妒妇耶?”翠翘方笑一笑,放了翠云出来。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银灯,再将翠翘细视,只见星眼朦胧,红蕖映脸,不啻烟笼芍药,雨润桃花,宛然如昔。因为轻松绣带,悄解罗襦,相偎相倚,携入鸳帏。还指望抚摩到情浓之际,渐作贪想。谁知翠翘思则如胶,爱则如漆,情则如冰。只言及交欢,便正色拒绝道:“委此身残败,应死久矣。以郎爱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从。若不及于亵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颜面以对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则是出妾之丑也,则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诚于草露,再不敢复调脂腻粉,以待巾栉矣。妾言尽于此,乞郎怜而保全之,则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励名节,诚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闺阁之私,犹有甚于此者?何夫人偏于至私者,而转立至公之论?”翠翘道:“至私者虽妻夫,而你知我知,则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者,非为他人,即为郎也,即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隐之,不独妾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爱,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则白璧虽碎而犹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贞,惟此一线。倘郎必并此一线而污灭之,是郎非爱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于郎哉!倘曰欢无所寄,嗣无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为有无哉!”金重听了,不胜惊讶道:“原来夫人非女子也,竟是圣贤豪杰中人。我金重一双明眼,自以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尽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妇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儿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翠翘听了,忙坐起身来,重衣上衣服,向金重深深下拜道:“谢知已矣。”金重急披衣跳下床来,抱住道:“夫人何郑重如此?”二人讲得投机,又唤侍儿再烧银烛,重倒金樽,相偎而饮。正是:并头便道合欢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两人亲析证,谁知恩爱有如斯。
二人欢饮入情,金重因说道:“记与夫人相见时胡琴一曲,至今余音在耳。后与夫人相失,唯什袭胡琴为言,念夫人之证。今夫人重会,此琴亦故人也。”因叫侍儿取出,奉与翠翘。翠翘看了,因叹息道:“昔刘-、祖逖闻鸡起舞,曰此非恶声也。妾平生耽此,不知为此所误。今日明烛之下,再见君子,始知此琴非美声也。然海已迟。但今日相逢,自是故人,当为君一弹而罢。”因轻移玉轸,微拨冰弦,信手成音,随心作曲。初嘈嘈,渐踏踏。转一调,忽尔溶溶,细袅袅,软纤纤。蹙半弦,愈惊历历。和如春暖,香似花开,清若月明,娇如燕舞。听一听耳聪,思一思心醉,想一想魂消,闻一闻神荡。金重听到快心处,不觉大声赞美道:“昔闻之凄凄,今闻之洋洋,夫人殆苦尽甘来矣。”
翠翘弹罢,因敛衽而言曰“君有官守,妾有闺箴,从此以后不可复问矣。”金重道:“技妙至此,何能忘情?”翠翘道:“郎不忘情,郎之情-于此也。妾请再展别技,以移君情,不识可乎?”金重大喜道:“尤所愿也。”翠翘因掷去胡琴,命侍儿取出花砚花笺,信笔题诗十首道:其一:忆昔见君子,不复知有生。
始知儿女性,即是儿女情。
其二:见郎百事肯,只不共郎衾。
恐将容悦意,荡荡入于滢。
其三:一身既许君,如何又改调?
奈何生不辰,仓皇夺于孝。
其四:卖身为救亲,亲救身自弃。
若更死此身,知节不知义。
其五:时时颠沛亡,处处流离碎。
死得没声名,死又何足贵!
其六:风尘闯入多,胡以悦强暴?
若不暂相从,深仇何以报?
其七:劝降者正道,杀降者不仁。
妾自行正道,何心知误人?
其八:杀之非妾心,其死实由妾。
所以钱塘江,一死尽于节。
其九:自甘薄命人,填还断肠债。
多愁佛慈悲,又留此身在。
其十:今日重见郎,不复知有死。
愿君早定情,慎终如慎始。
翠翘题完,送与金重道:“此妾情也,愿移君情以就我如何?”金重细细览完,不胜欣羡道:“夫人此情,真情也,至情也,贞烈之情也。我金重得能消受,已极人生之福矣。至于亵狎之情,不敢又自堕落,以累夫人。夫人但请忘情可也。”翠翘大喜道:“得郎相念,妾终身有乇矣。”因复拥绣帏,这一夜千般恩爱,百种欢娱,只不言云雨之事。正是:君子夫妻了宿缘,不将云雨污高天。
枕衾虽抱两无愧,如此风流始可传。
金重与翠翘讲明以心事,彼此欢然。次日起来,同拜同父母。金重就与翠云说知此事。翠云又对父母说了。大家惊讶赞羡,欢喜不尽。翠翘因记挂着觉缘,与金重说了,即叫差人用轿子去接。差人去了来回复道:“庵门大开,庵中一空,觉缘师父影也不见。惟佛前香炉下压着个有字的柬帖儿,只得取了来回复老爷。”金重忙接了与众人同看,只见上写着:鸳鸯自古当成对,野鹤从来不可群。
若问天高何处去,庐山顶上伴孤云。
大家看了。不胜叹息道:“愿来觉缘是个高人,只恨昨日匆忙中不曾酬谢得他。”怅怏不已。
自此以后,一家骨肉欢聚,又在西湖游赏半月。金重与王观因凭限紧急,不敢久留,遂告知父母,商量上任。金重与翠翘、翠云往福建南平上任,王观同终氏回扬州上任。王员外与王夫人因才见翠翘,舍不得又远远分离,两个老人家直送到福建任上。住了一年有余,方回到扬州任上,与儿子同住。
过了三年,因金重与王观二人俱做官清正,金重行取进京,升了御史。王观转了部属,又升湖广副使。王观因亲年老,不忍远离,遂告了致任,在家供养父母。王员外与王夫人,直享福将近八十,方才谢世。后来翠云、终氏俱各生一子,足继书香。金重一夫二妻,如英、皇一般,只论姐妹,不分大小,鼓钟琴瑟。由尽室家,鼓乐以谐老。故流风余韵,直传至今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