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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陈弘志的眼光越来越模糊,有一段时间,他差点趴在公案上睡着了。昨晚处置了一个违犯家规的寻访小使,一直折腾到四更末。人是他一手扶植起来,最后又由自己亲手了断,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所以他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浑浑噩噩地忙到现在。
累,真是由内而外的累。
陈弘志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眼,朝公事房门口望了眼,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偌大的公事房里只剩一个书办陪着他,书办坐在靠门的位置,埋头书写,只把一张纤弱的侧影留给了陈弘志。
这是内判司派给他的小支使,供他使唤,既是他的得力助手,也负责监视他。内判司是天下寻访使司下属四个职司之一,下设有庶务、内、外三局,庶务局负责承办天下司的内政庶务。
外局又称巡官局,负责制定巡视计划,定期派出巡官,代表副使巡视各道州县,纠劾非违,监察各州道派驻的寻访小使。
内局又名内访局,代表天子监察所有在京宦官,不论有品的,还是无品的宦官,只要有监视的必要全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循例,内判司的司正由宫闱局的令或丞兼任,反之,出任内判司司正后必兼宫闱局的令或丞。宫闱局总宫闱管钥,管派小给使及无品宦官侍奉内宫,内判司因此借宫闱局的名义四处安插耳目。
而内判司的通判则向来由天子最亲信的太监担任。通判一天之内早、中、晚三次,向天子禀报内官的一举一动。有要事则可随时闯宫请见。
而使司副使循例每两天才能见天子一次,至于左右判官和以下,非召不得相见。闯宫请见这样的特权自然也是没有的。
“陈内侍,陈内侍,陈内侍走了没有?”
公事房的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嘈急的嗓音,一个四十多岁的壮硕太监如旋风般闯了进来,他满脸横肉,身材虽矮却极其壮硕,衣着体面,举止粗鲁。
陈弘志抬起头来,拱手笑道:“王宫监,您来啦。”
来人正是新任的三清宫宫监,刚从武宁监军回来的王守澄。三清宫是内苑宫观,地位特殊,三清宫的宫监有许多机会接近天子和宫中贵主,是公认的升迁捷径。
一个监军院判官一回宫就坐上了这个位子,论理王守澄应该春风得意才对,然而此刻他的眉头却拧作一个“川”字,一脸的怒态。
一见陈弘志,王守澄就大发脾气,嚷道:“我说陈内侍,你究竟什么意思,我要的那些宫帐你们到底啥时候才能拨给我呢,内府局说呈文月前就递给你了,你到底批是没批啊,我这急着用呢。”
陈弘志赔笑道:“李太白都说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批定制的宫帐,一个多月前就从成都发运了,至今也没到,我能有什么法子嘛。”
王守澄道:“你……陈弘志,我念你是个老实人,一直不跟你计较,可你也不能以为我就是好欺负的!”王守澄把桌子拍的山响。
坐在门口的书办这时站起身来,如一头夜行的灵猫,游走至王守澄侧后立定,相距不足一丈远,垂手躬身而立,一副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样子。
但陈弘志知道,若王守澄暴怒之下真敢对自己怎么样,这位外表看着纤弱的书办,只须一掌便能将他击昏过去,若有必要一招击杀也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天下司承担的事务越来越多,权势越来越大,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首脑人物的安全问题日渐凸出,内判司专门招募调教了一批武技高超的小给使,警卫首脑人物,向陈弘志身边的这个小给使就身怀上乘好功夫,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出手,以一敌十,轻松写意。像王守澄这样空有蛮力不会武技的人,他一人打三五十个,也不在话下。
陈弘志向那书办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能应付,小书办会意,趁着王守澄不注意,默默地退到了门外,顺手把值房的门关上了。
他就立在廊下,监听着屋内的一举一动,非有必要,他是不会再进去的。
毕竟他公开的身份是陈弘志的小给使,监视只能在暗中进行。
屋里传来王守澄的吼叫声:“今儿陛下带毛妃来我三清宫访道,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你王守澄换个宫帐怎么比吃泡屎都难,陈弘志,我王守澄自净身入宫当差以来,事事尽心尽力,哪样不办的妥帖,谁个不叫声好。何曾受过这等羞臊,这全是让你害的,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
公事房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可能是王守澄把陈弘志的公案给掀了。
小书办微微一乐,像王守澄这样的人他见的多了,刚从外面调回来,一肚子傲气,一身的傲骨,瞧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来气,视这大明宫如一座大泥潭,等他呆上个一年半载,诸事磨折之后,他气也顺了,傲骨也磨没了,就啥啥都好了。
“岁月磨折催人老呀。”小书办发出一声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哀叹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地走了。
屋里又吵了一阵子,陈弘志向王守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安静下来,王守澄斜眼朝窗户打量了一下,低声问道:“他不会偷听吧?”
陈弘志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走了。”
王守澄这才舒了口气,顺手撤了个小胡凳,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口中仍嚷道:“你说吧,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陈弘志扑哧一笑,取了一块垫子跪坐在王守澄对面,嘴里也大声应道:“王宫监您消消气,这事着落在我身上,我来想辙,一定让您满意了。”
二人对视一笑,俱是无奈地苦笑。
屋子里安静下来,王守澄低着头,眉头紧锁,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另一种神色。他“嗤”地一声苦笑,摇头叹道:“都说天下司如何的威风八面,可笑啊,堂堂左判官的老友来访,叙个旧,说个话,竟要偷偷摸摸,弄的跟做贼一样,真是他娘的晦气。”
陈弘志接过话茬子,说道:“是啊,是啊,没有官署,没有僚属,连块牌子都没有,外面威风八面的天下司在宫里只不过是个影子。影子好啊,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却又见不得光,抢不了风头,妙哉,妙哉。”
感慨完,陈弘志眼睛灼灼发亮,兴奋地问道:“听你这口气,圣上准了?”
王守澄点点头,道:“酉时驾临三清宫,跟我聊了一个时辰。毛妃无聊的都打瞌睡了。”
“这就好,这就好。”陈弘志连连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笑道:“那么咱们什么时候交割呀,我可是一刻也撑不下去了。你瞧瞧我这头白发,哪像个四十出头的人呢。”
王守澄啧啧嘴,把头直摇,说道:“你呀,也不是我说你,你这全是自找的,其实坐在你这个位置,未必用的着那么累。”
“嗤,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一个月后再敢说这话,我输给一百亩好田。”
王守澄笑道:“那咱们可说定了。”
陈弘志道:“昧着良心说话可不成。”
“什么话,我为了赢你陈弘志一百亩田连脸都不要啦?可笑至极。”
说到得意处,王守澄音调不知不觉就提了上去,自净身以后,他原本浑厚的嗓音日渐变的尖细起来,音量却一直没该,还是原来那副大嗓门,这么小声小气的说话,他实在有些不习惯。王守澄又朝门外瞟了一眼,低声问陈弘志:“他不会真走了吧?”
陈弘志再次肯定地点头,说道:“走啦。”
王守澄唏嘘道:“这么说,仇士良这厮还算识趣,比那头野驴可懂事多了。”
陈弘志笑而不答,突吐承璀早年曾在天下司任职,做过内判司通判,他主事期间,对内官看管甚紧,稍有异动,即向天子奏报,因此而倒霉的人不计其数。不过这已经是贞元时的事了,距今已二十多年。
突吐承璀历经德、顺两朝,步步高升,官运亨通,至当下,圣眷更胜往昔,权势极大,他的这些不光彩的往事自然也无人敢提,天下司内部知道这段往事的人不多,自己也是做了主书以后才听说的。
王守澄入宫还不到两个月,就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打听出来了,这个人野心之大可见一斑。
“是啊仇士良是个懂事的人,他任内判司通判后,内官之间互相走动,他一般都睁只眼闭只眼,部属们有样学样,自然也就看管的松了。不过,他这么干下去,只怕也没几天好蹦达了。天子近来脾气越来越躁,驭下越来越严苛,眼里容不得揉半点沙子。我看他好日子到头了。”陈弘志幽幽一叹。
“我听说你今日在仙居殿让他狠狠地臭了一顿,是真是假?”
“颜面扫地,狗都不如。”
王守澄阴着脸冷笑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陈弘志抬眼望了王守澄一眼,道:“我是自找的,可你也要记住,这是在宫里。既非在河北军镇,也不是你的武宁监军院。这话以后少提为妙。”
王守澄不屑地哼了一声,怪声说道:“倒退六十年,高力士也要给李太白捧臭脚,可是如今呢,那帮子翰林学士还不是被咱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事在人为,人要敬天,却也不可以盲从,否则与土狗瓦鸡有何两样。”
顿了一下,恐伤了老朋友的颜面,王守澄又说道:“你提醒的是,我记住了。”
沉默了一会,陈弘志问他:“你河北那边的事几时能了结,这边何时能接手啊。”
王守澄道:“先别管交接的事,我问你,靖边侯之子杨赞的事是怎么说的,我怎么听人说太和公主的驸马让玄真观的几个女道士掳了去,公主带人去抢,闹的昏天黑地,这事还是他跑来宫中的报的信,这个人难不成是我们的人?”
“哟,这还没办交接呢,你的手就伸过来啦,够快的嘛。”
陈弘志跟他开了个玩笑,旋即敛容说道:“你既然提到了,我正好跟你说说,其实要说交接嘛,也就这件事我要交代几句,其他的嘛,都是一些琐事、杂事,有主书帮衬,要不了两天你就能上手了。”
陈弘志饮了口冷茶,说道:“这个人是靖边侯独子,杨隆暴死后不久被人告发谋反,他母亲被没入宫中,他呢随祖母杨葛氏入司农寺为奴,今上登基后,为杨隆翻了案,****他为良民,到他十岁那年又封了他个子爵。杨家此刻已经败落,他随祖母杨葛氏,哦,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葛培兰,一起迁到了丰邑坊居住,关门闭户,也小民无异。
“因为靖边侯的缘故,我们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着他,葛培兰眼瞎了之后跟那边也断了往来,祖孙俩平平安安过日子,本来也挺好。奈何,四年前,兄弟会又派人找上门去,劝葛培兰把孙子交给他们。葛培兰拒绝了。但兄弟会的人显然并没有死心,仍在暗中活动。
“我们暗中一打听,原来当年引杨隆入伙的骆茗在那边熬出了头,晋升为和位大执事,这个女人昔日和水月华因为争抢杨隆打的头破血流,落败之后,流落去了南洋,着实沉寂了一段时日,如今海外归来,发现旧日的情郎、情敌都已作了古人,内心的落寞自然是有的,她私下去杨隆的墓前祭拜过,还献了花,不仅杨隆的墓前有,水月华的墓前也有,想来心里的恩怨已然解开,如此一来关照一下旧情郎的儿子就在情理之中了。
说到这陈弘志问王守澄:“王兄,若你哪天横死街头,你希望我怎么关照令郎呢?”
王守澄怪眼一翻:“我呸,要死也是你死,无端的咒我作甚。”
陈弘志笑道:“开个玩笑嘛。我在想骆茗若是对杨隆旧情未了,想关照他的儿子,那么最好办法就是把杨赞放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睁眼就能看到。……所以我们决定抢先一步下手,把杨赞拉过来,为我们所用。”
王守澄点头道:“这么说,他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是个眼线。”
“好,这个眼线布置的好,将来或能起到大作用了,哈哈……”
“还不仅如此。”陈弘志微笑着道。
“哦,你还打算重用他么?他的父亲可是靖边侯啊?”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靖边侯是兄弟会派来的卧底不假,但被我们识破后,就已经投靠过来了,实际上他一直在为我们做事,而且屡立大功。”
“啊?!此时当真?!”
“千真万确,知情者连你在内不过四人。”
“有意思,有意思,真没想到,忠肝义胆的杨隆居然是个叛徒。那,他的死究竟是哪边动的手?是兄弟会把他给弄死了?”
“两边都没动手,他的死纯粹是个意外。他,哼,是死于马上风。就在斗鸡台边上的偏殿里,跟一个宫女媾和,很意外地就死了。”
“……今天我算是打开眼界了,兄弟会的大英雄杨隆是个叛徒,还是快活死的,他娘的一个太监竟然能得马上风,还在宫里,唉,这真是……唉……”
王守澄喃喃自语,表示很无奈,宫闱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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