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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也能看见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许三多:“我就是那条逆着跑的狗吧?”
也许是气的,也许是背的,老马一脚踢到块石头,险没滚下山去。
许三多现在黏上了老马,而且甭管什么时候,这已经是老马胡扯出那个故事后三两天的事。“班长,我又想明白了!”
老马闷闷地清理着地上的小石子,那纯属无聊,在这半沙化地带挖去三层地皮也照样满地石子。
“哦。”老马的这个“哦”表示郁闷,因为他显然已经为这事被许三多纠缠了很久。
许三多不理他,接着说他的“明白”——那条狗要是一会儿顺着跑,一会儿逆着跑就好了。
老马明显是噎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反正在圈里,反正得跑圈,这样有意思一点…”许三多被老马瞪得有些发毛,顺时针逆时针地划着手指,“这样跑不容易晕…跑圈嘛,很容易晕的。”
老马小声地嘀咕:“我服啦。”起身进了一间简陋的仓库。老马脸上乌云密布。
许三多:“而且…”
老马忍无可忍地回头:“什么呀?!”
他看起来想K人,而且如果换成李梦之流的厚皮的兵,恐怕早已K了下去。
许三多怯生生地说:“这样这条狗可以向那几条狗学习,学他们的好…”
老马指着五班的宿舍:“那几条狗有什么好能让你学吗?”
他进屋,狠狠摔上门。许三多往宿舍看了一眼,椅在桌边,牌在桌上,但李梦几个都不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似乎刚意识到那四条狗是指他同一个锅里扒饭的战友。
许三多看着桌上那摊凌乱,往常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过去收拾了它们。
老马关在屋里扒拉着几件简陋的工具,许三多怯怯把门开了条缝。
“好了好了。我道歉,这两天邪火大,跟你们都没关系。”老马有些发火。
“李梦捡到一只羊,他们三个给老乡送羊去了。”
“我知道,我准的假。”老马竭力让自己回到平时那样,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心事很重但老好人一个。
“我、我又明白了。”许三多很快听到老马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似乎呼吸被空气噎到。于是他就越发胆怯,“我知道我总是把事情搞错,而且我笨,每次就能明白那么一点点。”
五班最怕软话的人叫老马。老马就立刻把那口气吐出来,赶紧往回收:“没有啦。你认真思考是很好的,只是有点…想得太多了。”
“可我刚才还是想明白了。”
老马只好没精打采地鼓励:“哦。想明白了什么?”
许三多很认真,认真到说话都有点一字一顿:“打扑克牌是不对的。”
老马做好了再被噎一下的准备,可这回他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打扑克牌有什么不对?价廉物美,又能动脑又能打发时间。许三多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现实地讲,扑克牌是五班的根本,因为它需要四个人齐心协力,尤其在这种环境下,有助于维护集体的团结。”
许三多眼直直地看着他,老马被看得有些赧然,现实的道理很多时候听起来就是歪理。
“哦。”许三多哦得茫然,因为不信服。
老马叹了口气,他不大自信:“我在找一种五个人的玩牌方法,你好和大家打成一片。”
这事让许三多坚定得不像许三多:“我不玩,玩扑克牌没意义。”
老马又叹了口气,这些天他快把山也叹倒了:“什么有意义?”
许三多很有主见地道:“我二哥就是玩牌玩得就不大回家了,虽说我倒不觉得像爸说的那样,他变坏了。”
“可是什么有意义呢,许三多?人这辈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做没意义的事情。”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老马又有点噎:“那什么是好好活呢?”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许三多看一眼老马后强调,“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老马听到这里几乎想冷笑,幸亏这个人并不擅长做出那种偏激的表情,他对生活中常见的碌碌无为甚至不会愤怒,只是有一天就发现,自己已经消磨成现在这样。
老马站起来:“你跟我来。”
所到的地方并不远,就在仓库门外。老马对这块小小营地划了一下手,把几间东倒西歪屋全包括在里边。许三多就看这块杂草与砂石间生的营地,这永远是片被岁月侵蚀的土地,朔风和时间永远在消磨这几间房和这里的人。
“你看。”老马指着营地说,“是不是很宽敞——对五个人来说。这里最多的时候驻过一个排,三五三团最好的一个排,排长是现在三五三团的团长。”
许三多哦了一声,对这种事他不大有感觉,因为他甚至连本营营长都不曾见过。
“他们被这地方荒的,也被日子给耗的,那时候的排长,也就是现在的团长就想修条路,做有意义的事情。”老马从脚下直指到了远处。
许三多瞪眼看,可即使是调来世界一流的侦察器材也绝看不出这里曾有过路的痕迹。
“最后没修成,一个满员排,三十多人,也半途而废。意义是经不起耗的,今天明天你说有意义,今年明年呢?过一个十年呢?还是这地方,还是这荒土,你看得出意义来吗?”
许三多抓了把土,砂质从指缝里漏下,剩下是什么都派不上的小石子儿。
“明白我说的么?”老马看着许三多,希望他明白,这地方抱太多希望不好,会失望。
许三多好像没听懂:“修路很有意义。”
老马傻了一下,凑得更近地看许三多,他确定一件事,不管是聪明人碰上笨蛋,还是有经验碰上零经验,刚才的话全白说,根本不在一个思维频率。
老马一番苦口婆心全成了白扯,生气了:“那你修条路吧,许三多,有这么一步宽就行。”
“那太窄了。”许三多看了老马一眼,老家叫它田埂道。
“那就五步。”老马把自己气乐了,“坦克车体的宽度,标准吧?咱们是装甲步兵团嘛。”
许三多很认真地想着:“是命令吧,班长?”
老马苦笑着走开:“如果我会命令你们做做不到的事,嗯,那就是命令。”
他打算回宿舍,今天就算到此为止了。
许三多脸上抑制不住地兴奋:“班长,这是我到五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
老马回头看看他,许三多兴奋上脸的表情让他再走两步又回头看看,这次回头老马忽然有一个感觉:他也许是惹了祸。
草原的夜里风很大,声音能在黑暗里传出很远:高高的山上一呀一头牛,尖尖的角来歪着一个头。李梦几个谈笑风生地自黑漆漆的草原里归来,忽然愣住。
几间屋之间用石灰划上了整齐的白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此地的一成不变,那算一个改变。几人犹豫了一下进屋。
老马独坐桌前在摆桥牌,那三人进来:“许三多呢?”
老马瞟他们一眼:“捡石头去啦。”似乎有点心虚,“他…想修条路。”
三个人都傻了。
老马接着说:“一条路,从这到哨位那,他觉得那很有意义。”
老马挠挠头,他越发心虚得没边:“也许我说错了话…好像下了那么道命令…”
李梦他们的似笑非笑终于爆成了笑,那三个家伙你拍我打,李梦和薛林甚至互相三击掌,再撞了一下屁股。
老马正为那道命令不安,于是瞪他们:“搞什么?这没有妨碍你们打牌。”
薛林乐了:“何止啊?班座!这意味着,许三多终于入乡随俗,不再骚扰我们的生活!你想啊,一个人,修条路,在这,从这到哨位…班座,你不会插手吧?”
老马摇头不迭:“我?干点什么不好?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对呀!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一个打发时间嘛!…你们看着我干什么?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们四个人在打牌,心烦意乱地一声不响,绝对没了平时的咋呼。
外边多了一种漫长的敲击石块之声,简直是无休无止。
薛林忍不住了:“这他妈的…”
老魏挠挠头,几乎没心看自己的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马瞪着自己的牌:“他干扰你们了吗?”
老魏:“他干扰你了吗,班座?”
“当然没有。”可老马瞪着牌的眼睛完全没有焦点,所以老魏绝不相信地看着他。
老马干咳一声:“你们在打发时间,他一样,在这谁都有权打发自己的时间。”
薛林竭力让自己的语气热情一点,对着窗外:“许三多,我教你打升级好吗?”
许三多的声音在窗外,敲击的声音也未停:“我不爱打牌。”
“你爱干啥呢?棋?象棋,军棋?卡拉OK?你要不唱卡拉OK?”
仍在敲着:“我不会,什么都不会。”
李梦对着薛林挤眉弄眼:“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再忍个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不信:“这话你三五天前就说过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么?”老马把牌放下了,“我跟你们几个说,他没有做错,你们也不准胡来。如果再有这类有损本班安定团结的言行,我就——”他一巴掌拍在牌桌上。
这天几个人从营地里走过时,走得都极不自在,因为驻地间忽然有了条路。
车体宽度,长度还没跨出驻地,只能说初具其形。路一边堆着许三多从各处捡来的石头,都比荒原上常见的为大,而且因为此地富含矿脉,有着各种色彩。另一边是已经被砸碎的石头,砸成同等的大小再分门别类,考虑到这是一个人干的,又是一个小奇迹。他们都存心避开那条刚初具雏形的路,老马亦然。
傍晚的时候,李梦在窗口瞧着,外边在敲击。窗外的暮色金黄而辉煌,外边的人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沐日而作。李梦对着屋里的人说:“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对着那么好的景色不会抬头去看,这样的人干巴、枯涩,全无情趣。”
屋里无人回应,但李梦说话的习惯向来是只要有人听见。
“这哪是在修路?是在…在磨路。以为他拿石头砌出个路沿来就算了,结果他号称要把这条路用石头铺上。这是半沙化地,草原,你们说那些石头他从哪块翻出来的?你们说?”
无人回应。于是李梦问窗外:“许三多,你把石头一个色放一堆干什么?”
“我想砌…砌…图案”许三多自己也不知道砌什么图案。
李梦向着屋里摊手:“听见没?还图案。他以为他在搞艺术,我看他要被艺术搞…你们看着我乐什么?”李梦匆匆从窗前走开,“我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我一定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于是宿舍里的字纸篓里又扔进了两个刚揉就的纸团。
许三多捡石头去了。
李梦,薛林和老魏过来,三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开始做同一件事情:跳上石堆,连踢带刨,把些石头洒得遍地都是,一泄心中怨气和怒气。
薛林一跤摔倒,三个做贼心虚的家伙连滚带爬,一窝蜂逃回宿舍。
许三多进来,那几人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打牌,薛林在翻书,李梦在写和撕,老魏在发愣,三人都有些心虚。
许三多兴高采烈,精神头十足,这可能是那几位不喜欢他的主要原因,他真有事情干,尽管是那几个绝对不打算去做的事情。
许三多:“草原上的风好大呀!我捡的石头都给吹跑啦!”
老马瞧那几位一眼:“什么歪风能吹得跑石头?”
许三多:“也没吹多远,我捡回来就是啦。班长,你看见我工具了吗?”
老马又看看那几个:“李梦、薛林、老魏,你们知道吗?”
“啊?哦?灶眼堵了,我们拿去捅火了。”
“你家捅火用锤子?一分钟之内放回原处。”
薛林和老魏飞跑着出去。老马神情郁郁,他并不太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在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尽头处有个小小的人影,那是许三多。李梦又在窗前施展他的口才,事情已经在往极端上发展,每个人都在失去原来一直恪守的分寸。李梦则是干脆地在对着那个远影大叫。
“你这傻子!给个棒槌当针使的凯子!不分香臭的驴子!”
他嚷由他嚷,那条路现在已经是这么个长度,风沙下,路那头的许三多绝听不见他的喊声。倒是老马抬头瞄了李梦一眼:“嗳嗳,适可而止吧。”
可李梦绝没要止住的意思:“我说哥几个,大家伙心照不宣吧。班长,你要不要把你算在我们里头,是你自己的事。”
老马停了在摆的桥牌,有点惊讶地又瞄了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咱们为什么能心安理得?一只走失的羊都能让咱们高兴半天,咱们怎么就能在这么个地方待下来?”
谁都看看他又低头,似乎没人在听,但每个人都在等他的答案,他把五班最敏感的问题提上了桌面。
李梦很自信地翻出答案,可说有些过度自信:“因为我们不抱希望。”他看看那几个人阴沉的脸色,决定稍微收敛一些,“或者说,我们只有希望,我们抱定一个在这里无法完成的希望,我们在做的事情都不可能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风沙很大,远处的许三多也就小而模糊,他正逆着风在把新铺就的路面夯平。
李梦的说话也有些风沙的凛冽:“现在来了个傻子,他真的打算,一门心思地把他的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说真的我们都不讨厌他,可我烦,你们别不吭气,你们也烦。现在砸石头的声音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干他不知所谓的活,我们很烦,以前做得很高兴的事突然没了意义,我们突然觉得也该干点什么?”说到这里,他很惨淡地笑——“可是干什么?我们能在这干什么?你们知道吗?我那次去团里办事,抱着一棵树哭,我一边哭一边想,哭什么?这只是一棵树,一棵树,一棵树…”
他狂态毕露,那几个人的脸色也越发阴沉。生存在一片绝对看不到树梢的风沙星辰之中,每个人都有同样的苦楚。
薛林忽然将手里快洗烂了的牌重重拍在桌上。
老魏:“闭嘴!”
李梦毫不示弱:“别冲我吼!你们真想吼的人不是我!你们不要吼两句吗?我刚试过了,他听不见。”
薛林到窗前,声嘶力竭:“白痴!!”
老魏索性打开因风沙而紧闭的窗:“二百五!”
老马终于愤然而起:“你们有够没够?”
李梦回头拉老马:“班长也要吼一下吗?你真的很需要吼一下。”
老马是那种容易疑惑的人,而且一疑惑就忘了原本的怒气:“我为什么要吼?”
李梦很认真地看着老马:“打他来这最早过不安稳的是谁?”
老马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过不安稳?”
薛林、老魏两个刚喊掉了火气,一边捂着嘴偷乐,老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马忽然叹了口气:“你们就是想我下个命令,让他把那路停下来,对不对?”
几个人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但确有一种期待。
老马摇摇头:“我不会下这命令,知道为什么吗?”他单对着李梦说,“许三多不聪明,可不是个混蛋,你聪明,总能让多数跟你站一边,总能让大家的矛头指着你想对准的人,可是多少…有点混蛋。”
这就是总结,李梦再笑不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马嘘口气想走开。
李梦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好了,他已经成功地让咱们咬起来了。”他语气冰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老马站住了,他能忍受一切但不能习惯这种冰寒彻骨,他几乎要打个寒噤。老马看着窗外,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忙碌,这屋里的世界似乎伤不到他,这屋里的世界似乎就根本与他无关。老马看起来很疲劳也很悲伤。
几个兵稀里哗啦地在伙房里吃饭,前天蒸的馒头,像粥一样的面条,伙食并不差,但因为这地方不大有军纪约束,五班吃饭看起来十足是单身汉们的凑合。
许三多对老马说:“报告班长,我明天请一天假,路先停一天,好吗?”
一时所有的吸溜声和咀嚼声都停了下来,这份安静把许三多也吓了一跳:“嗯,那就算了。”老马忙着擦嘴:“别算了,为什么算了?”
许三多:“我想在路边种点花。我想去店里买点花子,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老马:“应该应该!太应该了!合理要求!一天假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老马何以这么热情,而李梦们又何以那样关心。
老马就着许三多眼神看去,李梦几个正捅咕着无声地大笑。
李梦开心地说:“我们觉得许三多同志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确实应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再做这份苦力。”
老马没理李梦,他转向许三多:“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
李梦做出很纳闷的样子:“这不和我说的一回事吗?”于是他语重心长地揉着许三多的肩膀,“许三多同志,你就好好地去吧。”
当许三多仰望路边一队静止但未熄火的坦克炮塔上的军人们时,他正坐在一个牧民拉羊的拖拉机上。
那些兵倨傲的眼神从他头上扫过,他们不愿意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和拖拉机斗里的几只羊待在一起,如此的灰头土脸,全无军威。
许三多看看坦克,又看看身边簇拥的几只羊。自卑从他离开五班封闭的小天地开始,就又找上了他。
许三多下车,拖拉机开走,他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和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威严得让他发毛,第一感觉是这地方绝不会姑息他的渺小,于是很没底气地往里挪。
一只手理所当然地将他拦住。
哨兵仍然是目视着前方,但手却伸在许三多身前:“证件。”
许三多越发没了底气:“我是这个、这个三五三团的。”
哨兵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登记。”
于是打算去登记,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正进营门,引擎声和口令声顿时响彻了营门,许三多回头看着,这些战车、车上的士兵,跟五班那份半死不活比起来绝对是两回事。车上忽然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惊讶到张了嘴,一个让油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顶上探出半个全副武装的身子,跃了下来,真个是龙精虎猛。许三多吓得连退了三步,他想逃跑。
那位一把抓住了他,狠砸一拳:“是我呀!我是成才呀!”
车上的一个排长已经开始不满意:“成才归队!”
成才兴高采烈地回头嚷嚷:“我老乡!是我老乡!”他拍拍许三多,“我先归队,你等我,你就在旗杆下等我!”
他又跃上了车,车驶进去了。许三多忘了登记这码子事,怔怔跟在后边,于是哨兵的手又伸在身前:“登记。”
还得登记。
旗杆下,许三多老老实实地在那站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他现在见到了,一队士兵全副披挂着在跑步,一队士兵在练习拆卸车载大口径重机枪,几个坦克手在比画挺举105炮弹。武器与人很和谐地交融一处,那就和新兵连、五班都是两码子事,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战斗力。
这三字与许三多完全无关,落落寡合地站在旗杆下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脚步,似乎只有踩着两只脚的那点地盘才属于他。
有人在他背后说话,全没人情的声音:“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
许三多回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个警侦连的执勤正站在跟前。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军装里边。
执勤:“请出示证件。”
于是又出示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执勤诧异地看着随证件掏出的登记条:“三五三的人为什么还开进门条?”
许三多狼狈得快把舌头吞了:“因为、因为让我开。”
成才已经擦去了满脸的油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作训场!远了点!”
那就是说明了原因,形同说此人来自蛮荒地带。执勤理解地把证件还回,有些淡淡的不屑:“以后注意军容。”立正敬礼,然后走开,许三多的还礼甚至都没被人看见。
成才像以前一样,他从不在意他人的情绪:“怎么样?这里怎么样?”
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让人根本无法说话。成才可早习惯了:“走!我带你看看!看我现在怎么活!”
通过了车场的两名警卫,许三多和成才就穿行在整队和整库以营为基准单位停放的战车之间。一个装甲步兵团的标准配备是近二十种型号近三百辆中重型装甲履带车辆,这一切足以让许三多目不暇接。
成才看来打见面就没停过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很拽,全团第一拽!我和史班长伍班副他们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尖刀连,知道啥叫尖刀吗?好好琢磨这两字!我们是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见过机枪吗?”
许三多听得喘不过来气,也看得喘不过来气。
车那边有人叫:“成才?”
成才立刻变得谦卑而讨喜:“排长好!我带我老乡看咱们战车!他也三五三的,可分到作训场去了!”
排长:“哦,那是该好好看看。今天打靶成绩不错,明儿再加劲。”
成才一直目送他的排长远去,然后回头:“我和排长关系可好啦!到了,就这,我的704号车!”
且不管他把装一个班的步战车说成他一人的合不合适,总之这么近看着那辆被三百六十度火力武装起来的钢铁家伙,许三多被压得出不来声。
成才亲热地抚摸着冰冷的车体,这是真诚的,对物他往往超过对人,一个来自乡下,多疑而又聪明的孩子,但成才可能永远也意识不到这点。
“它很漂亮吧。”
根本不是问的语气,许三多也没回答,成才抓住他的手摁在车体上:“感觉一下!”
第一感觉像是触电,然后就摸瓷实了,许三多确定这东西不会咬他后就让手伸着装甲的边线滑下去。而成才又开始吹嘘:“我们今天打靶!我是副射手,今儿一天打了两百发子弹!轻机枪射击带劲呀。许三多,你用的什么枪?”
许三多想从射击孔里看车里有什么,可看不见,“步枪”。
“你一天打多少发子弹?”
是人都要个面子,许三多也不例外:“班长说,等实弹射击。我们一年就有两次实弹射击。”
成才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搞笑了,你是什么兵呀?我告诉你,兵有飞在天上往下跳的,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机垂直打击的,那叫空中骑兵;我们是一线平推决胜千里的,那叫装甲步兵。我们是最能打能扛的。你说你那是什么?”
是什么许三多也不知道,可他还是想了想:“我觉得…我们那也挺有意思。”
成才不屑到了极点:“有个屁意思!——你想进去看看吗?”
许三多让这想法吓了一跳:“我可以进去吗?”
成才有点拿腔:“按说是不让看…可是…”
他有些卖弄地开了后舱门,许三多惊奇地打量着紧凑而有序的车内空间。
“酷吧?车载炮,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发射器,还有航向机枪、同步机枪,专业名词你听不懂,听听就行了。这个射击孔是我的,要不要看看?”
许三多就从那个射击孔潜望镜往外瞧着,正好看见史今在外边,在检查另一辆车,三班的07号车。
成才用种能知天下事的语气:“别让他瞧见啦,这人臭讲原则,死硬死硬的。”
于是许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在那里检查车辆,然后低了头。
成才:“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怎么啦?想家啦?”
许三多默默地摸着身下那个座位,眼圈有点发红:“我…不知道。”
成才立刻就明白了,他甚至很高兴许三多这样,有人羡慕感觉是很好的。
于是成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谁让你在新兵连不好好表现呢?我早就说过啦。”
这中**队特有的景观,吃饭点到了,整连整连的兵排着队唱着歌去食堂。两个相邻的连队在食堂前拉歌,那是每天必有的一种较量,都习惯了,谁也不会被对方的歌声带跑。成才带着许三多悄悄溜过:“快走快走!我跟班长说了陪你,可不能让连长瞧见。”于是许三多愈发显得像贼一样。
团大院内的一个餐厅,团队家属们的小小副业,相对简陋无华,但讲究个价廉份大,足以解决一部分官兵偶尔兴起的口腹需要。
成才已经要了几个菜,又拿了几瓶啤酒回到桌前。许三多看着那几瓶酒。
许三多很惊讶:“你会喝酒?”因为离家之前他们还都是父亲监视下的孩子。
“当然会!”成才笑了,“节假日要会餐的,会餐就要喝酒!你们不会餐吗?”
“我们就五个人。”
成才多少有点好奇:“你们那到底什么鬼地方?好在下季度就要去那儿演习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许三多拼命想五班有什么可吹嘘的东西:“我们人少,可地方大,老马好像个大哥一样,可别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梦天天嚷着要写小说,可我看他那样又不像要写什么…”
成才不屑道:“那有什么意思?跟你说我吧,我们班配属里有一个狙击手,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我们机枪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机枪加上弹箱加上枪架可就太沉啦。我还是想干狙击手,因为狙击手每次比赛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知道啥叫狙击步枪吗?”
许三多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知道你不知道。所以现在我很忙,但是很充实…”
许三多不甘示弱,但是却极度缺乏自信:“我也很忙,也很…充实。”
成才瞪大了眼:“你怎么会也很忙很充实?世界上还有比射击更有意思更充实的事情吗?我跟你说啊,今天一个射击日我就打掉四百发子弹…”
许三多偏偏记性太好:“不是两百发吗?”
成才只好瞪眼:“我说了吗?我说是四百发…你忙什么呀?也能很充实?”
许三多老老实实地道:“我修路…”
可那位根本没听:“知道四百发子弹是多少吗?”
不知道,而且没下文,许三多忽然恭敬地站了起来,恭敬得有点过分,因为看见史今拎着两个饭盒从身边走过。而且这样的距离不可能不看见他们。
史今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复杂,内疚、审度、宽慰、高兴和伤感都有一点。
许三多:“排、排长。”
“我是班长。”史今纠正他,“在新兵连临时调的排长。…你还好吗?许三多。”
不知道为什么,史今这种迟迟疑疑边说边想的说话方式就是比成才的果断自信让许三多听着舒服,从心里听出一种。“我好…挺好。”
成才打断了他:“嘿,你该说班长你好吗才是…”
史今点点头:“知道你在三连五班,那里…很重要,没你们看守和维护,我们的车就要在草原上抛锚。”
“我知道。这工作特别特别有意义。”
史今说不出话来,因为这话是他说的,而且是他不打算要这个人时说的。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大家对我特别好,还给我评了优秀内务。”
成才拉史今坐下:“三班长,一块跟咱们吃饭。”
“不吃了。我们班战士病了,我还得赶紧给他把病号饭送过去。”
成才拽许三多:“那你也得跟班长喝杯酒。”
许三多忙拿起酒杯,没喝过酒,可这酒他想喝,也不会说话,光瞪着。
史今只好也拿起酒杯:“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许三多:“我不是个好样的…我知道班长对我好…”
不谙人事也可以百感交集,一天的所得所见全郁在心里,许三多说不下去。史今看不下去,只好看看手里的酒杯:“许三多,其实…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
他一口把酒喝了,外加在许三多肩上重重的一下拍打,头也不回地出去。
成才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就说这人有点怪怪的…”
他回头看到许三多正对着门口史今消失的背影把酒喝了。
成才的表情似乎说,又有一个人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