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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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以为在距今不过五个星期的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因为到那时恐怕连一半嫁奁都来不及备办妥当;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说:推延到斋戒节以后恐怕太迟了因为谢尔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亲伯母病危说不定就要死了那样居丧就会把婚事更耽搁下去。因此决定把嫁奁分成大小两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她决定现在把小的一部分嫁奁预备齐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来;列文怎样也不能认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这种安排为此她很生他的气。新郎新妇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乡下去到了乡下大的一部分嫁奁就不需要了这样这个办法就更方便了。
列文依旧处在和以前一样的恍惚迷离的状态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幸福构成了世间万物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他现在对任何事都用不着思考也无须乎操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他连将来的生活计划和目的都没有他听凭别人去安排相信一切都会圆满的。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指点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他所做的无非是完全同意他们向他建议的一切。他哥哥替他筹钱公爵夫人劝他结婚后就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到国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们高兴你们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很幸福随便你们做什么我的幸福决不会因此有所增减!”他想。当他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们到国外去的话转告基蒂的时候她不赞成而且关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一定的打算这可使他大为吃惊。她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爱好的工作。他看得出来她不但不理解这种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把这工作看得非常重要。而且她知道他们的家要在乡下所以她不想到他们将来不会去居住的外国去而要去他们的家所在的地方。这种明确表示出来的意愿使列文吃惊了。但是在他反正都是一样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乡下去好像这是他的义务似的请他凭着他的丰富的鉴赏力把那里的一切布置好。
“可是我问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乡下为新夫妇的来临把一切都布置停当了从乡下回来以后有一天这样问他“你领到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怎么啦?”
“没有你就不能够结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恐怕有九年没有受圣礼了哩!
这点我连想也没有想到。”
“你真是个妙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起来了“你还说我是虚无主义者呢!可是这样不成你知道。你一定得受圣礼。”
“什么时候?只剩四天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这件事也替他办妥了。于是列文就开始忏悔了。对于列文也像对于任何不信教、却尊重别人的信仰的人一样出席和参加教会的仪式是很不愉快的。在这种时候处在他现在这种温柔的心境中这种不可避免的虚伪的行为对于列文不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堪设想的。现在正当他心花怒放欢天喜地的日子他竟不得不说谎或是亵渎神明。他感觉到两者他都不能做。但是虽然他三番四次地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受圣礼能不能够得到证书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在你算得了什么呢——两天工夫?并且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聪明的老头呢他会替你把那颗病牙拔掉你会一点也不觉得的。”
站着参加第一次礼拜仪式的时候列文极力回想他的青年时代和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所体验的那种强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立刻确信这在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极力想把这一切看成一种毫无意义的无聊的习俗好像拜客的习俗一样;但是他感觉得这样也不行。列文对于宗教像他的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抱着非常不明确的看法。他既不能够相信同时他也不能够确信这全是错误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义也不能将它看作无聊的形式而淡然置之在他预备领受圣礼的整个期间他因为做着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着如他的内心的声音告诉他的虚伪和错误的事而感到羞愧不安。
在举行仪式的时间内他时而倾听着祈祷极力想把一些和自己的见解不相违背的意义加在上面;时而感觉到他不能理解并且不得不加以非难于是他极力不去听它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思想、观察上在他百无聊赖地站在教堂里时栩栩如生地萦回于他脑海中的种种回忆上。
他做完了日祷、晚祷和夜祷第二天他起得比平常早没有喝茶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就到教堂去做早祷和忏悔去了。
在教堂里除了一个求乞的兵士、两个老太婆和教会执事以外再也没有人了。
一个年轻的执事他的长脊背的两个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面清楚地突出来走来迎接他立刻走到墙边的小桌旁读起训诫来。当他读的时候特别是听见他再三迅地重复说:“上帝怜悯我们!”——听上去好像是说“赦免我们”——的时候列文感觉得思想已经关闭起来加上了封条现在不许碰也不许动否则结果就会陷于混乱;所以当他站在执事背后的时候他只顾继续想自己的心事不去听也不去推究对方念诵的话。“她的手有多么丰富的表情啊。”他想回忆起昨天他们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的情景。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谈就像那种时候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把一只手放在桌上尽在张开又合拢注意到她的这种动作连她自己也笑起来了。他回忆起他怎样吻了吻那只手然后细看了那玫瑰色手心里的脉纹。“又是赦免我们!”列文想画着十字行着礼望着正在行礼的执事的背部的柔韧动作。“后来她拉住我的手细看了那脉纹。‘你的手多美啊’她说。”于是他望了望自己的手和执事的短短的手。“是的现在快完了”他想“不好像又开始了”他听着祈祷这样想。“不正在收场了。瞧他已经在躬身行礼了。收场总是这样子的。”
执事的丝绒袖口里的手悄悄地接过去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说他要登记上列文的名字他的新长靴就轻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噔咯噔走过去他走上祭坛。一会儿以后他在那里往外张望向列文招手。一直封锁着的思想开始在列文的心中活动起来但是他连忙驱走它。“总会完结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讲经台定去。他走上台阶往右转看见了神父。这神父是一个长着稀疏的花白胡须和疲倦的和善的眼睛的小老头正站在讲经台旁翻着祈祷书。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立刻开始用惯常的腔调读起祈祷文来。当他读完了的时候他深深地弯腰行礼转脸向着列文。
“基督不露形影地降临了来听取您的忏悔”他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说。“您相信圣使徒教会的全部教义吗?”神父继续说眼睛避而不望着列文的脸在他的圣带下面合拢双手。
“我怀疑过一切如今还在怀疑”列文用一种自己听起来也觉得不愉快的声调说说过就不再开口了。
神父等待了几秒钟看他还有没有说的然后就闭上眼睛迅地带着很重的弗拉基米尔地方的口音说: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但是我们应当祈求慈悲的上帝坚定我们的信心。您有什么特别的罪过吗?”他加上说毫不间断地补充说好像极力要不浪费时间。
“我的主要罪过就是怀疑。我怀疑一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怀疑的。”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神父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您主要怀疑些什么呢?”
“我怀疑一切我有时连上帝的存在也怀疑”列文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他为了他一时失言而感到惶恐。但是列文的话似乎对于神父并没有影响。
“对于上帝的存在还会有什么怀疑呢?”他浮上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连忙说。
列文默不作声。
“您既然看见了他的创造物您对于造物主还能有什么怀疑呢?”神父用那迅的惯常的腔调继续说。“是谁用各种光体装饰天空的?是谁把大地打扮得如此美丽?没有造物主这一切怎么解释呢?”他说询问般地望了列文一眼。
列文感觉到和神父谈论哲学是不适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问题直接有关的话。
“我不知道”他说。
“您不知道?那么您怎么可以怀疑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呢?”神父带着愉快的困惑神情说。
“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说涨红了脸并且觉得他的话是愚蠢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显得愚蠢的。
“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就是神父也有怀疑要祈求上帝坚定他们的信念。魔鬼的力量很大我们得抵抗他。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祈祷上帝”他急忙地重复说。
神父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沉思似的。
“我听说您要和我的教区居民上帝的儿子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了?”他带着微笑补充说。“一位很好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为神父羞红了脸。“在忏悔的时候他问我这个做什么?”他想。
于是好像回答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对他说:
“您快要结婚了上帝会赐给您子孙。不是这样吗?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种把您引诱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恶魔的诱惑的话您会使您的孩子们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他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如果您爱您的儿女的话那么您作为一个善良的父亲就不但要希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贵荣华您还要希望他获得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获得精神的启。不是这样吗?当天真未凿的小孩问您:‘爸爸!世界上魅惑我的一切东西——大地、江河、太阳、花、草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的时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难道您能够对他说:‘我不知道’吗?您不能不知道因为慈悲的上帝显示给您看了。或者您的孩子会问您:‘死后什么在等着我呢?’假如您一点都不知道您对他说什么呢?您怎样回答他呢?您让他去受世间和恶魔的诱惑吗?那是不对的!”他说于是他停住了把头歪到一边用仁慈温厚的眼睛望着列文。
这一回列文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神父争论而是因为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到他的孩子们能够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怎样回答他们呢。
“您进入了人生这样一个时期”神父继续说“您该选定您的道路坚持下去。祈求上帝求他慈悲帮助您怜悯您!”他结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其广大无边的仁慈饶恕这个儿子”于是念完了赦罪的祈祷文神父祝福了他就让他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列文因为他不必说谎就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处境而感到一种愉快的心情。除此以外在他心上还留下了一种模糊的记忆仿佛那善良可爱的老头儿所说的话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愚蠢在那些话里面有一些东西应当弄清楚。
“自然不是现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痛切地感觉得在他的灵魂里有些不清楚、不干净的地方而对于宗教他抱着如他在别人身上那么明显地看出而且厌恶的同样的态度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就因此受过他的责备。
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过而且高兴到极点。把自己的兴奋心情描摹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的时候他说他快活得好像一条受训练去钻圈的狗它终于领悟了做了人家命令它做的事吠着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跳上桌子和窗槛。
二
在举行婚礼的那天依照习俗(公爵夫人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持要严格遵守一切习俗)列文没有见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馆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间里的三个独身朋友一道吃饭。一个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是卡塔瓦索夫大学时代的朋友现在是自然科学教授偶然在街上遇到被列文拉来的还有一个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猎熊的伙伴。这次聚餐是很愉快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高兴极了很赞赏卡塔瓦索夫的创见。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创见得到重视和理解就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奇里科夫对于各种各样的谈话总是活泼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您看”卡塔瓦索夫由于在讲坛上养成的习惯拉长声音说“我们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个多么有为的人物。我是说过去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见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离开大学的时候他爱好科学对于人性的研究感到兴味;现在他的一半能力却用来自己欺骗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来为这种欺骗辩护。”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您更坚决的反对结婚的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不我并不反对结婚。我赞成分工。没有别的事好做的人应当生儿育女而另外的人就为他们的教育和幸福尽力。这就是我的看法。愿意把两件事混合起来的人不计其数;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个!1”——
1引自格利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话。
“当我听到您恋爱的时候我会多么快活呀!”列文说。
“一定请我喝喜酒啊。”
“我已经在恋爱了。”
“是的和墨鱼!你知道”列文转向他哥哥说“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正在写一本关于营养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无论写什么都没有关系。事实是我的确爱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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