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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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龙斯基和安娜一道在欧洲旅行已经有三个月了。他们游历了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刚到达意大利一个小市镇他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些时候。
一个漂亮的侍者领班他那涂着油的浓从脖颈向两边分开穿着燕尾服露出肥大的白麻纱衬衣的胸口、和一串悬挂在他那圆鼓鼓的肚皮上的表链等小饰物两手插在口袋里轻蔑地眯缝着眼睛望着正在用严厉的腔调回答一个拦住他的绅士的问题。听到门口那边上楼的脚步声领班就回过头去一看见住在旅馆中上等房间的俄国伯爵他就恭恭敬敬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鞠了一躬告诉他有一个信差来过租借“帕拉佐”1的事已经办妥了。管理人准备签订合同了——
1意大利语:宫殿式住宅。
“噢!高兴极了”弗龙斯基说。“太太在不在家?”
“太太出去散过步现在已经回来了”领班回答。
弗龙斯基脱下宽边软帽拿手帕揩拭了一下他的出汗的前额和头那头长得盖住他的半个耳朵朝后梳着为的好遮住他的秃顶。向还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的那个绅士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过去。
“这位老爷是俄国人来访问您的”领班说。
怀着一种混织着懊恼和期望的心情——懊恼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摆不脱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点什么消遣来调剂一下他的单调生活——弗龙斯基又回头望了望那个走开去又站住了的绅士于是两人的眼睛同时闪闪光了。
“戈列尼谢夫!”
“弗龙斯基!”
这真是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在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在学校时代戈列尼谢夫是属于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资格离开学校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服务过。两个朋友离开学校就各走各的路了以后只见过一次面。
在那次会面的时候弗龙斯基现戈列尼谢夫选择了一种自命不凡的自由主义的活动因此他要藐视弗龙斯基的事业和地位。所以弗龙斯基采取了他善于使用的冷淡的高傲态度对待他那意思就是说:“您喜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都随您的便那与我丝毫无关;但是假如您要想认识我您就得尊重我。”而戈列尼谢夫对弗龙斯基还是抱着那种蔑视的冷淡态度。因此这第二次会见似乎一定会使他们的隔阂加深吧。但是现在当他们彼此认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喜笑颜开欢喜地叫着。弗龙斯基决没有想到他看见戈列尼谢夫会如此高兴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了解他觉得多么无聊。他忘记了他们上次会面所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带着坦率的喜悦脸色把手伸给他的老友。同样欢喜的表情代替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不安神色。
“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呀!”弗龙斯基说在亲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结实的雪白牙齿。
“我听到了弗龙斯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我真是非常高兴!”
“我们进去吧。哦把你的近况告诉我。”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了。我在工作。”
“噢!”弗龙斯基很感兴趣地说。“我们进去吧。”
于是照着俄国人通常的习惯不愿意仆人听见的话不用俄语说他开始说法语。
“你认识卡列宁夫人吗?我们在一道旅行。我现在就是去看她”他用法语说注意地打量着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虽然实际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谢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来这里很久了吗?”他补充说。
“我?今天是第四天了”弗龙斯基回答又一次注意地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会用合情合理的眼光来看这事情的”弗龙斯基理解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和转变话题的意义这样暗自说。“我可以把他介绍给安娜他会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件事的。”
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一道在国外度过的这三个月中间他一遇见生人总是暗暗问自己这个生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安娜的关系他现他遇到的男子们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假如问他问那些“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事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个看法无论是他无论是他们都一定会茫然不知所答的。
实际上那些在弗龙斯基看来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说不上有什么看法而只是像有教养的人们应付那些从四面八方包围人生的各种复杂而不能解决的问题一样来应付这个;他们应付得彬彬有礼避免暗示和不愉快的问题。他们装出这样一副神气好像他们完全理解这种处境的意义和重要性承认它甚至还赞成它但却认为把这一切表白出来是多余的和不适当的。
弗龙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谢夫是这一类人因此遇见他他是加倍地高兴。而且实际上在戈列尼谢夫引见给卡列宁夫人的时候他对她所采取的态度正合弗龙斯基的心愿。显然他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一切可以引起不快的话题。
他以前不认识安娜被她的美丽特别是被她那种安于现状的坦率态度所感动了。当弗龙斯基引戈列尼谢夫进来的时候她脸红了而弥漫在她那坦白而美丽的脸上的这种孩子气的红晕使他非常喜欢。但是他特别高兴的是她立刻坦率地把弗龙斯基叫做阿列克谢好像是有心这样以免别人误会似的并且说他们就要搬进他们刚刚租下、这里称为“帕拉佐”的房子里去。对自己处境怀着的这种安之若素的直率单纯的态度使戈列尼谢夫很喜欢。望着安娜的温和快活、而又精力旺盛的举止而且又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弗龙斯基戈列尼谢夫感到他十分了解她。他觉得他了解了她自己怎样也不能了解的东西:就是她使她丈夫陷于不幸抛弃了他和她的儿子丧失了自己的好名声她怎么还能那样精力饱满、愉快和幸福。
“旅行指南里也记载着的”戈列尼谢夫提及弗龙斯基租下的“帕拉佐”这样说。“那里有丁托列托1晚期的杰作。”——
1丁托列托(1518—159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再到那里去看一看吧”弗龙斯基对安娜说。
“我很高兴;我就去戴帽子。您说热吗?”她在门边站住询问地望着弗龙斯基说鲜艳的红晕又弥漫在她的脸上。
弗龙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戈列尼谢夫因此害怕她的举止不符合他的愿望。
他长久地、温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热”他说。
她感觉得好像她全都了解了尤其感觉得好像他对她很满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迈着迅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两个朋友互相望着两人的脸上都现出了踌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谢夫——他显然很叹赏她——想要说句什么同她有关的话可是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而弗龙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这样做。
“那么”弗龙斯基说为的是要开口谈点什么。“你在这里定居下来了吗?你还在做那种工作吗?”他继续说想起来他听说戈列尼谢夫在写一本什么书。
“是的我在写两个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谢夫说听到这个问题快活得红了脸。“那就是说得确切一些我还没有写;我在作准备在搜集材料。这本书涉及的范围要广泛得多而且几乎触及所有的问题。在俄国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地、热烈地述说起他的观点。
弗龙斯基因为连两个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当作名著来述说的——所以开头弄得很窘。但是后来当戈列尼谢夫开始闸述他的见解而弗龙斯基虽然对于两个原理一无所知却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时他就颇感兴趣地倾听着因为戈列尼谢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龙斯基看见戈列尼谢夫谈他深感兴趣的题目时那种易怒的兴奋神情而感到惊骇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说他的眼睛越光他就越急于反驳假想的论敌他的脸也就越显得激动和愤慨。回忆起在学校里总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泼、善良而又高贵的少年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简直不理解他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赞成这个。他最不高兴的是戈列尼谢夫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竟会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这值得吗?弗龙斯基不高兴这个。但是虽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谢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难过。在他的容易激动的、相当漂亮的脸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几乎是精神错乱的神色他连安娜走进来也没有注意到还在急忙地、热烈地继续述说他的意见。
当安娜戴着帽子披上斗篷走进来;用她的秀丽的手迅玩弄着她的洋伞在他身旁站住的时候弗龙斯基松了口气逃脱了紧盯住他的戈列尼谢夫的悲哀的眼光怀着新的爱意望着他的魅人的、充满了生命和满心欢喜的伴侣。戈列尼谢夫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开头是很沮丧忧郁的但是安娜她这时对什么人都是亲切的立刻以她的单纯快活的态度使他振作起精神来。试谈了几个话题之后她把他引到绘画的题目上去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而她就留心地倾听着。他们走到他们租下的房子那里仔细察看了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兴”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对戈列尼谢夫说。“阿列克谢可以有一间绝妙的ate1ier1。你一定得使用那房间”她用俄语对弗龙斯基说因为她看出来戈列尼谢夫在他们的隐遁生活中会成为他们的密友在他面前是用不着顾忌的——
1法语画室。
“你画画吗?”戈列尼谢夫急忙转向弗龙斯基说。
“是的我早先学过现在又开始弄弄了”弗龙斯基说涨红了脸。
“他很有才能哩”安娜带着欢喜的微笑说。“自然我不是鉴赏家。可是有眼光的鉴赏家这样说过。”
八
安娜在她获得自由和迅恢复健康的初期感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地幸福并且充满了生的喜悦。关于她丈夫的不幸的回忆并没有损坏她的幸福。一方面那回忆太可怕她不愿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给了她这么大的幸福使她不能懊悔。关于她病后生的一切事情的回忆:和丈夫的和解、决裂、弗龙斯基受伤的消息、他的再出现、离婚的准备、离开丈夫的家、和儿子离别——这一切在她仿佛是一场梦她和弗龙斯基两人一道来到国外之后这才从梦中醒来。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不幸就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种近似嫌恶的心情好像一个要淹死的人甩脱了另一个抓住他的人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另外那个人淹死了。自然这是一种罪恶但这是唯一的生路还是不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好。
在她和丈夫决裂以后的最初时刻在她心里对于自己的行为有过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现在当她回想过去的一切的时候她也记起了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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