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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和东生两脚不沾地,恨不得腋下插上双翅快点飞到家里。我们几乎窜上码头的石阶,旋风般穿过古栈道,看到了拥在墨绿翠竹林怀抱里的村庄。我感觉着条石在我脚下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咚咚咚锵镪有韵。门前的瓜棚没有了,院前的竹子砍去了好些,露出了发青的院墙,大门只开了一条缝,门楣上还有没撕干净的碎纸片,却露出了我写的春联。显然,贴挽联时没有撕掉我写的春联。
我刚抬脚上了晒谷坪,没想到草地里冒出一只麻色老母鸡,从她腋下、翼下、心窝里钻出十几只杂色的小鸡崽,叽叽叽地应着母鸡的咯咯咯声。母鸡显然对我怀有敌意,带着她的小宝贝匆匆忙忙转移到安全的地带。这时,忽地钻出一条大黄狗,竟向我扑来。亏得东生怒吼一声:“瘟狗,黄了你的狗眼,自家人都不认了!”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俏生生的声音,这声音让我血液沸腾。
“国——哦,青玉嫂,萌根兄弟回来了。”
“你这条蠢狗、笨狗、瘟狗,这么傻,连家里人都不认识。”青玉骂着哭喊着,出现在大门,然后是她抹着一把鼻涕一把泪,一颤一颤走了过来,脸上虽有几个细细的斑点,却仍是那样的丰润、白皙,我嗅到了一种久违的馨香和甜蔗味,我怅然如失,泪夺眶而出。于是,青玉趴在我肩头捶打我,打得很响。
东生说:“嫂子,人交给你,我也要回家向我爹妈交差了。”
“晚上,接了伯父伯母,一起过来吃饭。”青玉对着飞奔而去的东生嘱咐着。
“先进去瞧妈吧,妈单是瘦了,老是淌泪。你回来了,她不知也要淌多少泪。”青玉上下扫了我一眼,低下眉,“留胡子了,又黑又瘦。”
这会儿,我觉得手很痒,原来是大黄狗舔着我的手指,摇头又摆尾,这狗是条老土狗,是活土地神仙,隔了这么一个多月,记忆有点模糊,现在完全认出了我。
进了院门,一栓大门,我好像不是我了,我一把搂住了她;她没挣扎,只是咬牙切齿地咒骂:“狗杂碎,存心不让人活。临走连个照面也不打,硬是不跟我扯断线。”
“有奶,娘都不认。”她用指头戳了我一下,恨声说,“急什么,一个月都不急,现在猴急什么。先认你的娘要紧,我们的事,她只隐约知道,我们从没谈起过。你看着办吧。”
“妈,萌根回来了!妈是萌根,萌根!”
“我的崽啊,我的儿——”里面传来了嚎丧的歇斯底里,“我这个该死的,怎么不死啊!”
我恍如恶梦醒来,我这才意识到,这屋里曾经住过一个女孩,她替我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娘。她受尽了屈辱,她遭受了非人的摧残和打击,她含恨而去。我悲从中来:“妈——妈——”
我跌跌撞撞抢进厢房,咚地一声,不知妈哪里来的神奇力量竟滚落下床!慌得我一骨碌跪下去,抱住了妈,尽管妈穿的衣服厚,但额头还是碰在了床角,血从擦破了的口子像泉水一般往外冒,慌得我用手掌死死捂住伤口,血粘乎乎热涔涔从我掌沿下渗。青玉也慌得拌盆打凳,急匆匆找来纱布,涂了些药膏,七手八脚一层层裹紧,血还是把纱布洇红了。
我一把抱起母亲,安放在床上,盖好被,母亲这会儿只是淌泪,两行泪顺着她有点虚胖的脸颊滚滚而下,喃喃地说:“我撞死算了。我撞死算了。”
我惊恐地跪了下来:“妈,都是孩儿不孝,都是孩儿的错。儿子再不上学了,儿子只要妈,不要读什么大学。妈,千错万错都是孩儿的错,儿子要是在家里,什么都会不会发生了。”
“孩子,你糊涂啊。你怎么还这这么糊涂啊。你为了我这个半死的人做什么?你,你——娘活着,就是想看一眼,你考大学啊。娘想通了,你考得上,我在什么地方都看得见。”
青玉哽咽着说:“三婶,你不是说,这是命嘛。三婶这都是命里注定了的。”
母亲胸口起起伏伏好半天才说:“儿啊,你这个姐姐比亲姐姐还亲。娘没有青玉,娘饿死了都没人知道。”
青玉抬起一双水汪汪的泪眼瞥了我一眼,低下了头,搂着娘说:“三婶,这都是缘,咱娘俩的缘分。我就觉得三婶好,和三婶亲。没有三婶疼我,我,我也不知道到哪里了。”
“妈,有你我才有家啊。妈,我没有你,我连个家也没有了。妈,我不要作孤儿,我不要没人疼没人想。”我哼哼唧唧紧握住妈的手,怕一松手,谁偷走了去似的。“你答应我,孩儿有了一天,孩儿再苦再累都有奔头有想头。再说了,孩儿找到挣钱的路子了,我要接你们进城。妈,再怎么样我也要给你治腿。”
我的脚被踩了一下,我意识到我说了“你们进城”,妈又一次要挣扎起来:“我说过了。我这辈子不治了,土埋半截了,还有什么好治的。娘就这么睁着眼,能看一天多一天。天王老子也说不动我,说不治就是不治。眼一闭,下辈子还做个全人。如果你还瞎折腾,增加我的罪孽,下辈子娘都难得做个好人。”
我只是以为娘一时说的气话,没甚理会。顺着竿往下溜,说些和暖的话让空气畅通一些:“妈,晚上,我想接两位伯父伯母和四叔一起过来吃饭。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妈没有应声,算是默许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