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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多尔衮率领满洲的混合大军,从翁后转道向南,日夜前进,一路上他有时骑马,有时坐轿。坐轿,不仅是为着休息,而且是为着每天都有盛京朝廷的重要文书飞骑送到军中,请他裁决。他如今不再是辅政王,而是摄政王,牢牢地掌握着大清国的一切大权。他在大轿中将收到的重要文书看过之后,等到一定时候,大军继续赶路,摄政王的黄轿在路旁的空地上停下,立刻有大批侍卫兵将在周围布好警戒,又有王府包衣在黄轿前摆好御椅,上铺椅垫,又在前边摆好案子。多尔衮开始叫来几位从征文臣,将他在大轿中看过的文书放在案上,然后就每件文书面谕有关文臣如何批示。接受面谕的大臣唯唯听命,拿着交办的文书恭敬退去。有一种文书特别重要,就用大清摄政王的名义发出,用满汉文在黄纸上缮清以后,下盖摄政王印玺,再请多尔衮看一遍,装入封套,再用火漆封好。另一种文书是用从征某一衙门尚书或内三院某院某学士署名发出,凡是这类文书,公文的第一句照例是这样开头:“大清国奉命大将军、皇叔摄政王令旨”另起一行才是摄政王谕示要办的某事。这类文书,后边不必用摄政王的名义,只用经办的大臣署名盖印。
重要的和较重要的公事办完以后,案子上还剩下一个黄缎包袱尚未打开。多尔衮知道包袱中是什么东西,正要命身边包衣替他打开,忽然一位随侍章京到面前跪下禀报:
“启禀摄政王爷,吴三桂差一官员飞马前来,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你赶快带他前来!”
随侍章京立刻退下,过了片刻,吴三桂差来的一员武官被带到了多尔衮的面前。
来人姓李名豪,是吴三桂的旧部,几年前因骑马摔伤右臂,不能打仗,所以虽然仍是千总官职,实际上有衔无兵。但因他是吴三桂帐下旧人,忠心可靠,颇受信任。
还在十里之外,李千总就遇到满洲南征大军的前队人马。因为他的马鞍上插了一面小旗,上写:“大清敕封平西王行辕千总”所以迎面而来的清兵并不向他询问。他带着两名骑兵,闪在路边,匆匆赶路。但是他的心中惊慌。近来他虽然知道吴三桂投降了满洲,受封王爵,但想着这不过是吴帅的权宜之计,等打败流贼之后,吴帅必会脱离满洲,另有自立之计。现在看见满洲兵如此军容整肃,必然一战杀败流贼,进占北京,然后占领中国北方数省之地,在北京建立清朝。到那时,吴帅想脱离满洲,自谋出路,绝不可能。他毕竟是汉族人,想到这里,不觉心中一寒,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件使他惊心动魄的事是,他看见全部满洲兵将都剃去一部分头发,只留头顶和后边的,编成辫子盘在头顶。他想到明天或者后天,反正很快,从吴三桂到全部关宁将士,就都得遵照满洲的风俗,一律剃发、刮脸。这件事,在当时对汉人来说不是一件小事。几千年传下来的汉人习俗,正如孝经上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如今一旦投降满洲,这一切都由不得人了。李豪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中年人,想到死后改换夷狄之俗,剃了头发,如何能见祖宗于地下?
当李千总距离多尔衮的御营休息地尚有几里路程,已心慌意乱,胆战心惊。等他在大清摄政王的面前跪下时候,两条腿不住打颤,脸色发黄。多尔衮威严地向他打量一眼,问道:
“吴三桂差你来有什么军情禀报?”
“小臣”
突然,从西南方接连传来三响炮声,如同天崩地裂。李豪大惊,将话停住。多尔衮和左右文武官员们也很吃惊,都向西南方面望去。西南方就是燕山山脉尽处,郁郁葱葱,烟雾腾腾。长城在山头上曲折起伏,时露雄伟墩台,笼罩着几片白云,在山脉的最东端转而南下,最后望不见了。
多尔衮和众人又听了一阵,没有听见从远方再传来炮声,只有一群大雁,从什么地方被炮声惊起,排成人字队形,飞得很高,越过燕山山脉,一边发出嘹亮的叫声,一边缓缓地向北飞去。
多尔衮向跪在地上的李豪问道:“这分明是红衣大炮的声音。是守城的军队向流贼开炮,还是流贼在进攻山海城?”
“臣不知道。臣只知道臣来的时候,石河滩靠西岸一带展开大战,战斗十分激烈。臣奉平西王密令,出山海关前来见摄政王爷启奏军情,石河滩上以后的战况就不清楚了。”
“平西王差你启奏什么军情?”
“今日早膳以后,得到确实探报,李自成因疑心大清兵南下,苦于消息不灵,于两天前,在东犯贼兵将到永平之前就密令后通率领本部人马约有四五千之众,离开大军,走燕山小路,先占领抚宁县城,又于前日夜间袭占九门口。平西王想着唐通占据九门口之后,既容易差细作探听我大清朝各种消息,也便于袭扰摄政王前往山海关的道路,所以特密令小臣速来向摄政王爷禀报。”
“啊,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复平西王,唐通兵力很小,无足重视。但平西王差人前来禀报,足见对大清具有忠心。唐通倘若从九门口前来袭扰,我前进大军自然会立即派兵剿灭。至于山海卫西郊大敌,嘱咐平西王务加小心,不可使流贼得逞。倘若李自成猛攻山海卫西罗城,情况真很紧急,本摄政王已经对豫亲王多铎与英亲王阿济格--他们都在前边--有过交待,可由平西王请两亲王率两白旗精兵进关,决不会使流贼得逞。倘若李自成并不攻城,西罗城也很平安,今日满洲兵到达后就在欢喜岭扎营休息。明日本摄政王自有消灭流贼良策。你赶快回山海关去吧!”
“谨遵令旨!”
李豪叩头以后,随即退出御营禁地,到二十丈外的大树下找到随来的两名骑兵,飞身上马,向山海关疾驰而去。
多尔衮立刻命人向后边传谕镶红旗固山额真叶臣,让他知道唐通已经降顺流贼,前天夜间袭占了九门口,要他小心。倘若在行军途中遇到唐通从九门口出兵骚扰,一定立刻剿灭,但不许追进九门口,以免中了埋伏。传谕叶臣之后,他才命身边包衣打开黄缎包袱。取出幼主福临的仿书浏览一眼。其实,他对福临写的仿书并不重视,只因为身为叔父摄政王,教育福临成长是他的责任,所以他必须看一看福临的仿书,对四位御前蒙师有所表示。忽然,他看见在一个写得较好的字旁,除那位教写字的蒙师用朱笔在字的右旁画一个大圈之外,旁边又有两个小圈,分明是用胭脂加清水调和。他的目光一亮,在胭脂小圈上停留一下,仿佛看见了年轻的圣母皇太后的可爱面影和教子苦心。他立刻将仿书放进红锦匣中,转向侍立在旁边的一位官员说道:
“写出我的令旨:行军途中,看了皇上仿书,又有进步,颇为欣慰。谕宫内管事大臣,奏明两宫太后,端阳节日,由宫内赏赐四位御前蒙师酒筵,并赏白银八两,外加朝鲜进贡折扇四把。”
为着早到山海关前,他下令御营接着正黄旗之后,赶到威远堡和欢喜岭再进午膳。他因为快与李自成接战,他的进关和占领北京的宿愿快要实现,心中异常兴奋。他不再坐轿,骑上战马,揽辔扬鞭,前呼后拥,意气风发。他的右边几里处是苍茫雄伟的燕山山脉尽头处,险固的万里长城从高山顶上蜿蜒而下,有时跨临绝壁,惊险异常。左边离渤海较近,最近处不足一里。如今正是东南季风流行时候,风又刮起来了。海面上浪涛澎湃,拍击礁石,溅激着闪光浪花,涌上岸边。
多尔衮离开沈阳时候,只想到此次南征必获胜利,没有想到竟然会不费一刀一矢,满洲大军就能浩浩荡荡地开进山海关,明日再在关内一战杀败流贼,然后就要乘胜进入北京。他在马上扬鞭赶路,想着他一旦占领北京,定鼎中原,从此以后,大清朝就不再是割据辽东的小朝廷,而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之主。由于历史的各种条件凑合,多尔衮对大清朝的开国勋业,由此走向鼎盛!
今日将至中午时候,大出吴三桂的意外的是,驻守北翼城的数百将士突然哗变,一面企图袭占关门,一面向李自成的大军挥动白旗。吴三桂立刻命令山海关上的精兵向北翼城进剿,同时下令从城上放红衣大炮,截断大顺军派出驰赴北翼城的一支骑兵之路。虽然北翼城的哗变被迅速扑灭,但是这件事对吴三桂精神上的震动很大,使他明白,他的投降满洲难免不引起汉人痛恨。可是事到如今,只好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没有第二条路了。
在今日的激战中,双方都没有投入全部兵力。吴三桂在两处战场上共阵亡三百多人,受了重伤不能回队的约两百多人,受了轻伤被救回的约有四五百人。对于几万人马的关宁大军来说,这样的死伤不算严重,但是吴三桂想在混战中夺回父亲的计划落空,他由此断定他的父亲和在北京的全家三十余口,包括他的母亲在内,必然被杀无疑。上午的大战结束以后,吴三桂虽然知道明日与满洲兵合力作战,必将杀败李自成,获得全胜,但是他的心情却很沉重。他知道既然他降了满洲,李自成更不会饶过他的父母和全家亲人;而且从今往后,世世代代,必将留下有辱祖宗的汉奸骂名。他想到他本来无意投降满洲,只想向满洲借兵,恢复明朝江山,辅佐太子登极。不料多尔衮欺负他是亡国之臣,孤立无援,乘机率大军从翁后转路,直奔山海关来,并且不管他是否同意,晋封他为王爵。他为此事,曾经十分气愤,也曾伤心痛哭,但现在木已成舟,说什么话都晚了。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模糊念头:只要他不死,手中有了众多人马,总会有一天机缘凑合,他要反抗清朝,洗刷自己身上的汉奸臭名。
在北翼城因反对吴三桂投降满洲、愤而起义的四百多将士全部战死,只有为首的千总吴国忠因负伤三处倒地,被众人捉获,五花大绑,押到吴三桂的面前。左右人喝令跪下。吴国忠尽管负伤,但是昂首直立,不肯下跪。他不是吴三桂在宁远的嫡系,吴三桂接管了驻防山海关的人马以后,第一次按照花名册对原属山海卫的军官点名,当点到吴国忠的名字时,吴国忠行一军礼,答应一声,声音洪亮,带有铜音。吴三桂看见他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双目有神,相貌不凡。坐在身旁相陪的山海副将见平西伯很注意这位将领,小声介绍说:“这个千总武艺很好,弓马娴熟,善于带兵,作战时能得部下死力。”吴三桂正想在原属于山海守军中培养自己的力量,所以对吴国忠多看一眼,记在心中。从那时起,吴三桂对吴国忠就有了提拔之意。昨天命令他率领自己的一营士兵防守北翼城,也是为着打算在战争后将他提升。
现在吴三桂看见他已经负伤,但不是致命重伤,也没缺胳膊断腿,虎虎英雄气仍在,念起同宗之情,很想赦他不死,于是用温和的口气对他说道:
“吴国忠,你我虽非同乡,却是同姓同宗。俗话说得好:一个姓字掰不开,五百年前是一家。你不讲同宗之情,我可是很讲同宗之谊。谁叫我们都姓吴呢?”
“平西伯,你错了。我们并非同宗。我是姓武圣人的武字,你是姓口天吴的吴宇。”
吴三桂一时茫然,又问道:“你在石河滩作战十分紧急时刻忽然哗变,是不是受部下胁持,并非你的本心?”
吴国忠慷慨回答:“不,你又错了!今日之事并非哗变,实为起义。不幸起义失败,别的不必多问,一切责任由我一人承担,与别人无干。砍头不过碗大疤痢,何必再问!”
“我知道你虽然官职不高,但确实是一员将才,我实在不想杀你。你实说,你手下有人受了李自成的细作勾引,逼你造反,是不是?”
吴国忠对吴三桂冷笑一声,大声说道:“我的部下全是听我的命令起义,既没有人敢逼迫我,也没有人受大顺军的细作勾引。你赶快杀我,不要多言。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起义不成,我就含笑归阴,请不要妄杀无辜!”
吴三桂还想放过他,又说道:“你只有四百多人,纵然能够夺占关门,也不能支持多久,岂不是自寻死亡?”
“倘若我能够夺得关门,凭恃城头炮火,就不能让满洲兵顺顺当当开过关来。你手下数万关宁将士全是汉人,愿意跟随你作汉奸的毕竟不多。我如果能够坚守一天,西郊有大顺军进攻,城内有关宁两军中的汉人将士起义,结局就未必属你说了算了。你自以为投降满洲,受封王爵,颇为得意,我看你是高兴得太早了!你不忠,不义,不孝,必留千古骂名。现在我再索性对你直说,花名册上对我的姓名并没写错。只是几天来我听说你投降了满洲,耻于和你同姓一个吴字!快杀吧,快杀吧,我要为汉人留下来千秋正气!”
吴三桂害怕吴国忠的慷慨言词会影响军心,将脚一跺,命令立即将吴国忠乱刀砍死,抛尸西罗城外。
侍立左右的幕僚和将领们看见平西王的脸色发白,咬牙切齿,一齐劝他回行辕休息。吴三桂没有听大家劝说,向躺着很多受伤将士的小树林中走去。
地位较高的负伤军官都放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中,首先洗净血污,进行包扎。一般士兵就在树林中包扎。吴三桂先看望帐篷中的伤员,再看树林中的伤员。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吴国忠在死前对他的当面责骂,大义凛然,一字字掷地有声,使他心中惭愧,无话可说。再想到今天只是同李自成初次交战,就死伤了一千多关宁精兵,全是“袍泽之亲”其中有一半人抛尸河滩和红瓦店街上。他一边说着慰劳的话,一面忍不住心中悲痛,双眼流泪。离开时候,他向跟在他背后的总兵官杨-小声吩咐几句话,杨-随即用带着感情的语调大声宣布:
“平西王传令,今日受伤将士,一律记功,分别奖赏白银。阵亡将士,另行清查造册,对家属从优抚恤!”
吴三桂知道满洲兵已经有一部分来到了山海关外,后边的人马正在陆续到达。他慰问了躺在西罗城中的负伤将士以后,为着午膳后,要率领一批文武官员去关外迎接新主子大清摄政王,他在西罗城不再停留,率领随侍文武官员和亲兵奴仆,立刻上马,驰人洞开的山海城的西门,奔回行辕。
满洲官兵先头部队一到欢喜岭,忍不住发出来一片欢呼。自从皇太极将后金的国号改为大清,立志入主中原,多年来占领山海关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满洲两白旗的官兵最先来到,扎营在欢喜岭的南坡,直到海边,但遵照摄政王令旨,满洲兵不许进东罗城,以表示满汉一家,决不骚扰百姓。随后,满洲其他各旗的人马都来到了,挨次扎营在欢喜岭外。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都在后边,大约一二日内可以陆续赶到。在多尔衮的计划中,明日一战杀败李自成以后穷追西进,夺取北京,主要靠跟随吴三桂投降清朝的关宁兵和先来到的满洲八旗。
满洲兵十几年来对于出征作战,包括出兵朝鲜作战,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这一次是在大清摄政工多尔衮的亲自率领下南征,具有种种必胜的优越条件,而李自成必败的弱点完全暴露。不管有没有吴三桂向多尔衮借兵和投降清朝的事,清兵都必将南下。无非走别的路进入长城,打败李自成,占领北京,开辟大清朝的统治。
多尔衮怀着必胜的信心,这信心正如古人有一句诗所说的“大将南征胆气豪”这和李自成离北京东征的精神状态恰好相反。
多尔衮来到山海关时候,不管是他的御营,还是八旗的宿营地,一切都准备得井井有条。这不仅是由于满洲部队组织严密,具有较丰富的远征经验,还有吴三桂已经投降,受封为平西王,三天来由平西王行辕派出数百名官兵和当地百姓为数万满洲兵清扫驻地,运来木柴,挖掘水井。这地方离海岸很近,掘井容易,水源充足,水味略咸。好在当时的满洲人还没有喝茶习惯,水中稍有咸味也不要紧。当时,山海关以外各城堡全被大清国占领,都设有地方官员和驻军。他们不敢怠慢,沿路为大军供给宰好的牛、羊、肥猪,交由各旗部队中的辎重兵运来。吴三桂也派人从山海城中送来了宰好的牛羊。单就大军的给养说,多尔衮的南征大军同李自成的东征大军在决战之前,所具备的供给条件完全不同。
大约在接近中午时候,多尔衮在前呼后拥中登上了欢喜岭,在威远堡的城门外下马。先遣人员,包括随待官员,巴牙喇兵和奴仆,早已将巨大的黄色帐殿在威远堡中搭好,帐殿外摆列着简单的仪仗,特别令人敬畏的是竖立着一柄代表皇权的黄伞。帐殿外有一个小的军帐,有官员在内值班,门外边站立着两对威武的巴牙喇兵。
随着摄政王多尔衮的御营来到的有:大清国中央政府所属六部衙门的大批官员,内三院的大批官员,还有朝鲜国的世子李(氵(山王))及其一批陪臣和奴仆。所有这些重要随征大员都驻节威远堡的周围,而且所有大小帐幕都由前站清兵搭成。这里虽然接近战场,但没有战争气氛,与李自成的御营驻扎石河西岸的情况大不相同。这里的人们都怀着胜利的信心,等待着明日一战杀败“流贼”乘胜占领北京。
多尔衮进了帐殿以后,随即由亲信包衣用铜盆端来温水,伺候他净了手脸。紧接着又有一名包衣奉上装好的白铜锅、玛瑙嘴、紫檀木长杆的烟袋,等他拿着烟袋杆将玛瑙嘴放进嘴中之后,立刻有另一名包衣伺候他将烟袋锅点着。此时,正要用膳,恰好一位随驾笔帖式官员进来,恭敬地向他打个千,小声禀报:
“平西王吴三桂差来两位官员求见,让他们此刻进殿,还是摄政王爷用过午膳后传见?”
“午膳不忙。立刻传见!”
先进来四员扈驾武士,站在多尔衮的身后。随即郭云龙和宁致远立刻被引了进来,在多尔衮的面前跪下。多尔衮的气派很大,慢慢将玛瑙烟袋嘴拿离开,向郭云龙含笑问道:
“你前天在路上叩见过我,名叫郭云龙?”
郭云龙受宠若惊,回答说:“摄政王爷真是睿智过人,军前匆匆一见,竟能记得小将姓名!”
“他是何人?”
“叩禀摄政王爷,他是平西王身边幕僚,官职参议,文官六品,名叫宁致远。”
“平西王差你们来有何启奏?”
“吴平西知道摄政王爷已经驾到,特差遣臣等二人前来请示:他要率领文武官员和地方士绅前来叩头问安并恭听训话,不知何时方便?”
多尔衮暂不忙于作答,他将玛瑙烟袋嘴儿放在口中吧哒一下,向旁望了一眼,立即有个睿王府随侍包衣走来,将白钢烟锅中熄灭的烟末点着。多尔衮再次噙着玛瑙烟袋嘴儿吧哒两声,吐出灰烟,然后问道:
“平西王的关宁人马今日与流贼初次交战,情况如何?”
郭云龙回答:“微臣本来应该投身此次大战,义无反顾。只因平西王见臣连日鞍马奔波,十分疲累,不宜出战,叫臣在今日上午留在城中,休息体力。宁致远参议一直侍立平西王身边,所以上午的战争实况看得最为清楚。他会向王爷详细禀奏。”
多尔衮慢悠悠地吸着烟袋,转望宁致远,轻声问道:
“你是文官,可曾亲自观战?”
宁致远恭敬回答:“因李贼攻破北京,逼得大明帝后自缢,身殉社稷,我关宁将士与流贼不共戴天,义愤填膺。尤其得知摄政王亲率八旗劲旅,今日可抵关门,誓将剿灭流贼,奠安宇内,解民倒悬。我关宁将士十分振奋,深感摄政王不计明清两国宿怨,不待申包胥作秦廷之哭,已经在盛京仗义兴师,决计除暴平叛。关宁将士莫不深深感戴,甘愿肝脑涂地,为大清八旗兵作为前驱”
多尔衮略有不耐,轻声说道:“简短直说吧。上午是两军初战,你是不是亲自观战?”
“臣一直立马吴平西身旁观战,直到大战停止,各自收兵。”
“双方伤亡如何?贼兵士气如何?”
宁致远如实禀报了上午战况,也禀报了北翼城小股部队在千总吴国忠煽惑率领下哗变的事。多尔衮听了之后,轻轻点头,对郭云龙和宁致远吩咐说:
“你们回去禀报吴平西王,上午关内的作战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关宁将士用力杀贼,不负我的厚望。明日如何一战杀败流贼,我已经有通盘打算,在路上同范文程、洪承畴两学士谈过。我现在担心的是李自成知我亲率大军来到,趁夜间逃回北京。你们回去,告诉吴平西王,我们刚到山海关前休息,他们暂不必前来晋谒,只在城中恭候。我们这里用过午膳以后,范文程学士即去城内与平西王见面,传谕我的作战方略。你们去吧,要谨防李自成拔营逃走!”
郭云龙和宁致远叩头退出,小心翼翼、屏息无声,走出警卫森严的威远堡小城,与随来的几名护卫相会,一齐上马,奔回山海城内。
多尔衮不待用午膳,也无意休息,立刻走出帐殿,向南边走了几步,站立在一块露出地面的盘石上,浑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一阵温暖的南风徐徐吹来,使帐殿外的黄旗飘飘翻卷。他向山海关的巍峨城楼望了一阵,随即又向周围观看雄伟的山海关地理形势,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发出赞叹的“啊啊”声音,不仅是赞赏这一带地势雄伟,也满意他在翁后地方遇到吴三桂借兵使者后能够当机立断,迫使吴三桂投降,转道南下,日夜赶路,直奔山海关来。这一座限制关内与满洲交通的天下雄关,今日竟不费一刀一矢拿到手了!
他毕竟是一位三十岁刚刚出头的年轻人,所以他在考虑军政大事时思维敏锐,计虑深刻,但是另一方面,又为眼前占领山海关的胜利喜形于色,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他想到几天前留在盛京的满朝文武大臣和两宫太后已经得到消息,知道他在路上招降了吴三桂,正在转程南下,直奔山海关,可以想到,留在盛京的半个朝廷的文武大臣和两宫太后得到消息后会多么高兴。最使他关心的是顺治的母亲,年轻貌美的圣母皇太后,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她的明眸皓齿,她的庄重而富有感情的温柔笑容。他不由得在心中对她说道:
“请皇嫂放心,我一定忠心辅佐你的儿子不日移居北京,成为大清朝进入中国的第一代开国之主!”
多尔衮从前带兵打仗,曾经从密云境内乘明朝守将疏忽,不作防备,突然进入长城,深入北京附近,饱掠河北、山东,然后退回辽东。因此,他对关内外的地势地理有所了解,知道从居庸关北边的八达岭开始,长城顺着燕山山脉蜿蜒向东,约有八百多里,直到燕山尽头处,突然下山,在一道岗岭头上向南修筑,修到海边。这岗岭的地势好像一条龙向东海饮水,所以那尽头地方就叫做老龙头。在燕山与渤海之间为长城修筑了一道东门,控制内地与辽东来往之路,明初大将徐达修筑这座雄关时取名为山海关,十分恰切。徐达还在山海关里修筑了一座坚固的屯兵小城,按照当时制度,称做山海卫,简称山海。到了明朝中叶,满洲势力兴起之前,蒙古的军事力量仍构成边境威胁,所以在山海关外修筑了东罗城,在西边修筑了西罗城,在北边约一里处修筑了北翼城,在南边约一里处修筑了南翼城,老龙头上也修筑了土城,可以屯兵。北翼城和南翼城都修筑在长城里边,均有小城门可以由长城内接济兵源、食物和用水。总之,从燕山脚下到海边,不仅有一道又高又厚的长城抵御从外边来攻的敌人,而且有几座修筑在长城内边的小城,形成一串要塞,加强了长城的防御能力;不仅从外边攻破长城绝不可能,而且纵然满洲兵横扫冀南和山东之后,来到冀东,占领了永平府,想从内边攻击长城,夺取山海关,也不可能。这么一想,多尔衮更感到吴三桂的降顺大清极其重要,封他藩王十分应该。
具有雄才大略、英气勃发的大清摄政王多尔衮此时站立在御帐前边的一块磐石上,观看山海关一带的雄伟地势,忽然心中明白,他脚下站立的这一道自西向东,直到海边的土岗原是长城下边的岗岭的一个分支,只是在威远堡与长城之间被挖断,成了一道深沟,使敌军不可能利用威远堡进攻长城。他很佩服两百多年前修筑山海关的明朝大将徐达很有心计,不觉在心中称赞:
“有道理,有道理。”他转身向洪承畴问道:“洪学士,这一道向东去通向海边的岗岭有人叫它欢喜岭,又有人叫它凄惶岭,你曾经驻军山海,到底叫什么岭?”
洪承畴趋前半步,恭敬回答:“从前由这里出关去辽东的,不是出兵打仗的人,便是有罪充军的人,很少能平安回来,所以大家习惯上将这道土岭叫做凄惶岭。有人认为不吉利,改称欢喜岭,指那些有幸能够从辽东回到关内的人说的。”
多尔衮哈哈大笑,满面春风,望着身边的满汉群臣说道:
“从今往后,满汉一家,关内外成了坦途,这土岭便只称为欢喜岭,不许再称凄惶岭了!”
满汉群臣纷纷回答:“是的,从此结束了关内外分裂之局,满汉臣民共享太平之福,山海关就没有用了。”
多尔衮对吴三桂的降顺清朝和献出山海关既十分高兴,但也存有疑心。他认为,第一,吴三桂毕竟是汉人。在汉人心中,满汉的界线很难泯灭。第二,目前吴三桂的父母与全家人都在李自成的手中,多尔衮风闻吴三桂自幼受父母钟爱,是个孝子。第三,汉人有一句俗话:“外甥随舅。”吴三桂是明朝守锦州名将祖大寿的外甥,祖大寿长期为明朝固守锦州,孤立辽东,曾经因在锦城外兵败被俘。投降之后,放回锦州,他又率少数残兵继续守城,同清兵拼死作战。直到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在松山溃败之后,祖大寿在锦州粮食已尽,才第二次同意投降。多尔衮在心中想道:
“吴三桂降清,并非起自初衷,今日就那么可靠?”
刚想到这里,在威远堡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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