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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已是三月,北平的风雪仍在肆虐,天地苍茫,一片银白,举目所见,除了毫无生气的灰暗的墙壁,便是在寒风中战栗的光秃秃的杨树。坑洼不平的马路上有古色古香的马车奔驰,有披风戴雪不停奔跑的洋车夫,那风驰电掣般的小轿车,则神气十足地将乌黑的雪水泥泞喷射在路旁的行人身上。北平的街道,除了前门大街、香厂、西交民巷及东西城两条大街稍为整洁些外,其余的则晴天尘土飞扬,雨雪天泥淖没胫,街道上那令人恶心的一堆堆马粪,像散落在一张长长的棋盘上的圆滑发亮的棋子一般。
白崇禧神情颓然地靠在小轿车的靠背上,闭目沉思。他脸色苍白、瘦削,面容憔悴,那副秀气极有风度的无边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略往下坠,使人感到缺少了昔日的风采和魅力。上个月,他在北平度过了第一个新春佳节。北平这地方,正月初二有祭财神的风俗。白崇禧虽不信鬼神,但总部的副官卫士们却从彰仪门外的财神庙中迎来一尊“财神爷”,放在总部正厅的台几上,以一只活鸡和一条活的大红鲤鱼虔诚供奉,终日祭祀。白崇禧见了,也不见怪,俗话说“入乡随俗”,弟兄们从广西、湖南到了这大都市中,随俗祭神,倒也别有一番情趣。而目下最要紧的,白崇禧深感饷项缺乏,他率领的两个军和一个独立师,自编遣会议下令缩编为两师一旅之后,一直没领到军饷,甚至连除夕都揭不开锅了。他急得多次去找北平行营主任何成濬交涉,何仅表示已电呈南京方面办理,但却毫无下文。因此不但总部的副官卫士们把希望寄托在“财神爷”身上,连不信鬼神的白崇禧也不得不暗中祈求“财神爷”保佑了。可是,祭过“财神爷”后,白崇禧仍领不到分文军饷,李品仙、廖磊两师官兵冻饿交加,李、廖两师长函电告急,但白崇禧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给部下弄到应急的粮饷。正月初八,北平又有请顺星之俗。此地的星相家预言,各人每岁皆有一位星宿主宰一年之吉凶祸福,本年命运如何,要看此星宿之优劣。副官们暗中商议,要为白老总请一位顺星,以开本年吉运之举。
白崇禧在北平举行阅兵仪式检阅部队
白崇禧闻之,照例不言语,由副官们兀自忙去。其实他的内心也正盼着交一个好运。一年之计在于春,他在平、津的命运如何,将取决于开年之春。副官们请来了一位自称精通中外星相学的高级星相家,又照北平的习俗,用灯花纸作成纸捻子,扎了三十七朵灯花,因北平人请顺星所扎之灯花数目,要比自己本年岁数多一个。白崇禧开年进入三十六岁,因此灯花数目要扎三十七朵。扎好灯花,用油浸透,再一个个地点燃起来,堂中明灿灿的,倒也使人有交好运之感。那位星相家手捧罗盘,给白崇禧推算寻找他的那颗星宿。这位星相家用的是印度式的方法,他把罗盘摆弄了一阵子,口中念念有词,好久不说话。侍立在旁边的白崇禧的那位副官急得忙问:“找到了吗?”那星相家惶然道:“罗睺正当黄道和白道降交之间……”副官又问:“好吗?”“食神今岁不吉!”那星相家摇了摇头,赶快又拨弄起罗盘:“我刚才用的是印度式算法,我再用中国传统方法推算一下。”
白崇禧站在屏风后面,把那星相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虽不信鬼神,但心头却咚咚乱跳起来。那星相家又开言了:“根据中国传统式的推算,白将军今岁星主太阴,可是……今岁太阴不明……”不信鬼神的白崇禧双足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了。他忙暗中吩咐另一副官:“此人必是奸细,借星相之邪说而蛊惑军心,给我把他软禁起来,免得他造谣惑众!”不想,那星相家几日后趁看守喝醉酒,竟潜逃出去了。
副官们正月初八日为白崇禧请“顺星”,到了正月十三日,武汉方面夏、胡、陶出兵湖南,“驱鲁任何”的消息便传到北平,白崇禧闻之大惊失色,随后又接到蒋介石准备以大军进逼武汉,讨伐夏、胡、陶的消息,白崇禧这才对那位星相家的预言半信半疑。为了渡过难关,他即电蒋介石道:“武汉政治分会处置不对,夏、胡、陶操切无理,罪有应得,应当如何处分,听候中央指示,但千万不可动兵,因一、四集团从两广出发到现在,是国家安定的力量,一旦破裂,以后内战无已时。”不久接到蒋介石的复电:“武汉之事,已由监察院蔡院长同李任潮核办。”蒋介石虽表面上否认向武汉用兵,但白崇禧不断接到蒋军集结溯江西上的消息。他考虑李宗仁此时不在武汉,第四集团军军中无主,夏、胡、陶难以应付局面,即致电武汉,要夏威、胡宗铎、陶钧相机放弃武汉,将主力撤到湖南,背靠广西,争取主动。但是,胡宗铎、陶钧却舍不得湖北地盘,不肯放弃武汉。他们复电白崇禧,告知已在武汉外围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准备诱敌深入攻坚,然后伺机歼灭其主力。桂军分为三个纵队,每个纵队四个旅,以胡宗铎、陶钧、夏威分任指挥官。第七军在武汉东北方向的青山、阳逻、黄陂一带布防,准备决战。白崇禧见胡、陶不肯撤离湖北向广西背进,而蒋介石讨伐大军已经发动,蒋本人已亲抵九江督战,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又传来李济深在南京被蒋扣留于汤山的消息,整个形势对桂系更为不利。白崇禧为解武汉之危,除命人到河南向冯玉祥求助外,又准备以他在平、津统率的两师一旅,用破釜沉舟之法,由津浦线直取南京,以捣蒋介石的老巢。为此,他专门去唐山找第十二路指挥官李品仙商量。
唐山两广同乡会举行欢迎大会欢迎白崇禧
却说第十二路指挥官兼第五十一师(由第八军缩编为师)师长李品仙,正在指挥部里与蒋介石和唐生智派来的代表刘文岛密谈。刘文岛原是唐生智任第八军时的党代表,后来去了日本。这次,他奉蒋、唐之命,专程由日本回来,协助唐生智运动白崇禧在平、津的部队。唐生智在蒋介石那里拿了一笔巨款,然后在天津日租界内秘密设置机构,派刘文岛携款到唐山收买李品仙和廖磊。原来,白崇禧率领北上的三支湘军,叶琪北上不久回武汉去了,目前驻在唐山一带的只有李品仙和廖磊两部。李品仙见白崇禧在平、津不能打开局面,部队饷项无着,官兵冻馁交加,正在暗自寻求出路。今见刘文岛携带巨款前来,怎不动心呢?因此一拍即合,李品仙答应将部队再投老长官唐生智麾下,刘文岛当即给了李品仙五十万元,其中二十万元是给廖磊的。事成之后,两师官佐官升一级,再以巨款奖赏。李品仙收下了钱,即电第五十三师(由原第三十六军缩编)师长廖磊由开平到唐山来商议。
“燕农兄,我们的部队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呢?”李品仙见了廖磊,没头没脑地说道。
唐生智派到唐山拉拢旧部的代表刘文岛
“指挥官,新年刚过,你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呢?”廖磊见李品仙说话不同寻常,很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双藏在黑边眼镜后的冷酷的眼睛。
“吉利不吉利我不管。”李品仙还是冷冷地说道,“部队已经两个月没关饷了,连年都没法过,我们在唐孟公麾下时,哪时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今跟白老总到北方来,只有喝西北风,照此下去,还能活吗?”
李品仙说的是实话,廖磊低头无言以对,他正为不能给官兵关饷而急得度日如年。但他对白崇禧的崇拜毕竟超过了关公,便说道:
“我看,白老总是会拿出办法来的。”
“现在是水干鱼跳的时候了,有办法,他还不早拿,何至于今日?”李品仙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廖磊也觉得前途渺茫。
李品仙从军服袋子里摸出两张十万元的支票,交给廖磊,说道:
护送白崇禧从塘沽出走的廖磊
“这是唐孟公派人送给你的一笔款子,他得到蒋介石的支持,准备重返部队主事,我们还是回到孟公手下吧!”
“这……”廖磊那副关公脸顿时红得像火烧一般,他将那二十万元支票往地下一扔,“朝秦暮楚的事,我廖磊不干!”
“哈哈,兄弟啊,你平时只看《三国演义》,只拜关公,脑子不开窍呀!”李品仙哈哈一笑,摆出一副博学的长者风度来,以教训的口吻对廖磊说道。
“能读懂《三国演义》,以关公为楷模,对于为将者已经很不错啦!”廖磊不以为然地说道。
李品仙笑着直摇头,随即走到他的那只大书橱前,从里边捡出一本线装书来,翻了翻,对廖磊道:
“管子有言:‘一龙一蛇,一日五化之谓周。’”
他放下那本《管子》,又抽出一本《后汉书》来,翻开一页,指点着对廖磊道:“这是《冯衍传》中的一段话,冯公曰:‘一龙一蛇,与道翱翔,与时变化,夫岂守一节哉?’古今凡成大事之人,其行动出处,或显或隐,或进或退,皆应随情况不同而变化,岂可只认一个死理?”
廖磊只读《三国演义》,只拜关公,他为人处世,讲究“忠孝信义”四字。他跟唐生智,便只认得上头有个唐孟公,他对上司忠贞不贰,即使被白崇禧的桂军逼得山穷水尽,毫无退路之时,也绝不投降。后来得叶琪从唐生智那里取了准予向白崇禧洽商改编的命令,他才改投白部,跟了白崇禧。廖磊对白崇禧的崇拜已远远超过了唐生智,如今要他改弦易辙,又谈何容易?
“我宁可饿死、冻死,也不干这种不义之事!”廖磊固执地摇着头。
李品仙深知廖磊的禀性难移,他灵机一动,说道:
“兄弟,你我同学,同事多年,我知道你的为人,因此,不勉强你。但我想,当时你投白老总时,不是说过一句话么?你是怎么说的,他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吧?”
廖磊心中猛地一震,他当然记得在衡阳见白崇禧时,说过的“我今奉唐孟公之命接受改编,日后孟公有令要我把部队拉走,我便要将部队重新带到孟公那边去”的话,白崇禧也说过“如日后唐孟公有令召你去时,你只管把部队拉走无妨”。如今,唐孟公果真有令来召他回去了,这下倒把廖磊难住了。去吧,对不住白崇禧;不去吧,又自食其言,岂不成了不讲信义之人么?
“兄弟,关云长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你呢?戏怎么唱,由你来定好了。这二十万元钱,你不要,我不勉强你,但你把它拿回去给弟兄发饷,总可以吧!”李品仙从地上拾起那两张十万元的支票,把它塞到廖磊的军服口袋里。
廖磊一言不发,迈着沉重的步子,默默地离开了李品仙的指挥部,由唐山回到了开平。
再说白崇禧由北平到达唐山,准备找李品仙商议回军援救武汉之事,李品仙闻白到来,心里暗自惊慌,生怕他与刘文岛的活动被白侦知,将他军法从事。但他转念一想,如果白崇禧
要为难他,便可随时召他去北平,而不必亲临唐山。
他忖度白此来必是商议部队的行动问题,便到大门外迎接。
白崇禧见李品仙仍像过去一样对他谦恭,但他总觉得,李品仙那双眼睛似乎总在回避他的目光。白崇禧本是个极细心机警之人,又善于察言观色,李品仙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已使白崇禧生疑,及待进了客厅,更使白崇禧感到大事不妙。他坐下后,一双火灼灼焦虑的眼睛直望着客厅正中那墙壁空档位置发愣,似乎那上边写着一行大字:李品仙已不可靠!
李品仙喜欢附庸风雅,除客厅西面靠墙壁处放着一只装满线装书的大书橱外,沙发两侧的后面还各放着一陈列工艺品和古董的格橱,对面的墙壁上,则挂着几幅典雅的书画,只有正面的墙壁上,除了挂着嵌在玻璃框内的一幅放大盈尺的照片外,什么也没有挂,大约是为了突出那张大照片的缘故。那张大照片,乃是李品仙、廖磊、叶琪等人陪同白崇禧游览故宫时,在崇禧门下,由李品仙亲自导演拍摄的。李品仙自认为这是他的得意杰作,因此特地要秘书找北平最好的一家照相馆,放大了数十张,他除了挂在自己客厅的正面位置外,还在他的办公室、卧室里分别张挂。又特意赠送给他的部属及廖磊、叶琪两军团长以上官佐,并大肆宣传,他们都是出自“崇禧门下”。白崇禧因为自己带的这三个军都是唐生智旧部,正为控制部队煞费苦心,今见李品仙别出心裁,为他抓拢这支部队效力,因此对李品仙更加信赖。每次,他到李品仙的指挥部来,迎面看到的是李品仙笑容可掬、恭恭敬敬的面部表情和这帧“崇禧门下”的巨幅照片,心里真有股说不出的甜美滋味。可是,今天令白崇禧吃惊的是,客厅中那幅醒目引人的照片不见了!
“健公。”李品仙虽然年纪比白崇禧大,学历比白崇禧老,但投奔白后,一直呼白为“公”,他见白崇禧的目光停留在墙壁上原来挂照片的地方,心里不禁有些慌张起来,因为那帧引人注目的照片,是前天为了接待蒋介石、唐生智的代表刘文岛而特地取下来的。前些时,李品仙自称出自“崇禧门下”,而今他要改换门庭,重入唐生智门下了,那帧照片怎么还能大模大样地再挂在客厅里呢?今见引起白崇禧的注意,他只得扯起谎来。
“健公,”他又向白点了点头,态度谦恭极了,“昨天副官收拾房间,不小心,将照片镜框的玻璃打碎了,一时还没有装好。”
“啊?啊——”白崇禧将视线从那空当位置收回来,摇了摇头,说道,“我看还是不要再挂了吧!”
李品仙听了心中暗吃一惊,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他像煞有介事地把副官唤来,当着白崇禧的面将那副官狠狠地痛斥了一顿,严令他马上设法去购买玻璃,装好镜框,务必于今日下午将照片挂上。那副官被莫明其妙地骂了一顿,又不敢问,只得唯诺而退。这样的戏,演给别人看还可以,怎么能瞒得了“小诸葛”白崇禧呢?他见那副官满脸委屈和莫明其妙的表情,便知李品仙是在导演一出戏给他看。
“健公,李老师建议在北平召开国民会议,是一个很英明的主见,不知眼下筹备工作进行得怎样了?”李品仙挥退副官后,便主动和白攀谈。白称李任仁为老师,李品仙自然也得尊呼其为师了。
“时机尚未成熟。”白崇禧不想和李品仙周旋,他要进一步考察李的态度,以便决定方针大计,便说道,“目下武汉局势危急,夏、胡、陶请求我们回师援救,你的意见怎样?”李品仙此时最怕白崇禧将部队拉回南方去,因为无论走河南还是山东,都免不了一场又一场的血战,损兵折将,实力受损,他什么好处都没有。而留驻唐山,既可不打仗,又可从老长官唐生智处获得大批款项,还有官升,何必跟白去拼命?他摇着头,说道:
“健公,目下兵无饷,马无草,士无斗志,如何能冲过黄河、长江?要回救武汉,我看起码得要胡、陶汇寄五十万元行军开拔费来,不然,我无法指挥部队。”
白崇禧听出这是李品仙在要挟,他估计,蒋介石为了困死第四集团军在平、津的部队,很可能命令北平行营主任何成濬扣发白部的军饷,暗中以爵禄拉拢白的部下,使其崩溃。李品仙这番态度,白崇禧已看出端倪,但他目下泥菩萨过河,自己既无地盘和爵禄拉拢部下官佐,又无军饷以维系军心,他的处境岌岌可危,对于已生二心的李品仙,更无能力以制裁,只得佯作不知,以免酿成激变,连身都脱不了。他在李品仙处坐谈了一阵子,便说要赶回北平去,与李任仁商谈要事。李品仙执意留他吃饭,但他婉辞以总部参谋长王泽民今晚在北平要宴请军政要人,非得赶回去不可。李品仙也怕白崇禧在这里逗留,碰上唐生智派来的人,不好说话,便送白上车。
白崇禧回到北平,不断接到蒋军逼近武汉的消息,而冯玉祥却按兵不动,在坐山观虎斗。李宗仁此时已逃离上海,取道广州,准备由广州乘飞机飞抵武汉,亲自指挥第四集团军抗击蒋军的进逼。白崇禧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地图,如果李宗仁能及时赶到武汉指挥,恐怕还有希望。但是,李宗仁在广州因连日大雨,阴云低垂,飞机无法起飞。此时,武汉形势已危如累卵。
这天,阎锡山突然来访,白崇禧闻报甚感诧异,因为阎锡山常住太原,河北、平、津一带只由河北省主席商震代为看管。阎、白之间因心存芥蒂,互相戒备,白对阎之为人,也多看不起,故平时少来往。
“健生兄恐怕应该回南方去看一看吧!”阎锡山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金星牌香烟,一边点烟,一边睨视着白崇禧。白崇禧不抽烟,但看出那种牌子的香烟不过是一般北平上层人士抽的烟,而上海稍有地位的人抽的是三炮台。“这吝啬鬼,土包子!”白崇禧暗自嘲笑着。
“伯公应该出来讲句公道话啦,蒋总司令不惜开内战之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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