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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以前的样板戏在里子上没有区别。在封建老旧摒弃上,越剧也没有什么可摒弃的,这个越剧就是在封建背景下反应人们的美好本性,很有积极意义,要是这都摒弃了,还唱什么唱。再有,创新可以吸收别家戏曲之所长,将其改变成越剧嘛,传统剧目胡乱改一通,搞不好弄得不伦不类,反倒糟蹋了东西。
――于是问题就来了。
老艺术家对戏曲的感悟和驾驭不必多说,越剧学习的同时要兼顾其他剧种,这也是必须的,按理说改一出戏,只要用心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整个省越的年轻一辈,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改写剧目,移植其他剧种成熟曲目的能力。
包括张杨在内的所有人,当初学的昆曲,黄梅戏等等,只会唱,可是就算唱出个花儿来,不能将所学融入越剧,甚至不能自己编上一小段小戏,光会唱,那还不如一台录音机。
整个省越为下一代担忧,最后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思来想去,老金爷子提出:“办个剧团下属的学校,全面培养学生,以后也能保证省越输入新鲜血液。现在学习环境跟咱们小时候不一样了,有必要让孩子们系统的学习越剧。省越出徒的居然只会唱,这不行!”
于是老头儿老太太们往上反应之后,批示很快下来,从八八年的冬天到夏天捣鼓了几个月,今天上午,张杨一走进剧院大门就听到众人议论,说省越剧团下属艺术学校成立了,马上开始招生,正往外发单子呢。
金老师确凿了这个消息,还特意嘱咐他:“杨啊,你聪明,但是底子薄,以后你就跟你那几个没出徒的师哥师姐一起,没事儿上艺校蹭课听听,反正都是自家老师都认识,也不能收你学费。”
张杨点头:“知道了,谢谢老师。”
老金爷子摸摸小弟子的头,摆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吧,张杨转身时又忽然叫住他,道:“孩子,记住,脑袋不能白长,要懂得活学活用。再者有些事情,别人没让你做,你自己也要试着做,刻苦一点儿,总有一天你会庆幸自己当初努力了。”
说罢,老头儿端着搪瓷大茶缸往后台去了,路过一靠墙拉筋的男孩,瞄了一眼,劈头盖脸就是一教鞭,揍在男孩膝盖上。
“抻直了!抻不直你拉个屁筋!”
男孩吓得一哆嗦,忙不迭伸腿架在墙围子的棱角上,抻得疼出一额头汗也不敢再动一下。
张杨怔怔的看着,偏着头寻思,直到老头儿晃悠悠的背影消失在帷幕后。
接下来的一整天,张杨都在惦记老爷子跟他说的话――活学活用,试着做,刻苦一点儿。也许老师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利用学过的东西自己做一些尝试,比如……编一段小戏?张杨这样想。
晚上回家,没看到韩耀在台阶下等,于是张杨独自去了市图书馆。既然想到了就赶紧做起来,最起码先找书自己学学怎么编戏啥的,要是以后艺校老师真能教到,他也当是提前预习。
然而在借阅室里转了两圈,却没找到什么跟戏曲有关的书,戏曲杂志倒是有很多,但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内容,没什么意思。
最后张杨在角落里发现两本京剧戏词,大略翻看了两眼,决定先借回去读读,聊胜于无。
夏天的红墙大院即使在夜晚也生机无限。松柏深绿,灯光暖黄,虫鸣轻响,和冬天相比,显出种别样的静谧。
实在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管理员在书本后扣戳之后,张杨将借阅证揣进衬衣胸前的口袋,站在廊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松树的清香味,捧着书本准备回家。走过回廊时,他见拐角处的柏树针上挂了盏旧式的马灯,灯光照亮树下一片围栏,一名年轻人背靠廊柱在一个很大的本子上快速的描着什么。张杨从他身边走过,出于好奇随意瞥了一眼,顿时愣了。
本子上用炭笔画出的男人的脸,是韩耀!
“诶?”张杨不由得低呼出声,年轻人方才注意到有人在旁边,疑惑的抬头。
张杨没想太多,遂即张口问:“你画的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年轻人道,“一年多之前见过一次,今天想起来就画了。”
一年多之前……应该是皇冠家具开业之前,云姐还没生新新那时候,有一次韩耀出差回来,来图书馆接他。张杨没见过这人,恐怕见过也早忘了,应该是韩耀在院子里遇见过他吧。
张杨蹙眉回想,不禁惊异,隔了这么久,看过一眼的陌生人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那年轻人看了张杨一眼,明白肯定是他认识画里的人,嘴角微微挑了下,画完最后几笔,问:“你要么?给你了。”
张杨回过神:“嗯?”
年轻人道:“素描,你要就给你了。刚才做工图做累了,随便画画,反正是不认识的人。”
张杨不懂工图是什么玩意儿,无意识的啊了一声,年轻人以为他想要,将白纸本横过来,从地上的斜挎包里拽出一把共图纸,压着边缘将画裁下来。他裁的时候,上面一页也露了出来,画了一名带毛线帽子的老妇人,惟妙惟肖,就连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额头的褶皱都如同真的一般。
“你是……画家。”
这话让年轻人笑起来,摇头道:“我是学生。”
这人看着也有二十出头了,应该跟他差不多大,张杨问:“大学生?”
“嗯。对面农大的。”那人把裁剪下来的画递给他。
张杨眼里立刻显出敬佩和羡慕。
他自己没上成大学,也没见识过大学,身边更没有上大学的人。这还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跟大学生说话,眼前的小年轻就是张杨心中的高等知识分子。
张杨接过素描,心里无论如何按耐不住,想跟这个小年轻人多聊两句,不由自主的就在回廊上坐下来。年轻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张杨,倒没有厌烦或表现出觉得对方奇怪,将画册和工图尺放回背包,笑了笑,竟主动跟张杨聊了起来。
这让张杨无比雀跃。
他们彼此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张杨提到的都是关于大学的事情,那人讲了许多,两人一直聊到马灯里的煤油都快燃尽了,图书馆管理员走过来打断他们俩,说:“快回家吧,马上要闭馆了。”
张杨才意识到已经这个点儿了,忙道:“对不起啊!跟你说这么长时间,耽误你做事。”
年轻人没说什么,摇摇头,笑着说了声再见,拎起包先走了。
张杨挠了挠刚才让蚊子咬的红包,跟在那人身后走,忽然想起来素描还在回廊上扔着,赶紧跑回去取,再跑出门,那个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图书馆晚十点锁门,这时间电车早没有了,路上拉脚三轮也没有,张杨这才想起来,韩耀要是等不到自己回家,会不会急了到处找他,于是慌忙一路飞奔回家。
结果累死累活回到家,气喘吁吁的推门一看,韩耀歪在炕上睡得死沉,呼噜声震天响,脑门发红一脸汗,一看就是喝高了,衬衣皱巴巴的敞着前襟口子,手指头上圈着车钥匙,另一手攥着报纸,像是准备骑车出门接他,没等下地又困得倒头睡着。
张杨无奈叹气,在炕沿上坐下,用手指戳韩耀汗涔涔的胸口,低声喊:“哥。”
韩耀皱眉,喘着粗气翻身,半晌难受的眯起眼睛。
张杨用手背给他擦脸上的汗,“跟谁喝这么多?沥青卖出去多少?”
“……全卖了。”韩耀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的又道,“哥跟你说……”
“嗯,你说。”
“我说……啥玩意儿来着……?你等会儿……我想想的啊……”
韩耀记得他有事跟张杨说,但忽然想不起来他准备说什么,盯着顶棚重影的灯光寻思,把大脑袋蹭到张杨腿上。
张杨的手心微凉,抚在他脖颈上,可能枕着觉得挺舒服,韩耀想着想着,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