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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老祁?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王绍恒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绍恒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决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营长孟新泽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
“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张麻子!”
“听……听谁说的?”
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刘八睡觉时,咱们——”
孟新泽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孟新泽营长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王绍恒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孟新泽怀疑的话,他不该问孟新泽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这里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孟新泽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八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从鲁南窜过来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里,日本西严炭矿的*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库的事不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干的,是原国军团长何化岩的游击总队千的,说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马有一千三,光机枪就有十几挺哩!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山区里还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四号井和阎王堂两座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张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张麻子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张麻子,下一步,张麻子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王绍恒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人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子,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孟新泽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桥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刘八爷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搂*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孙四说,要去拉屎。
田德胜拉完最后一筐煤,把电石灯灭了,拖筐往筐帮一竖,身子一缩,双手抱膝,猴儿似的蹲到筐里去了。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安全打吨法。他得趁着弟兄们用钢钎放落煤顶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会儿。眯觉之前,照例蛮横无理地摔了一句话在筐外:
“都听着噢,谁要向日本人告状,爷爷就砸断他狗日的腿!”
那口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个儿该你放顶!”
田德胜被俘前的排长刘子平提醒说。
刘子平是个高高瘦瘦的山东人。
田德胜压在胳膊上的冬瓜头抬了起来,两只肉龙眼一眨,不怀好意地笑了:
“哦,该我放顶?难为你刘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刘子平极委屈地叫:
“凭什么?老子凭什么代你放?老子是你的排长!想当初……”
田德胜邪火上来了,“腾”地从竖着的拖筐里弹将出来,炮弹似的。
“排长!屌毛!这里还有长?呸!通通都他妈的屌毛!”
竟然从破裤档里摸出了两根,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这种撸不直、带弯儿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么东西!”“我?嘿嘿,我——”
田德胜咧着黑窟似的大嘴,展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黄板牙,无耻地道:
“我他妈的是屌,单操你的娘!”
刘子平闭了气,不敢做声了。他知道,再骂下去,田德胜这畜生就要动武了。他退到了煤帮的另一侧,将电石灯的柱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边的桂军排长项富广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老刘,别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刘子平不理田德胜,田德胜却还不罢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刘子平面前,抬腿踢了踢刘子平的屁股:
“咦,爷爷刚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顶的差使你顶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来!起来!”
刘子平仰着长方脸,大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费力地咽着吐沫:
“我……我凭什么替你干?”
田德胜胳膊一撸,拳头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仿佛趴着一只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兴奋地搏动起来,似乎要从胳膊上跳将下来。
“凭什么?你说呢?”
又撩开小褂,将灯笼似的拳头死命在厚实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响。
“凭什么!爷爷就他妈的凭这个,你狗日的不服气,就和爷爷比试一下!日他娘!还排长,团长也他妈的屌毛!”
煤窝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出面应战。田德胜的这套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见惯不惊了,田德胜瞄上了谁,谁只好认倒霉。田德胜有力气,又邪得吓人,自然有资格称爷爷的。
今日,算刘子平倒霉。
刘子平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闭气了!起来!妈的,起来!”
灯笼也似的拳头在刘子平脑袋上方晃,刘子平屁股上又吃了两脚。孟新泽过来了,向刘子平使了个眼色:
“老刘,去吧!我们一起去?老田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都是自家弟兄!”
刘子平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田德胜却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么?我不累,就他妈的犯困,想眯一会儿!”敢叫孟新泽歪子的,六号里只有田德胜一个。孟新泽的嘴确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据说是在徐州战场上被大炮震的,谁知道呢?
孟新泽并不介意,又对田德胜道: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刘八过来时,我们喊你!”
田德胜笑了,大模大样地拍拍孟新泽的肩头:
“行!还是孟哥体抚人!”
说毕,将小褂一掖,将胸前那两块绝好的肌肉掩了,旁若无人地往自个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缩,又进去了。
得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枪毙。大撤退的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国军军营里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屌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领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都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屌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个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人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怂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干点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们该不是要对他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子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洞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黄迷蒙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人向他这里摸。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灯点亮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将柳条帽戴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狼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地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几个弟兄全扑了上来。
他操起铁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是张麻子!
“放开麻子!”
“没你的事,走开!”
孟新泽再次重申。
“放开!”
他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上。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新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来!”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他“腾”地爬起来,操起铣,窜到张麻子面前,将压在张麻子身上的人拨开,狠狠对着被掐个半死的张麻子的脑袋砸了一锨。
张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竟那么容易。
田德胜把粘着鲜血、*的铁铣在煤堆里搓了几下,又打了个嘹亮哈欠:
“孟大哥,你们忙你们的,我他妈的真得眯一会儿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再一次蹲到拖筐里,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田德胜身边的电石灯灭了。
就在这工夫,田德胜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窝子外面钻了出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王绍恒排长。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绍恒排长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孙四可以作证。
这一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正常的生产事故。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每万吨支付三条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事故发生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时四十五分。矿警孙四做了当班记录,并在十七日十二时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在井口工房里完整无缺地交给了阎王堂的日本人……
阎王堂的名是我们给起的。我们还编了顺口溜唱:“上井阎王堂,下井鬼门关,圣战瞎扯、皇军快完蛋……”这类顺口溜编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就得吃苦头喽!
当时,千余号弟兄被分押在两处,阎王堂一处,四号井护矿河内还有一处。这四号井原是西严炭矿——早先叫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开拓的,后来,徐州沦陷,开矿的资本家炸掉西严镇的主井颠了,日本人才接收过来。在护矿河外又筑了高墙把它和外面隔开了。
西严镇距我们阎王堂只有四里地,距四号井也不到五里,听说镇西的山里有咱的游击队,弟兄们都梦想着搞一次暴动。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紧,还是有人在暗中活动,主事人是谁,至今我也不知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