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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更剽悍。他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富。
他们猎的是人、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好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鞘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
他们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作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
所以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的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真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疑。
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简直就像是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
他跟着看过去,笑声也立刻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质料极高贵的墨绿百褶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髦的杨妃堕马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
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
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丽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莫非疯了,竟想到强盗窝里来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换两次。”
“……”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她。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鞘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来做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地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
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个冲出来,第一个看见这个人。
“就是这老头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仿佛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躺下来。
屠老虎冲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真的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
老人叹了口气,道:“我很疲倦,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
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后他的拳头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个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地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巾,擦干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又凝视在远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
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丽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全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是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
现在他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她跟他不同。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
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
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呼:“翠浓!”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待在那种穷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才,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车地装回去。”
“……”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交情。
翠浓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傅红雪。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浓,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发现翠浓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翠浓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已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愈恐惧,笑声愈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现在他若要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是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烈道:“说过什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悚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拔刀?”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着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浓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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