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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个故事,是多大个事吗,你怕什么怕?”
三
舞蹈仍在继续,雄浑的热浪从台上扑到台下,烤灼着观众的眼睛。
突然,士兵装束的演员在音乐的感召下,退回至背景深处,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似天边隆隆滚过的雷鸣,士兵们在前进、后退,再前进,再后退,恰似惊龙回旋,所有的身躯都直立了,肌肉隆起的臂膀在强烈的灯光下向空中伸张,犹如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悸动着颤抖,火炮的廓影在士兵们的簇拥下被推到舞台中心位置熟悉炮兵生活的人从士兵们的动作中能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是分解了的开架动作,节奏一致,遒劲有力,然而,在经过了艺术处理之后,这些动作又是那样从容自如,过程的转换游刃有余,火炮的廓影在士兵们排山倒海一样的起伏中被撕裂了,痉挛着敞开了胸膛
夏玫玫扭过脸来,向韩陌阡和赵湘芗递过来一个探询的微笑,赵湘芗嘴巴张了张,还没说出口,韩陌阡就举起右手,左手食指顶住右手掌心,做了个暂停的暗示。
夏玫玫又看了看萧副司令,老人家仍然端坐如山,纹丝不动,像是很认真的样子。而无论是韩陌阡还是夏玫玫,心里都已经有几分预感了,老人家不满意,至少在眼下(而眼下已经是高xdx潮了)还看不出有什么激动,不然他早就谈笑风生了。
又一束圆柱形的灯光笼罩下来,观众席里出现了嘘稀的惊叹那门火炮的廓影是由十名女演员的身体组合而成的造型,她们一群像精灵一般,在士兵们的手里被分解了,扭动、倾倒、挣扎、动荡,被托举入云,又轻落尘埃,裙纱翻飞,长发瀑泻,骨柔如水当领舞的甩飞身上的白纱之后,韩陌阡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疑惑自己是看错了,领舞的女演员难道是裸体的吗?擦亮眼睛再看一遍,不是,但是,那身紧身的舞衣委实太薄了,薄如蝉翼,透明如纱,那副身躯所有的曲线,凹凸分明,所有的部位都若隐若现。那无疑是一副美丽的身躯,美丽的身躯在美丽地舞蹈——她在领舞男演员的托举下如同一只白色的海鸟展翅翱翔,轻轻落地,缓缓地仰倒在萋萋绿茵上,在暗淡了的灯光下,定格成一门单炮的造型。音乐高亢起来,伴着一声两声金属的碰撞或呻吟,进军的鼓号如同奔驰的马蹄,细碎地踏在舞台上,将一种莫名的情绪散落在观众席的上空终于静止下来,女演员们全部抛去了身上的纱衣,以纯粹的身体重新组合造型,呈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新的生命体那是已经被打开了的处于临战状态的火炮的雄姿。
这时候萧副司令回过头来,韩陌阡的心里顿时一阵心跳——他是在替夏玫玫心跳呢——他比谁都知道,萧副司令不可能喜欢这台节目,就是让他韩陌阡来拍板,他也不会同意在部队上演这样的节目的,不管这节目是好是坏,他首先要把握的是它将给部队带去的效果。
果然,萧天英只是向他和赵湘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点了点头,也向夏玫玫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庄严地回过头去继续观看。
夏玫玫向韩陌阡两手一摊:坏菜了。
韩陌阡则安如泰山,纹丝不动。
士兵们仍在舞蹈,翻滚、跳跃、奔腾,激情——那一泻千里无可遏制的激情在胸腔内敛聚、浓缩、躁动、爆炸,他们呐喊着扑向他们的炮位——那座由女性的身体堆砌的颤栗着的山峰,他们跃动的身躯如同隆隆滚动的浪潮,澎湃的海洋里爆发出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涛声向观众席上扑面而来,浸透并冲撞着观赏者的心灵
结束了,士兵们扑向背景深处,一面旗帜——那是火红的灯光从空中覆盖而下,霎时,构造了天红、地红、人红、山红的奇观,红色的潮水淹没了台上台下
春光再现,依然阳光明媚山花绚丽。
观众陆续退场,萧天英仍然纹丝不动。坐在萧天英身边的文化部长见萧副司令始终一言不发,心里有点怯乎,小声说,首长,给我们讲几句吧。
萧天英看看台上,又看看台下,王顾左右而言它:“大家都吃饭了吗?”
文化部长说:“舞蹈演员在登台前照例是不吃饭的。”
萧天英说:“噢,今天又懂了一个常识。”
文化部长一听不对劲儿,朝夏玫玫看了一眼,夏玫玫却灰着个脸不抬头,她已经觉察出来了,她的心血,她充满了热情和生命力量编织的梦幻将要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首长,讲两句吧,这个节目时间恐怕还要改进”
文化部长简直是语无伦次了。
萧天英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来,有条不紊地梳理着脑袋上的稀发,慢悠悠地开了腔:“叫我说什么?我又不懂跳舞。开口就是指示,我一个外行,指示什么?是好是坏,你们心里还没数?请你们政治部的首长和专家来看。”
说完,举起军帽扣在头上,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四
萧天英单独召见韩陌阡是在军区常委扩大会议之后,这次召见让韩陌阡有点摸不着头脑。按照常规,萧副司令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有多少重大问题等待他拍板决策啊。可这老人家居然不紧不慢,而且专门利用了半个下午,跟他这个正营职干部聊天。
聊天?
可萧副司令就是这么说的。
萧副司令什么都聊,从他在别茨山打游击聊起,聊到了在军区炮兵、在军区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甚至还聊到了女人问题。萧副司令问道:“小韩你的爱人是在总医院工作吧?”
韩陌阡回答说是的。
萧副司令又问:“是医生还是护士?”
韩陌阡回答说是医生。
萧副司令再问“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韩陌阡回答说是某某军医大学毕业的。
萧副司令还问:“是工农兵大学生还是考上去的?”
韩陌阡回答说是考上去的,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不过是当了军医之后才考取的。
萧副司令沉吟片刻说:“那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了。当然喽,你也是个知识分子,而且我认为你是个大知识分子。在军区这个大院里,你知道我最喜欢找谁聊天吗?”
韩陌阡茫然不知所措。
其实他已经揣摩出老爷子的心态了。说起来是相当一级的首长了,可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样的首长往往又很孤独,最大的孤独就是不能流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即使对自己的夫人。军区过去有位司令员,是战争年代的一员虎将,他的夫人直到临死,都称呼他为首长。这在常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两口子之间还称呼什么首长?在公开场合也罢了,据说在家里也是叫“首长”难道没有夫妻生活么?两个人在某件家俱上互相配合进行某种必须的工作的时候,也喊“首长”?荒诞。
相比之下,在萧副司令的身上,人情味就浓得多了,可他依然孤独。
萧天英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把脸转向窗外,似乎沉浸在斜窗而来的一缕夕阳之中,一遍遍地用五指梳理着顶上稀疏的头发。
大约是过了四五分钟(在韩陌阡的感觉里几乎相当于几个昼夜),萧副司令才向韩陌阡作了一个年轻的微笑,说:“知识分子好啊,一个人拥有实实在在的知识,就拥有了最真实的价值。”
韩陌阡说:“其实首长也是个知识分子呀,首长也是高中毕业,还是抗大的模范学员呢。”
萧天英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说:“是啊是啊,我们也是上过大学的呢不过,那就不能算知识分子了,我们那时候,叫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在人类所有的学问中,战争的学问最是博大精深了。”韩陌阡说。
“啊是吗?”萧天英似乎振作了一下,抬了抬屁股,并且往韩陌阡面前倾了倾上身,认真地问:“此说根据何在啊?”
韩陌阡胸有成竹,说:“根据也是首长您的理论啊,您不是说过,在所有的征服中,人征服人是最大的征服,在所有的享受中,人享受人是最大的享受吗?那么无论是征服人还是享受人,恐怕都只有在战争中才能充分体现出来。”
萧天英狐疑地看着韩陌阡:“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韩陌阡说:“某某某某年八一建军节,我跟首长到某军某师阅兵,当晚首长喝了十六杯茅台,以每杯三钱计算,首长喝酒在半斤左右。酒后,指挥全体参宴人员,唱国际歌。夜11点20分,回到招待所,首长让我调收音机,突然调到了美国之音,出现了邓丽君的歌,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当时吓坏了,赶紧调走,可您又让我给调回来。我跟首长汇报是台湾歌星的靡靡之音,首长说扯淡,这歌唱得满有味道,就听这歌。我当时心里很慌,手忙脚乱地找不到那个频道了,首长还推了我一把,您亲自把它调出来了,可惜只听了个尾巴。首长的那两句话就是那天晚上说的。您还说听二胡听钢琴,味道都不如听人唱,活生生的人唱,那歌唱得让人心里舒坦”
往下韩陌阡就不说了。萧天英当时还有几句话:“听了邓丽君的歌,人就年轻了,就想多活几年”最后一句话是:“他妈的,靡靡之音还可以解酒!”
萧天英凸起眼珠子看着韩陌阡,那神态就像看一个江洋大盗。
“好小子,你简直就是安插在老子身边的赫鲁晓夫嘛。你是不是把这些都记录在案了,你还记下了老子的什么罪证啦?”
韩陌阡不慌不忙地说:“首长如果要写回忆录,我可以比您本人提供的资料还要多。如果不写呢,那这些资料就是我个人的财富了。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同我分享。”
萧天英再次哈哈大笑:“小韩你要知道,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我指的是对别人。”
韩陌阡说:“我对别的首长身上的这些事情不感兴趣。首长是我们炮兵的戚继光啊。”
萧天英说:“你以为戚继光是好当的啊?我比戚继光老实多了,就这还不断有人抓尾巴呢啊,以后谁再敢说我是炮兵的戚继光,我就当然,他只要不犯错误,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五
聊天聊到这个份上,就要进入了实质性阶段了。
萧天英说:“现在我们谈正事。小韩你说说,你对七中队的看法。”
“不知道首长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
“随便谈谈唔,谈谈你对他们的印象,这些人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啊?”
韩陌阡想了想,说:“那我先请教首长一个问题,首长您认为在未来战争中,常规炮种会起多大的作用?”
萧天英微微一笑,但很快就把笑容收敛了,他显然对这个问题也是有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从我掌握的情况看,西方各国的军备都是日新月异的,世界军事出现了新的格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东西方大国都十分重视核武器的发展,但是,本副司令认为,核武器这东西是个吓人的东西,不能没有,但多了用处也不大。我们是立足于保家卫国,不去搞侵略扩张,本土作战,在未来的三二十年乃至半个世纪之内,常规炮种依然是战争的主角,至少我们的军队是这样的。”
“我还要请教首长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这个七中队,对本军区的炮兵是不是个损失?”
萧天英沉吟了一下,说:“可以这样认为,人才流失当然是个损失。但是话也不能说绝对了。炮兵那一套,又不是什么尖端技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茬一茬子兵也都有尖子嘛。”
韩陌阡说:“既然首长站在这样的高度,那我就从七中队的意义谈点个人看法。我认为,如果仅仅从部队教育训练的实际看,留下一个七中队和没有这个七中队都不至于产生太大的影响。而且,宏观地长远地看,七中队的拿手好戏,被他们操练得出神入化的那些炮种,可以说已经远远地落后于未来战争的需要了。我敢断言,不出二十年,某某某口径榴弹炮和某某口径加农炮都要从炮兵的序列里被淘汰出去。”
萧天英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有这个可能。”
韩陌阡说:“近几年有些国家提出了新浪潮,新军事革命,武器装备发展很快,科技含量越来越大,可惜我们国家这些年被耽搁了,都80年代了,我们的常规武器还是五几式六几式,差距确实是很大的。未来的装备先进到什么程度,眼下还不好估计,但是在世界一些局部战争里,电子激光已经广泛地运用于战争了,却是有目共睹的。计算机技术运用于军事领域,将给战争样式带来革命性的变化。未来战争再也不会是单纯的面对面地厮杀了,常规武器甚至有可能失去用武之地。所以,改变军官知识结构,由体能技能型转向智能型提高,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萧天英说:“是啊,大势所趋,不可逆转。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出了名的保守派,就连我这个保守派也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要大力培养知识型的军官。”
韩陌阡说:“我认为,一支部队不仅需要先进的装备,也不仅需要先进的知识,重要的是必须延续一股精神气,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传统。无论世界军事革命出现多么大的变化,但中国战争有中国战争的特点,我们还是要根据我们的实际情况锻炼干部。在我看来,七中队既不同于土生土长的干部,也不同于稚气未脱的学生官,他们先当兵,后上学,筋骨炼出来了,带兵之道也揣摩出来了,如今又到理论的炉膛里冶炼,土的洋的粗的细的都有了。可以这样说,七中队是在特殊时期通过特殊方式选拔出来的特殊人才,土包子比不了,洋秀才也比不了。萧副司令,我不是投您所好,这块实验田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其实,我个人认为,恰好就是像七中队这样成长起来的军官,才是最有战斗力的军官。他们将成为我军向科技建军方向发展的一支重要的过渡力量。”
“说完了?”
“说完了。”
萧天英站起身子,背起手,踱了两个来回,又重新坐下,红光满面地看着韩陌阡说:“哈哈,我没看错,咱俩是好朋友。妈的,我就喜欢老兵,喜欢好老兵。我告诉你,这个院子里,就咱俩是好朋友。”
韩陌阡心里“硌噔”一声:天啦,我什么时候跟这么大的首长交上朋友啦(更何况还是好朋友呢),这恐怕不是好兆头。
萧天英说:“你说完了,该我说了。一、我对你的一些新鲜观点有兴趣听清楚了,是有兴趣,而不是完全赞同。二、你对七中队的意义和对这些人的分析,本副司令基本同意。三、我已经于四个小时以前向你们炮兵党委提了建议,拟调你担任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主管七中队的思想政治工作和政治课的教学。从正营职到副团职,官升一级。怎么样?”
韩陌阡怔了一下,说:“可是,我是个军事干部啊,去当政治部的副主任”
萧天英狡黠地一笑,说:“小韩你说说,一个排长,他是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
韩陌阡知道萧副司令又设了个圈套让他钻,可是明知是圈套又不能不钻,挠挠头皮,只好说:“军政都是他。”
萧天英说:“这就对了。你那个芝麻官,在我的眼里,也就跟个排座差不多。”
韩陌阡苦笑着说:“我早就预感到首长会下这么一步棋。”
萧天英故作惊讶地问:“怎么,你还不想升官?”
韩陌阡说:“首长你都决定了,我想不想还不都等于零。”
萧天英认真了:“啊,怎么能说是决定呢?调动任免都是要经过一级党委的,我个人哪有权利决定啊?我这只是建议不过嘛,你也得做好准备。工作明天就开始移交,陪你爱人逛一个礼拜公园,然后你就给我嘿嘿,你就给我等通知吧。”
一个礼拜才过了两天,正式命令就下来了。
从内心讲,韩陌阡并不太想去升那个官,机关里正缺着一个副处长,他是最有竞争力的,萧副司令也知道这个情况,并且认为他是当然的人选。可是老人家现在改变了主意,而且看得出来是更大的信任。他韩陌阡不是个糊涂蛋,哪头轻哪头重,用心一掂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