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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年景,村里人便争相养狗;碰到坏年景,人自顾尚且不暇,便只有赶它走。
在我们村,那时候是绝对不能杀狗来吃的,杀狗来吃往往就是忘恩负义的代名词。既如此,恐怕没人愿去背负此等骂名。因此,村里的野狗必多。
同时,由于当时的生活和医疗条件所限,夭折的孩子也多,按照祖辈的规矩,没有结过婚的孩子死了都算夭折,是不能被埋入祖坟的,最通常的做法便是用苇席卷了扔到野外任其自生自灭,多数都成了野狗的肚中餐。至此,便不难理解我爹后来何以会给我取“狗剩”这么个至卑至贱的名字了。
回头再说我奶奶孤单单呆愣愣地抱着我三姑姑的小花褂儿又回到了仍在昏迷不醒的我爷爷身边,众人见其回来,都感已无话可劝,便散了各去照顾自家老小,而我大爷和我爹被喂了些饭很快就有了气力,我奶奶常说,这两个小兔崽子只要稍有一点儿气力便一刻也不肯消停,根本无暇顾及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变化,连我奶奶喊他们注意别摔伤了都顾不上多应一声。
我奶奶依偎到我爷爷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他,唯恐他的体温就此降下去再也醒不过来;用颤抖的手轻抚着他遍布全身的伤口,千遍万遍地祈祷着,唯恐化了脓不容易结疤;用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宽大平静的脸,多少次都感觉他紧闭的嘴和眼在动,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这样爱抚着渴望着,我奶奶渐渐耗尽了气力,不觉困顿起来。
就在这当儿,突地眼前一亮,但见我祖姥姥仙女临凡般到了近前,她笑颜如花,比之当时的我奶奶仍年轻了许多,她轻抚着我奶奶乱作一团的头发说,该梳梳头了,女人最该注重容貌,别担心,他的病好治,就要一坛酒,但以后需得控制,否则必出大祸。声音幽幽的清脆凝重而又飘忽。我奶奶正要详问,那张脸依然变成了骷髅,边骂着我舅姥爷这兔羔子嫌自己身份卑微不让与我祖姥爷同处一室,边缓缓向我奶奶挪过来……我奶奶惊叫了一声,醒了,心口尚在恐惧地跳个不停。
竟是南柯一梦,手抚胸口,凝神去看我爷爷,果见嘴唇在不停地翕动,仿佛在反复地喊“酒,酒”,耳朵凑近了去听,果如是。
我奶奶便按我祖姥姥梦里所说去找来了酒,有了酒,我爷爷的病便奇迹般好了起来,用他后来自己的话说,全身都有了劲,浑然觉不出伤口的疼痛。
我爷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了他,村里人就有了主心骨,有了主心骨就容易抱成团,只要抱成了团就能其利断金。到了这个时候,真正乱了阵脚的当然只能是我舅姥爷他们,此时的他已完全没有了让团兵抬着漫山遍野地找**的霸气,他至此仍没能弄清村里到底谁是**谁又不是**,仿佛满山遍野都是**。从此,他便不得不由团兵护着龟缩到家里,直到败退跟人跑去台湾也再没敢在村里公开露过面。
赶跑了还乡团,生活才真正安稳了下来。由于我爷爷的卓越表现,村里人决定继续推选我爷爷做他们的头儿,却遭到了我奶奶的激烈反对,因为我奶奶顽固地认为,人是不能做官的,做了官就容易变坏,我舅姥爷便是最现实的例子,他应该是从做了什么狗屁还乡团长之后才变得那么从头到脚地坏。
我奶奶反对,我爷爷即使想也不敢干,村里人便不肯,不肯也得听我奶奶的,我奶奶一脸的霸气,难道我管不了不成?
能,能。村里人一连声地说着,遇到了哪怕是生活上的琐屑小事,还是会按惯例提两坛酒去找我爷爷帮着破解,我爷爷便成了没有任何职务的实际上的头儿。
我奶奶没法,只好听之任之。
现在看来,我爷爷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跟村里其他的人一样,同样受着“人多力量大”这个当时由经验转变过来的最具影响力喊得最响的口号的影响,喜欢搞人海战术,而且比村里的其他人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应该原谅和感谢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人,因为现实需要和科学技术条件的局限,人们的最大追求还只能是数量上的简单累加,在这个过程中,人力充分显示了其无可替代的巨大魅力。
粮食、畜禽等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很快就达到了那种技术条件下的顶峰,终于让人看到而且正逐步体验着吃饱肚皮的奢求。有了安稳而且能够吃饱肚皮的保障,女人的肚子也象展开了竞赛似地忙碌生产着,而此时的我奶奶则在完成了再生一个女儿的心愿后便停了产。拼出劲来再生产他十个八个娃儿的计划的意外落空,难免要让我爷爷心里充满了遗憾,便一味地宠着我大爷和我爹。
其时,我大爷已经完整地长成了我爷爷一样虎背熊腰的大小伙儿,浑身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儿,酒量也和我爷爷一样大得惊人,而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这多少在填补着我爷爷心中的那份缺憾。
就这样在此后的五年内,我们村的总人口已翻了将近一番。这个足以让当时的村里人感到骄傲的数字在经过一番大书特书后,人们便渐渐地感到自己的生活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有限的土地的产出毕竟是有限的,那个时候的村里人应该还不懂得用技术去向土地要产出,再说也还完全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怎么办呢?我爷爷和村里其他的人一样陷入了沉思。我爷爷有个众所周知的习惯:有了愁事要喝酒,有了喜事也要喝酒,思考问题同样要喝酒,否则身体和大脑都会萎缩起来。喝了酒,我爷爷立马就兴奋起来,兴奋起来立马就有了主意:带着大伙儿去开山造田,偌大的荒山可以开出多少田地呢?盘算着,我爷爷便乐出了声。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而且切实可行的在当时只能由我爷爷喝了酒才最先想到的道理,村里人便近乎疯狂地跟着我爷爷走。
打那以后,我爷爷的酒喝得更勤了,累了喝一口,困了喝一口,累了困了都要喝一口,只要喝一口,轻轻地舒展一下终日里因劳累而疲倦的身体,我爷爷立马便精神百倍。
我爷爷喝,我大爷便跟着喝,我爹也尝试着去喝。他们的这种喝法儿很快便引起了我奶奶的不满,不满并不单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而是我奶奶那段时间突然间就觉得我爷爷的喝相与以往有些不同,至于怎么个不同一时又说不清,反正是越来越不堪,已然没了前些年的那种让人越看越爱看的景象。满脸死灰,早晚要喝死。这个不吉利的念头刚一冒上来立即就被我奶奶压了下去,而且狠狠地抽了自己俩嘴巴子。
我奶奶是相信预感的,而且越来越信,她生前常说,她的预感奇准。有一天,我奶奶背着我四姑姑在地里拔草,突然袭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想不出个原因便费力地去猜测,猜测着就犯了糊涂,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摔倒,弄醒了熟睡的我四姑姑,我四姑姑催命似地哭起来。我奶奶边给我四姑姑喂奶哄着她,边回头去看自己的工作,居然把禾苗当成野草拔出了好大一截子。
我奶奶摇头苦笑着,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浑身轻飘飘无处着力,思想却仿佛要活起来:梦,关于我祖姥姥的那个梦,刹那间竟如此的清醒!
我奶奶不禁打了个冷战,当即作出了两项决定:一是从今天开始断了我爷爷和我大爷的酒;一是明天就为我祖姥爷和祖姥姥并坟以完成梦中所托之事。
有了主张,我奶奶便急着喊我爹,让我爹抓紧去找已经多日吃住在山上的我爷爷和我大爷。我爹是最肯听我奶奶话的孩子,虽个头比我大爷还要高大,却偏少了些我大爷那样的粗爽豪放,性格象女儿一样柔弱纤细,喜欢女工活儿,连平日的笑里都带着羞涩。听了我奶奶的话,我爹便丢了手中的活计飞一样往山上赶。
此时的我爷爷正冲仓库保管员暴跳如雷,原因是由于他保管不力而导致火药受潮,一个上午点了五六炮都没响。也怨不得我爷爷发火,在我们那个地方,每到汛期总会遇上一两次山洪爆发,只要遇上山洪爆发,累死累活筑起来的梯田顷刻间就会完蛋。村里人都听说过,过去也曾有过几次类似的工程,都因耽误工期赶上山洪爆发而落了个劳民伤财无功而返的结局。这可是血的教训啊。
这一次,我爷爷别出心裁地首先修排洪沟,山洪可以通过排洪沟直接流入由三座大山围成的以沟底为基础而新开凿出来的大水库,不仅降低了山洪爆发的可能性,库水还可用于天旱时梯田的灌溉。
我爷爷这一喝了二十几坛酒才硬憋出来的的主意竟暗合了水利科学,受到了县水利部门的充分肯定,但局长再四叮咛:好是好,却切切不可误了工期。
由于不分昼夜地奋战,工地上正到了紧要关头,只要两座山之间的石壁炸通,工程马上就可以进入收尾阶段,而此时离汛期的到来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若是汛期提前,时间就更紧张了。我爷爷可是对县长拍了胸脯的,做人岂能无信?想着,火更大了,痛快淋漓地骂了保管员一顿,说明天就撤了他。
保管员按辈份小他两辈,见了他,自是唯唯诺诺。骂着,他抓起桌上有的随便什么东西便朝保管员摔去,桌上除了几张用来记工的纸什么都没有,便拾起地上的小板凳向他砸去,嘴里仍在骂着,滚,不待人见的东西。板凳砸在了保管员的腿上,他疼得一咧嘴便逃也似地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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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都知道,他就是这种人,越是对你火越说明他对你好。因此,村里人若干了惹他上火的事,宁肯让他电闪雷鸣地骂一通也不躲着他。保管员挨了打,反而乐颠颠的,指不定撤不撤我呢。心里想着,忍着疼,高高兴兴走了。
我爷爷却仍在独自生着气,他连干了三大碗酒,气咻咻地把碗扔到了桌上,便径直往工地上赶。我大爷带领的爆破组正无计可施,远远地见他背着手来了,象见了救星似地围了上来,又有些胆怯地汇报着。
走,看看去。他抽了一下鼻子,简单而又瓮声瓮气地说。这恐怕是我爷爷在世上说过的最后四个字,因为就在我爹赶到时,有一炮响了,我爷爷和我大爷几乎同时把身边的年轻人压倒在了自己的身下……两个年轻人得救了,我爷爷和我大爷却死了。
我爷爷和我大爷死后的第二天,石壁便炸通了。村里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又干了不到三天的活儿,工程就完工了。自此,我们村成了全县人均占有粮食产量最多的村庄。村里人为了纪念我爷爷,在水库最抢眼的地方给我爷爷立了块碑;我大爷尽管没有娶妻生子,但在族长的一再坚持下还是破例被埋进了祖坟,享受到了村里史无前例的至高荣誉。
没有人能说得清,我们村里从什么时候起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秤杆儿不离秤砣,老婆儿不离老头儿。说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只要其中的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必也会跟着去。当然,这里所说的去绝非爱情故事中特指的殉情而死的那个去,而是指正常的生老病死的那个去。
在我们那个地方,殉情是受人鄙视的,根本算不得什么英雄之所为,只有继续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让他在死后不带走遗憾才是真正的大义之所在。村里人总固执地认为,只有了无牵挂的死才是一个人最完美的结局。其实,这只是村里人的一种美好愿望。人永远都是一种因责任而承担义务的动物,年轻人和老年人各有各的牵挂。
或许正是鉴于此吧,村里人便笼统地把人的死分为两种:一种是除了夭折之外的年轻人的死,一种是古稀之年的死。只要是前者,村里人都会为之悲痛,不仅为他的死的本身,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太多没有尽完的责任;如果是后者,人们便会不约而同地燃放几串爆竹以示庆贺,称之为喜丧,条件好一点儿的丧主甚至会请一台戏唱上几天。
我爷爷和我大爷的死自是属于前者,人们便刻骨地怀念他们。他们死后,我奶奶的身体眼瞅着日见不行了。这当儿,村里时兴办军烈属,凡家里有人在外当兵或在战争中或为公而牺牲的人的家属都成了军烈属,不仅能够受到村里人的充分尊重,而且可以从集体得到适当的补贴。我奶奶拖着一双儿女度日自是不乏村里人的敬重,但更需要的却是集体的补贴,因为家中的三个人都算不上正劳力,甚至连半劳力也算不上,挣到的工分少,生活就困难。
接替我爷爷做了村里人的头儿的保管员深感我爷爷的大恩,说是我爷爷一板凳摔醒了他,他决定给我奶奶办烈属。办烈属需要到上面审批,我奶奶的表格只报到公社就被打了回来,理由是不符合申报条件,说是我爷爷和我大爷的死纯系酒后误撞死路,而且据说我爷爷曾当过逃兵,社会关系也较为复杂,组织正准备开展调查。
所谓关系复杂,必是指我逃到了台湾的舅姥爷,在当时来说,这可是足以要命的问题。村里人不服,都要去讨个说法,但都被我奶奶给拦了下来:据说那天的天刚蒙蒙亮,村里人就聚拢了出发,刚到村口就被我奶奶领着一双儿女给拦住了,村里人群情激奋根本无法劝说,我奶奶便带着一双儿女跪倒在了道路中央,村里人才不情愿地摇着头逐步散去了。
我奶奶的表现不仅令村里人深感意外,而且让初涉人情的我爹也觉着莫名其妙,既然为公家而死,讨一说法又有啥不妥?慢慢地,我爹的心里便跟村里人一样变得复杂起来,渐生出了一些怀疑。在我奶奶后来去世后,村里果真有人明确提出过这一丁点儿由人们咂摸出来的模糊的又有些遥远的怀疑,但由于我爹近乎愚钝的表现,村里人只好略过不提。
再说我爹自从亲眼目睹了我爷爷和我大爷死后血肉模糊的惨状,性格羸弱的他竟跟我奶奶一样没有落下多少眼泪,只是比以前的话更少了,显得有些愚笨。我爹常说,他在打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眼前总会出现我爷爷和我大爷生前与死后惨状的鲜明对比,大脑因此而累得发慌。
或许人的骨子里就存在着这样一些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东西,当时的我爹唯一的信念便是无条件地服从于我奶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逐步化解我爹心里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结儿。
此时的我奶奶明显感觉到了自己时日的紧促,便酝酿了许久才办了三件在现代人看来不仅小而且有些荒唐的而在当时她心目中绝对至高无上的大事:
一是请人风风光光地为我祖姥爷和祖姥姥并了坟。坟,我们村里人又称之为阴宅。据村里人说,一座风水俱佳的体面的阴宅能够荫及子孙。因此,当时的我奶奶仅为我祖姥爷和祖姥姥并坟就花掉了家里三分之一以上的家财。
二是给我大爷办了鬼亲:找一个差不多同龄死去的合葬并举办形式上的结婚仪式。据说没有结过婚的人,即使生前获得了进祖坟的荣誉,到了阴间也仍然只配做跟班,根本进不了天堂。要想进入天堂,需得七进七出必须要遭受油炸刀刮的地狱之门。
这自然是活着的人所不愿的,尽管活着的人根本无法听到或看到,但村里人都相信感觉,尤其是我奶奶,她常说最亲近的人即使阴阳相隔相互之间也是有感应的,死了的人指不定就躲在什么地方瞅着你。如果做了亏心事,阴间的他(她)或许当时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日后必要报应你,这也是人做了亏心事之后常常感到惴惴不安的根本原因;如果能够有所悔悟并去弥补自己的亏心,阴间的也是能看到的,就会停止对你的袭扰,让你慢慢地相信不会再遭报应,心自安了。
由于我们村有夭折的孩子不入葬的习惯,这样的人家便难找,偶尔有一两个,也早被条件好的人家抢了去,因为攀了鬼亲,活着的人要跟阳亲一样走动亲戚以示纪念。
恰邻村的一寡妇死了,有人便为大爷撮合,被我奶奶严词拒绝了。我奶奶常说,阴间的社会跟阳间是一样的,她不愿我大爷在阴间为女人去跟人家争吵。既如此,阴间的我大爷只能跟邻村刚死的一个十岁的女孩成了亲。女孩的爹也曾做过村里人的头儿,算得上门当户对。
鬼亲的仪式完全是旧式婚姻的翻版,也要有人抬着代表新人的或尸体或遗物三叩九拜,也要遍请乡邻好友,而且还要焚香烧纸,雇佣吹鼓手以示追魂,然后并葬礼成,一切都形象逼真。这当然又要花去我奶奶不少的钱财,我大爷生前做梦都不会想到,到了阴间又享了一回老牛啃嫩草的艳福。
三是为不够十八岁的我爹娶了一房性格泼辣的婆娘,也就是我娘。或许是因为我爹性格上的原因,我奶奶给我爹选婆娘的唯一标准就是要具有男人气概。这与当时村里人的道德标准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按照当时村里人的标准,象我娘这种热辣辣的女人没人愿娶之为婆娘。
这样的结果,我爹自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不仅包揽了家里一切的女人活儿,而且样样做的象模象样,而我娘则主动承担了家里的财务外交等重要事务,重活儿当然还得靠我爹。据村里人说,只要我娘吼一声,我爹的腿肚子都要打转。这是做男人最没有脸面的事儿,当然也有些夸大。事实上,我娘一直是家里的当权派,而我爹则长期居于从属的地位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对于自己的杰作,我奶奶甚为自得,她不象其他的婆婆那样一味地偏袒儿子,这或许正是她与众不同之处,见到儿子总挨媳妇的训,她不仅不怒,反而心里乐开了花。
完成了三件大事后,我奶奶就病倒了,而且病情一天重似一天,突发奇想地想喝酒吃狗肉。酒量居然不小,丝毫不亚于当年的我爷爷和我大爷。
村里人都兴自己酿酒,酒倒是现成的,但要吃到象狗肉这种遭村里人忌的东西却不是我爹所能办到的,我爹连活鸡也不曾杀过一只,更何况要让他去做杀狗这种最不招村里人待见的事呢:他胡乱找了一根木棒,哆嗦着朝向我奶奶家那只曾跟随了我爷爷多年的正两眼泪汪汪的近乎哀求生命的老黄狗,心一软便无法下手了。
要强了一辈子的我奶奶的生命已经快走到了尽头,就这么一点儿最后的唯一的其实算不得太高的要求,难道不应该满足她吗?我娘见我爹迟迟不肯下手,不停地反问着自己,不觉变成了对我爹的质问。
但我爹怔怔地恍若未闻,我娘赌气地一拨拉便把我爹摔了个趔趄,跑进屋里抄起了那杆我爷爷曾带着老黄狗持着打猎同样也打鬼子和还乡团的猎枪,象我奶奶当年那样开了火,老黄狗只尖叫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我奶奶如愿吃上了狗肉,狗肉延续了她的生命,便劝我爹和我娘也吃,我爹坚决不肯吃,我娘则满满地咬了一口,果然奇香无比。
自此便开了我们村里人吃狗肉的先河,或许敢为人先的人总不可避免要受到质疑和责难,我娘杀狗的行为无疑遭到了村里人的鄙视甚至指桑骂槐,但时间却证明我娘也是个重情义的品格高尚的人。
且不去说她,单说我奶奶满意地看着儿媳啃狗肉的馋相,满足地笑出了声,笑声中脸上的肌肉渐渐僵硬起来,至死仍带着满脸的舒心的笑。临死时,她要求我爹务必要告诉赵家的后世子孙:狗肉是可以吃的,但酒却绝对不得再喝。
至于我奶奶何以会留下这样一条遗嘱,连我爹我娘也说不清,但我爹我娘还是始终不渝地坚持了,尤其我爹。
人往往容易在一些能够改变人生走向的事件发生后从命运的角度去寻找理由或根据借以安慰自己,我从不信命,但第一次喝酒就惹了祸便不得不佩服我奶奶的预测力了。
难道这种毫无根据的预测当真这么准?前些年常听人说,西方五百年前就有一位圣人预言,地球到公元二000年就会爆炸,因为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当真信了,一九九九年一整年都在战战兢兢。然而,地球并没有爆炸,你仍是你,我依然故我。纯******无稽之谈。
其实,社会不是靠祈求而是靠实力说话的。没有或实力太小,便会顾影自怜,就容易相信命运并愿意从中去找自己无能的理由。待具备了一定的实力,又会踌躇满志,觉得天下无一为大。难便难在自觉具备足够的实力之前,那个时候,必须仰人鼻息生存,别犟,犟也没用。就因为没有足够的基础,必须绞尽脑汁地去发展,千方百计乃至于不择手段地去完成自己的原始积累,否则将永无翻身之日,碌碌无为就必须心甘情愿地过一生由别人左右你生活的生活。这仅仅是我的一点感触。
现实是,不要太多,就那么一件事儿,便让我从衣食无忧的日子一下子就坠入了艰难的深渊。因骄傲自大而总觉无所不能的我完全丧失了主张,原也是不该有主张的,因为任何事情都无法大过人生存的欲望。在生存无保障的前提下,任何主张都无异于幻想。而幻想又恰恰是人得以生存和延续的最后一点儿希望,我努力挣扎着,企图积攒哪怕一丁点儿零散的气力。及至气力积攒到能够让自己拿主意,我的思路才渐渐清醒起来。
因为我奶奶的遗嘱和我喝酒惹事的经历,我惧怕喝酒,但又不得不去喝,因为不喝酒便无法成事儿。喝了酒便有时清醒,有时醉。醉了又醒过来,便暗暗不服,既然我爷爷我大爷我奶奶都是海量,我的酒量又何以会如此不济?
某一天,我决定一试自己的酒量,便把自己的反锁进了屋,我怕自己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再出事儿。我一口气连干了四瓶高度酒,居然不显醉态。我大喜过望,原来我体内流淌的仍然是老赵家的血。心里有了底,胆气就壮,百战而不怠,虽然仍有时清醒有时醉,只要精力不分散全部投入酒场,醉的时候往往也清醒;反之仍常犯糊涂。于是便戒掉了试图用来代替酒的烟,其实也算不上戒,我压根儿就没有瘾。
烟这种东西入口苦苦的,我不过在寻找手掐香烟的那种潇洒的感觉,吸到口里随即就吐了,一不小心呛入肺里,便没命地咳;或是烫坏了心爱的衣物,白白心疼好一阵子。起初,我以为烟的质量不行,便换成了流行的“软中华”,依然入口苦苦的。
难怪我娘常说我最不耐持久,我不久即厌倦了这种生活。——既然全无真情可言,又何必假惺惺地嘴里说的尽是情心里却在不停地骂着娘还要故作豪情万丈地去拼酒呢?真的,千万别不信,不妨耐心地品一下,那绝对是最虚伪的场面:人人都憋了一肚子的真话却偏偏不肯说出口,非要费尽心思地去想一些冠冕堂皇的充满了虚伪的话语来搪塞,万一有人实在憋不住吐露了一两句真话,人人都会嘴里夸着实在心里却在大骂****。
但没办法,即使厌倦了,也必须应酬。应酬多了,竟渐渐地勾上了我的酒瘾,有了酒瘾,我也绝不会在场合上贪杯——既然全无真话,又何必非要去说去争去辩呢?还不如趁早散了,象我这样干脆躲起来,不计较酒饶,无拘无束痛快淋漓地喝,直至把自己喝醉。
可有些人偏就喜欢这种场合,就连喷带洒,喝不多却非要死缠硬磨,真是想不通。
酒喝多了,王姐便劝我少喝,她又何曾知道,只要不心存顾虑地开怀畅饮,我这酒居然越喝越精神,身体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泰。渐渐地,我便理解了我爷爷和我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