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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手相的人,都是三分真功夫加上七分胡说八道,另外再加几分模棱两可的江湖话。这是不能置信的。”
“没关系,老师只说那三分真话好了。”周雅安说,一面伸出手来。看样子,这次手相是非看不可的。康南让周雅安坐下,也只得去研究那只手。这是个瘦削而骨节颇大的手,一只运动家的手。
江雁容无目的地浏览着室内,墙上有一张墨梅,画得龙飞凤舞,劲健有力,题的款是简单的一行行书“康南绘于台北客次”,下面写着年月日。“他倒是多才多艺,”江雁容想,她早就知道康南能画,还会雕刻。至于字,不管行草隶篆他都是行家。江雁容踱到书桌前面,一眼看到自己那本摊开的周记本,她的脸蓦地红了。她注意到全班的本子都还没有动,那么他是特别抽出她的本子来头一个看的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偷偷地去注视他,立即发现他也在注意自己。她调回眼光,望着桌上的一个砚台。这是雕刻得很精致的石砚,砚台是椭圆形的,一边雕刻着一株苗蕉,顶头是许多的云钩。砚台右上角打破了一块,在那破的一块上刻了一弯月亮,月亮旁边有四个雕刻着的小字“云破月来”。江雁容感到这四个字有点无法解释,如果是取“云破月来花弄影”那句的意思,则砚台上并没有花。她不禁拿起了那个砚台,仔细地赏玩。康南正在看周雅安的手,但他也注意到江雁容拿起了那个砚台,和她脸上那个困惑的表情。于是,他笑着说:
“那砚台上本来只有云,没有月亮,有一天不小心,把云打破了一块,我就在上面刻上一弯月亮,这不是标准的‘云破月来’吗?”江雁容笑了,把砚台放回原处。她暗暗地望着康南,奇怪着这样一个深沉的男人,也会有些顽皮的举动。康南扳着周雅安的手指,开始说了:
“看你的手,你的个性十分强,但情感丰富。你不易为别人所了解,也不容易去了解别人,做事任性而自负。可是你是内向的,你很少向别人吐露心事,在外表上,你是个乐观的,爱好运动的人,事实上,你悲观而孤僻。对不对?”
“很对。”周雅安说。
“你的生命线很复杂,一开始就很纷乱,难道你不止一个母亲?或者,不止一个父亲?”
“哦,”周雅安咽了一口唾沬。“我有好几个母亲。”她轻声说。事实上,她的母亲等于是个弃妇,她的父亲原是富商,娶了四五个太太,周雅安的母亲是其中之一,现在已和父亲分居。她和父亲间唯一的关系就是金钱,她父亲仍在养育她们,从这一点看,还不算太没良心。
“你晚年会多病,将来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康南说,微笑了一下,“情感线也很乱,证明情感上波折很多。这都是以后的事,不说也罢。”
“说嘛,老师。”
“大概你会换好几个男朋友,反正,最后是幸福的。”康南近乎塞责地结束了他的话。
“老师,我会考上大学吗?”周雅安问。
“手相上不会写得那么详细,”康南说,“不过你的事业线很好,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老师,轮到我了,”江雁容伸出了她的手,脸上却莫名其妙地散布着一层红晕。康南望着眼前这只手,如此细腻的皮肤,如此纤长的手指,一个艺术家的手。康南对这只手的主人匆匆地瞥了一眼,她那份淡淡的羞涩立即传染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有点紧张。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指,他准备仔细地去审视一番。但,他才接触到她的手,她就触电似的微微一跳,他也猛然震动了一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他望着她,天已经凉了,但她穿得非常单薄。“她穿得太少了!”他想,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握住这只冰冷的小手,把自己的体温分一些给她。发现了自己这想法的荒谬,他的不安加深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红晕异常的可爱,柔和的眼睛中有几分惊慌和畏怯,正怔怔地望着他,那只小手被动地平伸着,手指在他的手中轻轻地颤动。他低头去注视她手中的线条,但,那纵横在那白的手掌中的线条全在他眼前浮动。
过了许久,他才能认清她那些线条,可是,他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几乎不能看出这手掌中有些什么。他改变目标去注视她的脸,宽宽的额角代表智慧,眼睛里有梦、有幻想,还有迷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纷乱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来,接触到江雁容那温柔的、等待的眼光,于是,他再去审视她的手:
“你有一条很奇怪的情感线,恐怕将来会受一些磨难,”他抬头望着她的脸,微笑地说,“太重感情是苦恼的,要打开心境才会快乐。”江雁容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他i宅异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重新注视到她的手,他严肃地说了下去:“你童年的命运大概很坎坷,吃过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个以下。你的运气要一直到二十五岁才会好,二十五岁以后你就安定而幸福了。不过,我看流年不会很准,二十五岁只是个大概年龄。你身体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个性强,脾气硬,但却极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欢别人,喜欢了就不易改变,这些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将来恐怕要在这上面受许多的罪。老运很好,以后会享儿女的福,但终生都不会有钱。事业线贯穿智慧线,手中心有方格纹,将来可能会小有名气。”他抬起头来,放开这只手:“我的能力有限,我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江雁容收回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涩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睛有些不安定,她敏感地揣测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么,却隐匿不说。“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她想,然后微笑地说:“老师,你也给自己看过手相吗?”
康南苦笑了一下。
“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经快走到终点,该发生的事应该都已经发生过了。这以后,我只期望平静地生活下去。”
“当然你会平静地生活下去,”周雅安说,“你一直做老师,生活就永远是这样子。”
“可是,我们是无法预测命运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红笔画了一道线,“我不知道命运还会给我什么?我只是说期望能够平静。”
“你的语气好像你预测不能得到平静。”江雁容说。
“我不预测什么,”康南微微一笑,嘴边有一条深深的弧线,“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该来的一定不会来。”
“你好像在打隐语,”江雁容说,“老师,这该属于江湖话吧?事实上,你给我们看手相的时候,说了好几句江湖话。”
“是吗?什么话?”
“你对周雅安说:‘你不容易被人了解,也不容易了解别人。’这话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都不会错,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别人不了解自己,而了解别人也是件难事,这种话是不太真诚的,是吗?你说我身体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这大概不是从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运很好,会享儿女的福,这些话都太世故了,你自己觉得是不是?”“你太厉害,”康南说,脸有些发热,“还好,我只是个教书匠,不是个走江湖的相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会失败。”江雁容说,笑得十分调皮,在这儿,康南看到她个性的另一面。她从口袋里找出一角钱,抛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说:“哪,给你一个银币。这是小说里学来的句子,这儿,只是个小镍币而已,要吗?”
“好,”康南笑着说,接了过来,“今天总算小有收获。”
江雁容笑着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间。康南关上房门,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枚角币。他无意识地凝视着这个小镍币,心里突然充满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极不安定。燃上一支烟,他大大地吸了一口,让面前堆满烟雾。可是,烟雾仍然驱不散那种茫然的感觉,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院子里,有几枝竹子,竹子,这和故乡湖南的竹子没有办法比较。他还记得老家的大院落里,有几株红竹,酱红色的竿子,酱红色的叶子,若素曾经以竹子来譬喻他,说他直而不弯。那时他年轻,做什么事都有那么一股干劲儿,一点都不肯转圜。现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使他改变了许多,他没有那种干劲了,也不再那样直而不弯了,他世故了。望着这几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乡愁,把头倚在窗栏上,他轻轻地叫了两声:
“若素,若素。”
窗外有风,远处有山。凸出的山峰和云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没有亲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唤,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梦到她过。“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现在他才能深深体会这两句诗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记本,他把它阖起来,丢到那一大堆没批阅的本子上面。十八岁的孩子,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却满纸写些伤感和厌世的话。他呢,四十几岁了,尝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而他呢,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之思中,他写下一阕词:
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忆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辩,是何乡?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凭,枉费思量!
是的,今生休矣,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经过证实的。他和若素在患难中相识(抗战时,他们都是流亡学生)。在患难中成婚,胜利后,才过了三四年平静的生活,又在患难中分离。当初仓促一别,谁知竟成永诀!早知她会死,他应该也跟她死在一块儿,可是,他仍然在这儿留恋他自己的生命。人,一过了中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会掏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地抛掉。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踱着步子,然后停在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没课,不怕喝醉。在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塞,没有下酒的菜,他拿着瓶子,对着嘴一口气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于浅斟慢酌,这样一口气向里灌的时候很少,胸腔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流。明知喝急酒伤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进了嘴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对着自己的枕头说: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成什么男人?”他扑倒在枕头上,想哭。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滚了出来,他拾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镍币,江雁容的镍币。他像拿到一个烫手的东西,立刻把它抛掉,望着那镍币滚到地板上,又滚到书桌底下,然后静止地躺在那儿。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
“若素,若素。”
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
“老师!老师!”
站起身来,他打开门,程心雯、Bf小蓁和三四个其他的同学一拥而入。程心雯首先叫着说:
“老师,你也要给我们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要考台大法学院!”
康南望着她们,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她们来干什么。他怔怔地望着她们,蹙着眉头。程心雯已跑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一坐,说:
“老师,你不许偏心,你一定要给我们看。”说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老师,你又喝酒又抽烟?”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
“老师,你就给江雁容看手相,也给我们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吗?”康南说,有点头昏脑涨,“现在已经快上课了。”程心雯扑在桌子上,看着康南刚刚写的那阕词,说:
“老师,这是谁作的?”
“这是胡写的。”康南拿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丟进了字纸篓里。程心雯抬起头来,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着叶小蓁说:
“我们走,明天再来吧!”
像一阵风,她们又一起走了。康南关上门,倒在床上,阖拢了眼睛。“什么工作能最孤独安静,我愿做什么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不能漠视学生的拥戴。我是个俗人。”他微笑,对自己微笑,嘲弄而轻蔑地。
程心雯和叶小蓁一面上楼,一面谈着话,程心雯说:
“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赌他哭过,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才不信呢,”叶小蓁说,“他刚刚还给江雁容看手相,这一会儿就会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兴给我们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给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评得那么多,周记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过,我喜欢江雁容,所以,绝不为这个和江雁容绝交。”
“你不懂,”程心雯说,“学文学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钟笑,后一分钟就会哭,他们的感情特别敏锐些。反正,我打赌康南有心事!”走进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地沉思着什么。程心雯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
“康南喝醉了,在那儿哭呢!”
“什么?”江雁容吓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满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没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还写了一首词,不知道什么事使他感触起来了!”程心雯说。
“词上写的是什么?”江雁容问。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记住了三句。”
“哪三句?”
“什么今生……不对,是今生什么,又是再世什么,大概是说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来了,再世无凭,还有一句是什么……什么思量,还是思量什么,反正就是这类的东西。”
“这就是你记住的三句?”江雁容问,皱着眉头。
“哎呀,谁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东西!”程心雯说,“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
“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陆,共产党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据说康南为这个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说,默默地望着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把眼光调回窗外,窗外,远山上顶着白云,蓝天静静地张着,是个美好的午后。但,这世界并不见得十分美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她想,“生命还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震荡。“今天不大对头她对自己说,”我得到了什么?还是要发生什么?为什么我如此的不平静?“她转过头去看后面的周雅安,后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没有人能帮助她,就像没有人能帮助我。她沉思,眼睛里闪着一缕奇异的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