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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南接到江雁容那封信,已经是写信的第二天下午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使他心跳,自从江雁容落榜以来,他一直没见到过她,想象中,她不知如何悲惨和失望。但他守着自己的小房间,既不能去探视她,也不能去安慰她,这跑尺天涯,他竟无法飞渡!带着无比的懊丧,他等待着她来,可是,她没有来,这封信却来了。
康南握着信,一种本能的预感使他不敢拆信,最后,他终于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笺。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那首诗,字迹潦草零乱,几不可辨。看完,他急急地再看那封信,一气读完,他感到如同挨了一棍,呆呆地坐着,半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然后,抓起信笺,他再重读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雁容!”
他绝望地喊了一声,把头埋在手心中。接着,他跳了起来。“或者还能够阻止!”他想,急急地换上鞋子。但,马上他又愣住了。“怎样阻止她呢?到她家里去吗?”他系上鞋带,到了这时候,他无法顾虑后果了。“雁容,不要傻,等着我来!”他心里在叫着,急切中找不到锁门的钥匙。“现在还锁什么门!”他生气地说。心脏在狂跳,眉毛上全是冷汗。“但愿她还没有做!但愿她还没有做!天,一切的痛苦让我来担承,饶了她吧!”
冲到门口,他正预备开门,有人在外面敲门了,他打开门。外面,江太太正傲然挺立着,用一对冰冷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请问,您找哪一位?”康南问,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妇人。她的脸色凝肃,眼光灼灼逼人。康南几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压倒性的高傲气质。
“我是江雁容的母亲,你大概就是康先生吧!”江太太冷冷地说。
“哦,”康南吃了一惊,心里迅速地想,“雁容完了!”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容惨白,冷汗从额上滚了下来。但他不失冷静地把江太太延了进来,关上房门,然后怯怯地问:“江雁容——好吗?”
“她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果然,康南眼前发黑,他颤抖地扶住了桌子,颤声问:“没有救了?”
“不,已经救过来了!”江太太说,继续冷静地打量着康南。
“谢谢天!”康南心中在叫着,“谢谢天!”他觉得有眼泪冲进了眼眶。不愿江太太看到他的窘状,他走开去给江太太泡了一杯茶,他的手无法控制地抖着,以至于茶泼出了杯子。江太太平静地看着他,傲然说:
“康先生,雁容刚刚才告诉我她和你的事。”她的眼睛紧逼着康南,从上到下注视着他,康南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是的。”他说。“考虑着如何称呼江太太,终于以晚辈的身份说伯母……”
“别那么客气,”江太太打断他,“彼此年龄差不多!”
康南的脸红了。
“我想知道,雁容有没有信给你?”江太太问。
“刚刚收到一封。”
“我想看看!”
康南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江太太,江太太匆匆地看了一遍,一语不发地把那封信收进了皮包里。她盯着康南,咄咄逼人地说:
“看样子,你们的感情已经很久了,康先生,你也是个做过父亲的人,当然不难体会父母的心。雁容只是个孩子,我们吃了许多苦把她抚育到十九岁,假如她这次就这样死了,你如何对我们做父母的交代?”
康南语塞地看着江太太,感到她有种控制全局的威力。他嗫嚅地说:“相信我,我对江雁容没有一点恶意,我没料到她竟这么傻!”
“当然,”江太太立即抓住他的话,“在你,不过逗逗孩子玩,你不会料到雁容是个认真的傻孩子,会认真到寻死的地步……”
“不是这样,”康南觉得被激怒了,他压制着说,“我绝没有玩弄她的意思……”
“那么,你一开始就准备跟她结婚?”
“不,我自知没有资格……”
“既然知道没有资格,你还和她谈恋爱,那你不是玩弄又是什么呢?”康南感到无法解释,他皱紧了眉。
“江太太,”他于是勉强地说,“我知道我错了,但感情的发生是无话可说的,一开始,我也努力过,我也劝过她,但是……”他叹口气,默然地摇摇头。
“那么,你对雁容有什么计划?你既不打算娶她,又玩弄她的感情……”
“我没有说不打算娶她!”康南分辩。
“你刚才不是说你自知不能娶她吗?现在又变了,是不是?好吧,那你是打算娶她了?请恕我问一句,你今年多少岁?你能不能保证雁容的幸福?雁容在家里,是一点事都不做的,一点委屈都不能受的,你能给她一份怎么样的生活?你保证她以后会不吃苦,会过得很快乐?”
康声低下了头,是的,这就是他自己所想的问题,他不能保证,他始终自认为未见得能给她幸福。最起码,自己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终有一天,他要把她抛下来,留她一个人在世界上,他不忍想,到那一天,他柔弱的小容会怎么样!
“康先生,”江太太继续紧逼着说,“在这里,我要问问你,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是不是想占有雁容,剥夺她可以得到的幸福?这叫作真爱情吗?”
“你误会了,我从没有想占有雁容……”
“好!这话是你说的,如果雁容问起你,希望你也这样告诉她!你并不想要她,是不是?”
“江太太,”康南涨红了脸,“我爱雁容,虽然我知道我不配爱,我希望她幸福,哪怕是牺牲了我……”
“如果没有你,她一定会幸福的,你不是爱她,你是在毁她!想想看,你能给她什么?除了嘴巴上喊的爱情之外?她还只是个小孩,你已经四十几了,康先生,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假如雁容是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想?”
“江太太,你是对的。”康南无力地说。“只要你们认为雁容会幸福,我决不阻碍她。”他转开头,燃起一支烟,以掩饰心中的绝望和伤感。
“好吧!”江太太站起身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你体谅做父母的心,给雁容一条生路!我相信你是君子,也相信你说的不想占有雁容的话,既然当初你也没存要和她结婚的心,现在放开她对你也不是损失。好吧,再见!”
“等一等,”康南说,“我能去看她一次吗?”
江太太冷笑了一声:
“我想不必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她——身体——”康南困难地说,想知道江雁容现在的情况。
“康先生放心吧,雁容是我的女儿,我绝对比你更关心她!”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如果雁容来找你,请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开开门,她昂着头走了。
康南关上门,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
“雁容!小容!容容!”他绝望地低喊,“我爱你!我要你!我爱你!我要你!”他把头扑在桌上,手指插进头发里,紧紧地拉扯住自己的头发。
江太太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江雁容刚刚醒来,正凝视着天花板发呆。现在,她的脑子已比较清楚了,她回忆江太太对她说的话,暗中感叹着,她原以为母亲一定反对她和康南,没想到母亲竟应允了。早知如此,她何必苦苦瞒着母亲呢?“我有个好妈妈。”她想,“康南,别愁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她闭上眼睛,幻想着和康南以后那一连串幸福的日子。
江太太进了门,先到书房中和江仰止密谈了一下。然后走到江雁容房里。
“雁容,好些吗?”她问,坐在雁容的床头。
“哦,妈妈,”江雁容温柔地笑笑,微微带着几分腼腆,“我真抱歉会做这种傻事!”
“年轻人都会有这种糊涂的时候,”江太太微笑着说,“你舅舅读中学的时候,为了一个女孩子吞洋火头自杀,三个月之后却和另一个女孩子恋爱了。”
江雁容感到舅舅的情况不能和她并提,她转变话题问:
“妈妈刚才出去了?”
“雁容,”江太太收起了笑容,严肃而温和地望着江雁容,“我刚才去看了康南,现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开始恋爱的?”
江雁容不安地看着江太太,苍白的脸浮起一片红晕。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箱子里有个小本子,里面有片段的记载。”
“好,我等下去看吧,”江太太说,沉下脸来,“雁容,每个女孩子都会有一段初恋,每个人的初恋也都充满了甜蜜和美好的回忆。现在,保留你这段初恋的回忆吧,然后把这件事抛开,不要再去想它了!”“妈妈,”江雁容惊惶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忘掉康南,再也不要去理他了!”江太太一字一字地说。
“妈妈!”江雁容狐疑地望着江太太,“你变了卦!”
“雁容,听妈妈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爱可以代替母爱。妈妈是为了你好,不要去追究原因,保留你脑子里那个美好的初恋的印象吧,再追究下去,你就会发现美的变成丑的了。”
“妈妈,你是什么意思?你见到康南了?”江雁容紧张地问,脸色又变白了。
“是的,”江太太慢吞吞地说,“我见到康南了。”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听吗?雁容?”江太太仍然慢吞吞地说,“我见到了他,他告诉我,他根本无意于娶你。而且还劝你不要爱他!雁容,他没有爱上你,是你爱上他!”
“不!不!不!”江雁容喊,泪水迷濛了视线,“他不会这样说,他不能这样说!”
“他确实这样说的!你应该相信我,妈妈不会欺骗你!雁容,他是个懦夫!他不敢负责任!他说他从没有要娶你,从没有想要你!雁容,他毫无诚意,他只是玩弄你!”
“不!不!不!”江雁容大声喊。
“我今天去,只要他对我说:他爱你,他要你,我就会把你交给他。但他却说他没有意思要娶你,雁容,你受骗了,你太年轻!我绝没有造谣,你可以去质问他!现在,把他忘掉吧,他不值得你爱!”
“不!不!不!”江雁容喊着,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这样心碎,这样痛恨,她捶着枕头,受辱的感觉使她血脉贲张。她相信江太太的话,因为江太太从没说过谎。她咬住嘴唇,直到嘴唇流血,在这一刻,她真想撕碎康南!她再也没想到康南会这样不负责任,竟说出无意娶她的话!那么,这么久刻骨铭心的恋爱都成了笑话!这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世界多么可怕!她哭着喊:“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不死!”
江太太俯下身来,揽住了她的头。
“雁容,哭吧,”她温柔地说,“这一哭,希望像开刀一样,能割去你这个恋爱的毒瘤。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次,然后再也不要去想它了。”
“妈妈哦!妈妈哦!”江雁容紧紧地抱住母亲,像个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一样。“妈妈哦!”
江太太爱怜地抚摸着她的短发,感到鼻中酸楚。
“傻孩子!傻雁容!你为什么不信任母亲?如果一开始你就把你的恋爱告诉我,让我帮助你拿一点主意,你又怎么会让他欺骗这么久呢?好了,别哭了。雁容,忘掉这件事吧!”
“哦,”雁容哭着说,“我怎么忘得掉?我怎么能忘掉!”
“雁容,”江太太忽然紧张了起来,“告诉我,他有没有和你发生肉体关系?”
江雁容猛烈地摇摇头。江太太放下心来,叹了口长气说:“还算好!”
“妈妈,”江雁容摇着头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哦,他怎么能这样卑鄙!”她咬紧牙齿,捶着枕头说:“我真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她又哭又叫,足足闹了半小时,终于被疲倦所征服了,她的头在剧烈地痛着,但是心痛得更厉害。她软弱地躺在床上,不再哭也不说话,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子和窗外黑暗的世界。在外表上,她是平静了。但,在内心,却如沸水般翻腾着。“我用全心爱过你,康南,”她心里反复±也说着,“现在我用全心来恨你!看着吧!我要报复的,我要报复的!”她虚弱地抬头,希望自己能马上恢复体力,她要去痛骂他,去质问他,甚至于去杀掉他!但她的头昏沉得更厉害,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被衰弱所折倒,她又热泪盈眶了。“上帝,”她胡乱地想着,“如果你真存在,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地活又不让我死?这是什么世界?什么世界?”眼泪已干,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咬紧嘴唇。
三天之后,江雁容仍然是苍白憔悴而虚弱的,但她坚持要去见一次康南,坚持要去责问他,痛骂他,她抓住江太太的手说:
“妈妈,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不出这一口气永不能获得平静,妈妈,让我去!”
江太太摇头,但是,站在一边的江仰止说:“好吧,让她去吧,不见这一次她不会死心的!”
“等你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江太太说。
“不!我无法忍耐!”
江太太不得已,只得叫江麟送江雁容去。但,背着江雁容,她吩咐江麟要在一边监视他们,并限定半小时就要回来。她不放心地对江雁容说:
“只怕你一见他,又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记住,这个人是条毒蛇,你可以去骂他,但再也不要听信他的任何一句话!”
江雁容点点头,和江麟上了三轮车。在车上,江雁容对江麟说:
“我要单独见他,你在校园等我,行不行?”
“妈妈要我……”江麟不安地说。
“请你!”
“好吧!”江麟同情地看了姐姐一眼,接着说,“不过,你不要再受他的骗!姐姐,他绝对不爱你,告诉你,如果我的女朋友为我而自杀,那么,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要去看她的!他爱你,他会知道你自杀而不来看你吗?”
“你是对的,我现在梦已经醒了!”江雁容说,“我只要问他,他的良心何在?”
当江雁容敲着康南的门的时候,康南正在房间里渡来跋去,从清晨直到深夜。江太太犀利的话一直荡在他的耳边,是的,真正的爱是什么?为了爱江雁容,所以他必须撤退?他没有资格爱江雁容,他不能妨碍江雁容的幸福!是的,这都是真理!都是对的!他应该为她牺牲,哪怕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但,江雁容离开他是不是真能得到幸福呢?谁能保证?他的思想紊乱而矛盾,他渴望见到她,但他没有资格去探访,他只能在屋里和自己挣扎搏斗。他不知道江太太回去后和江雁容怎么说,但他知道一个事实,雁容已经离开他了,他再也不能得到她了!“假如你真得到幸福,一切都值得!如果你不能呢?我这又是何苦?”他愤愤地击着桌子,也击着他自己的命运。
敲门声传来,他打开了门,立即感到一阵晕眩。江雁容站在那儿,苍白、瘦弱,而憔悴。他先稳定了自己,然后把她拉进来,关上房门。她的憔悴使他吃惊,那样子就像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她推倒。但她的脸色愤怒严肃,黑眼睛里冒着疯狂的火焰,康南感到这火焰可以烧熔任何一样东西。他推了张椅子给她,她立即身不由主地倒进椅子里,康南转开头,掩饰涌进眼眶里的泪水,颤声说:
“雁容,好了吗?”
江雁容定定地注视着他,一语不发,半天后才咬着牙说:
“康南,你好……”才说了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哽塞住了,眼泪冲进了眼眶里,好一会,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康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大光明的人,谁知道你是个卑鄙无耻的魔鬼!”
康南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发黑。江雁容满脸泪痕,继续说:
“你告诉我母亲,你根本没意思要娶我!康南,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居然忍心欺骗我,你的良心呢?你……”她哽塞住,说不出话来,脸色益形苍白。康南冲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蹲伏在她的脚前。她的手冷得像块冰,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的手才接触到她,她就迅速抽出手去,厉声说:
“不许你碰我!”然后,她泪眼迷离地望着他的脸,举起手来,用力对他的脸打了一个耳光。康南怔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江太太临走时警告他的话全抛在脑后,愤怒地说:
“我没说过无意娶你!”
“你说过,你一定说过!妈妈从不会无中生有!”她痛苦地摇着头,含泪的眼睛像两颗透过水雾的寒星,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怨恨注视着他,这把他折倒了,他急切地说:
“你相信我会这样说?我只说过我自知没资格娶你,我说过我并没有要占有你……”
“这又有什么不同!”
“这是不同的,你母亲认为我占有你是一种私欲,真正爱你就该离开你,让你能找到幸福,否则是我毁你,是我害你,你懂吗?我不管世界上任何一切,我只要你幸福!离开你对我说是牺牲,这么久以来你还不了解我?如果连你都在误会我在欺骗你,玩弄你,我还能希望这世界上有谁能了解我!好吧!雁容,你恨我,我知道,继续恨吧,如果恨我而能带给你幸福的话!你母亲措辞太厉害,她逼得我非说出不占有你的话,但是我说不占有你并不是不爱你!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这么久以来,发乎情,止乎礼,我有没有侵犯你一分一毫?雁容,假如我说了我无意娶你,我不要你……或任何不负责任的话,我就马上死!”他握紧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激动和难过使他满盈热泪,他转开头,费力地说,“随你怎么想吧!雁容,随你怎么想!”
江雁容看着他,泪珠停在睫毛上,她思索着,重新衡量着这件事情。康南拿出一支烟,好不容易点着了火,他郁闷地吸了一大口,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竭力想平静自己,四十几岁的人了,似乎不应该如此激动,对窗外喷了一口烟,他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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