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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岁小娃娃,离开一下下你就到处找。”
“哦,好小姐!”奶妈回复到现实中来了,“一下下!说得好!吃过晚饭跑出来,就没影子了,现在几点了,知道吗?衣服也不穿够,跑到这河边来吹风……”
“她不会受凉的,奶妈。”何慕天插进来说。
不会受凉的?当然啦!奶妈张大眼睛,望着面前这颀长而漂亮的青年。不会受凉的!你的衣服裹着她,你的胳膊抱着她,她当然不会受凉啦,但是,你呢?穿得那么单薄,站在这风地里,也不怕冷吗?秋夜的露水那么重,看你们连头发都湿了。跺了跺脚,驱除了部分由脚底向上蹿的寒气,她忍耐地说:
“好了,小姐,该回去了吧?你妈叫我出来找你,回头挨了骂,又该生气不吃饭了。”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微微地含着笑,半侧着头,一副浑然忘我的样子。何慕天扶着树干,也默默地凝视着梦竹。好久之后,梦竹才慢吞吞地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递给何慕天。何慕天机械地接了过来,仍然注视着梦竹。奶妈忍耐地站在一边等待,看着他们相对而立,却久久都无动静,而梦竹解下了大衣之后,在恻侧的寒风里,又不胜其瑟缩,小小的鼻头都冻红了。如果再不管他们,很可能他们要这样相对到天亮。于是,她走上前去,像牵一个小女孩般牵住了梦竹的手,说:
“走吧,走吧!”梦竹顺从地、机械地跟着她走了几步,一面还回过头去望着何慕天,后者仍然伫立在柳树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跟踪着她。
“走吧!走吧!”
奶妈拉着梦竹向前走,心中又气愤了起来,这算什么?女孩儿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边约会,还做出这般难分难舍的样子来。何况梦竹还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迈了几个急步,嚷着说:
“好了,好了,只管看个什么?再不回去,你妈会把你撕碎掉!看看你,这是副什么样子?要是给高家的知道,你还要不要做人呢?”
“奶妈!”梦竹喊了一下,突然挣脱了奶妈的手,跑回到柳树底下。那儿,何慕天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动也不动地挺立着。梦竹仰着头,对何慕天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才掉回身来,跑到奶妈身边,说:“我们走吧!”
“你又跑去讲什么?”
“你别管!”
“好,我不管!”奶妈咬咬牙说,“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后把今天晚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妈,让你妈来教训你,反正我管不着你!”梦竹嘟起了嘴,眼睛望着地下,说:
“你真要告诉妈?”
“当然啦!女孩儿家黑夜里在河边和男人家搂搂抱抱,别以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长到那儿去了?别丢人了……”
“奶妈!你说得好听一点好不好?”
“哟哟,怪我说得不好听,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梦竹气得跺了跺脚,“你根本不懂爱情!”
“哎哟,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懂!梦竹,你小心点儿,男人有几根肠子我全知道!别看你这个什么大青天,离恨天的……”
“何慕天!”梦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长得尽管白白净净,心里还不是肮脏一堆!梦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妈!”梦竹气愤愤地大叫,“闭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涂了,是不是?”
“我?”奶妈盯着梦竹说,“我是老糊涂?你才是小糊涂呢!”
“我怎么糊涂?”梦竹问,“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寻一份最美丽的感情,像诗一样,像梦一样,像月亮、云、和星星一样,又美丽,又神奇,又……”话没说完,接连就是两声“阿嚏!阿嚏!”把诗和梦都赶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声“阿嚏”,奶妈点点头说: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凉不可!还不走快一点!云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进家门,才走进堂屋,梦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边,一张紫檀木的椅子里。桌上,桐油灯燃得亮亮的,昏黄的光线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脸上。由于长久地蜗居室中,而太少接触阳光,她的脸色就显得特别的苍白。两道黑黑的眉毛低压在锐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庄重之感,她靠在椅子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地望着走进来的女儿,用严厉而不杂丝毫感情的声音说:
“过来!梦竹!”
梦竹怯怯地看了母亲一眼,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你到哪里去了?弄得这么晚?你说!”
“我……”梦竹垂下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骗谁呀?你从吃过晚饭散步到现在?”
“嗯。”
“你还敢‘嗯’?你趁早说出来吧,你干了些什么事情?”
“没有干什么嘛,”梦竹说,“就是散步。”
“奶妈!”李老太太喊,眼光锐利地,穿透一切地盯在奶妈的脸上,“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在……”奶妈扫了梦竹一眼,她向来对李老太太有几分畏惧,嗫嚅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河边上。”
“河边上!这么晚,她在河边上做什么?”李老太太更加严厉地望着奶妈,在这对厉害的眼光下,要撒谎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在……她在……”奶妈咽了一口口水,“在……”
“奶妈!”李老太太睨视着她,“你可不许帮她隐瞒!”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皱皱眉,“她一个人?”
“她……”奶妈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厉害使她无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梦竹打了个喷嚏,奶妈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掉换话题:
“瞧,受凉了吧!到河边上吹风吹的!赶快到床上去躺着吧!”
“奶——妈!我——问——你——话!”李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和谁在河边看月亮?”
“阿嚏!”梦竹又是个喷嚏。
“她——”奶妈伸伸脖子,仿佛有个鸡蛋梗在喉咙里,“一个人。”
“一个人?”李老太太不信任地问,“就她一个人?”
“嗯,就她一个人。”鸡蛋咽下去了,谎已经撒了,就硬着头皮撒到底吧!“奶妈,”李老太太审视着奶妈,多年相处,她知道这老妇人是老实透了的人,从不敢撒谎的。“你说的都是真话?没有帮这个鬼丫头隐瞒我?你知道,说了谎话将来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奶妈激灵灵地连打了两个冷战。
“她确实是一个人吗?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钉了一句。
“阿嚏!阿嚏!阿——嚏!”梦竹揉着鼻子,眨巴着眼睛,望着奶妈。“嗯,嗯,当然看清楚了,就她一个人。”奶妈心一横,拔舌地狱就拔舌地狱吧。
李老太太抬起眼睛来,似乎是相信了,凝视着梦竹,她点点头,冷冷地说:“梦竹!你给我放规矩一点!以后待在家里少出去,看你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经,我们李家是书香门第,你可别给我出乖露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边闲荡,算什么名堂?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梦竹的眼珠转了转,“作诗,找灵感!”
“作诗?你作了首什么诗?念给我听听看!”
“我——”仓卒间,梦竹找不到搪塞的东西,咽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词,“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任他人嗤我,怪诞无俦,多少幽怀暗恨,对知己畅说无休……”
“好了,”李老太太打断了她,“你就会作这种词!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头!看吧,将来门风一定要败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么一点点,找病!”
梦竹回到房间里,长长地透出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对着桌上的油灯发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是吗?痴情空惹闲愁?她眯起眼睛,灯光里,何慕天的脸在火苗中隐现。“何——慕——天——”她张着嘴,无声地念,“何一慕——天——”
门推开了,奶妈在她面前一站,手里拿着托盘。
“做什么?”她问。
“敲敲蛋!”她望着奶妈,奶妈也望着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狱”上,这两个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为其难,在奶妈虎视眈耽的监视下,她伸着脖子,好不容易地噎下了那两个蛋,奶妈看着她吃完,又递上一个碗。
“这又是什么?”梦竹瞪大眼睛问。
“红糖姜汤,祛寒的,赶快趁热吃!”
“我——根本没受凉!”
“还说没有,刚刚起码打了十个喷嚏!”
“那——那是装出来的——”话没说完,鼻子里一阵发痒,禁不住连着两声“阿嚏”,倒是货真价实的喷嚏,奶妈点点头说:
“你看!怎样?”
梦竹斜睨着奶妈,无可奈何。接过碗来,她一口口地咽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尴嘴。奶妈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来,放在枕头旁边,抖开棉被,铺好了床。再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拿起托盘,准备出去,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对她叽哩咕噜地说:
“我下拔舌地狱倒没关系,只是,好小姐,你妈这个脾气,你是清楚的。你和那个什么天要是认了真,你可准备怎么办?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该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她拿着托盘走了。这儿,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油灯,真正地发起呆来。油灯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征着那茫不可知的未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