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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地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发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上,何书桓有意无意地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某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续向前走,这是我们首次正式也非正式地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了。
何家的房子精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着两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发,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着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事后才觉得不该选这张的。
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着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声音说:
“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桓说过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说:
“陆小姐早就该到我们家来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应酬的场合很不会处置。
“陆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东北……”何伯伯回忆似的说。我不喜欢听人说起爸爸,我既不认为他以前那些战绩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陆振华的女儿而引以为荣,因此,我深思地说:
“我父亲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认为只有拳头和枪弹可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头和枪弹,结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闹剧,徒然扰乱了许多良民,而又一无所得。关于我父亲以前的历史,现在讲起来只能让人为他叹气了。”
何伯伯注视着我,说:
“你不以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不!”我说,“我不认为。”
“你不崇拜你父亲?”他再问。
“不!”我不考虑地说,“我从没有想过应该崇拜他!事实上,我很小就和我父亲分居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说,“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
我们迅速地转变了话题,一会儿,何书桓怕我觉得空气太严肃,就提议要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何伯伯笑着说:
“陆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这个书呆子有一间规模不太小的藏书室!”
我跟着何书桓走进他的书房,简直是琳琅满目,四壁全是大书架,上面陈列着各种中英文版本的书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书目,只一会儿,我就兴奋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叹口长气说:
“我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何书桓也在我身边席地而坐,笑着说:
“我们赶快结婚,这间书房就是你的!”
我望着他,他今年暑假要毕业了。他深思地说:
“依萍,我们谈点正经的吧。今年我毕业后,我父亲坚持要我出去读一个博士回来,那么大概起码要三四年,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等我这么久。”
“是吗?”我有点气愤,“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说,“我只认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运,不信任这个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动,四年后的情况没有人能预卜,最起码,我认为人力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们最近就结婚,婚后我再出国!”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份?”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亲都搬到这边来住,我要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
“你好自私!”我说,“那么,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如何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握着说:
“是的,我很自私,因为我很爱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说。
他为之语塞。于是,我握紧他的手说:
“书桓,我告诉你,假如我不属于你,现在结婚也没用,假如我属于你,现在不结婚,四年后我还是你的!”
“那么你属不属于我?”他问。
“你认为呢?”我反问。
他望着我,我坦白地回望他。忽然,我敏感地觉得他战栗了一下,同时,我听到客厅里隐约传来的《悲怆》交响曲,一阵不安的感觉掠过了我,为了驱散这突然而来的阴影,我投进他怀里,紧揽住他的脖子说:
“我告诉你!我属于你,永远!永远!”
从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来找我,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但她显得很平静很安详。在我的房间里,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几乎是愉快的声音对我说: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欢的那个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订婚了,我们系里为了庆祝,要给他们开一个舞会。”
我诧异地看她,她微笑着说:
“你觉得奇怪?你以为我会大哭大叫?寻死觅活?”
“最起码,不应该这样平静。”我说。
“我讲一个佛家的譬喻给你听。”方瑜说,“你拿一块糖给一个小孩子,当那孩子欢天喜地地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块糖从他手上抢走,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可是,如果是个大人,你把一块糖从大人手上抢走,他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依萍,你决不会为了失去一块糖而哭泣吧?”
“当然,”我不解地说,“这与你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的,你知道,人为什么有痛苦?就因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东西,都看成一块糖一样,你就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伤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吗?最近,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该还是个小孩,为了一块糖哭泣,我应该长成个大人……”
“可是,一个男人不是一块糖!”我说。
“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只是一块糖!”方瑜带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说,“依萍,仔细想想看,假如你希望快乐,你就把一切东西都看成糖!”
“坦白说,我可做不到!”我说。
“所以你心里有仇恨,有烦恼,有焦虑,有悲哀……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状况,产生的原因就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严重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苦来哉!”
“你什么时候研究起佛家思想来的?”我问。
“佛家思想确实有他的道理,你有时间应该看看,那么你就知道贪、嗔、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间,犯罪、杀人也都是一念之间,能够看得开,悟出道来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我不同意你,”我说,“假如一个人,没有欲望,没有爱憎,那么他心中还有些什么呢?他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他的心将是一片荒漠……”
“你错了!”方瑜静静地说,“没有贪嗔思慕,就与世无争,就平静安详,那他的心会是一块肥沃的平原,会是一块宁静的园地。只有一种人的心会是荒漠,那就是当他堕落、毁灭,做了错事被世界遗弃拒绝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地说,“别对我传教了,我并不相信你已经做到无贪无嗔无爱无憎的地步!”
“确实。”方瑜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个地步,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现在和你高谈大道理,晚上我会躲在被窝里哭。”
“哦,方瑜!”我怜悯地叫。
“算了,别可怜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们可以连赶三场电影!”
我们真的连赶了三场电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妈给我开了门之后说:
“下午如萍来了一趟。”
“她来做什么?”我有些不安,难道她会来向我兴师问罪?责备我抢走何书桓?
“她害怕得很,说是你爸爸和雪姨大发脾气,吵得非常厉害,她要你去劝劝你爸爸。”
“哈!要我去劝!我巴不得他们吵翻天呢!”我冷笑着说,又问,“为了什么吵?”
“听如萍说是为了钱,大概雪琴把钱拿去放高利贷,倒了一笔,你爸爸就发了大脾气!”
“哼!”我冷笑一声,走进屋里,我知道,我所放下的这枚棋子已获得预期的效果,从此,雪姨将失去她操纵金钱的大权了,也从此,她将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还不止于此,以后还有戏可看呢!我想起那个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尔杰。我明白雪姨的钱并不是放贷倒了,而是给了老魏做走私资金了。那天偷听了老魏的话之后,我曾经注意过报纸,看有没有破获走私的案件,可是,报纸上寂静得很,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得魔鬼对犯罪的人照顾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边”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后果。客厅里寂无一人,平日喧嚣吵闹的大宅子这天像一座死城,看样子,昨日的争吵情况一定十分严重。我在客厅里待了半天,如萍才得到阿兰的报告溜了出来,她一把拉住我,战栗着说:
“你昨天怎么不来?吓死我了,爸爸差点要把妈吃掉!”
“怎么回事?”我假装不明白。
“为了钱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妈把所有银行存折交了出来,又查妈妈的首饰,今天妈妈就带尔杰走掉了,现在尔豪出去找妈了。”
“你放心,”我说,“雪姨一定会回来的!爸爸呢?”
“还在屋里生气!”
“我去看看去。”我说,正要走到后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嗫嗫嚅嚅地,吞吞吐吐地说:“依萍,我——我——我还有点话要和你讲!”
“讲吧!”我说。
“依萍,”她涨红了脸说,“听说你快和书桓订婚了,我——我——我想告诉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对书桓也很——很喜欢的,有一阵,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脸更红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继续说:“那一向,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掉,我也想过自杀,可是我没勇气。但是,现在,我想开了。你本来比我美,又比我聪明,你是更配书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对我那么好一一所——所以,我——我要告诉你,我们姐妹千万不要为这个不高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你……”
听到如萍这些吞吞吐吐的话,我的脸也发起烧来,这个可怜的小傻瓜,居然还到我身上来找友情,她怎么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毁灭!但是,我绝没有因为她这一段话而软了心,我只觉得她幼稚可怜。为了摆脱她,我匆匆地说:
“当然,我们不会为这件事不高兴的,你别放在心上吧!”说完,我就离开了她,急忙地走到爸爸屋里去了。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抽烟斗,桌子上面堆满了账册,旁边放着一把算盘,显然他刚刚做过一番核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边的椅子,冷静地说:
“依萍,过来,坐在这儿!”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望了我一会儿,问:
“是不是准备和书桓结婚?昨天早上书桓来了一趟,问我的意见,他说希望一毕业就能和你结婚。”
“我还没有决定。”我说。
“唔,”爸锁着眉,思索着说,“依萍,假如你要结婚,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他在那沓账簿上愤愤地敲了一下,接着说:“雪琴真混账,把钱全弄完了!”从爸的脸色上看,我知道损失的数目一定很大。他又坚定地说:“不过,依萍,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
我笑笑,说:
“我并不想要什么嫁奁,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爸盯着我,低压着眼睛的眉毛缠在一起。
“哼!”他凶恶地说,“我就猜到你有这句话!”他把头俯近我,近乎凶狠地大叫着说:“依萍!我告诉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给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把我的肩胛骨捏碎,嚷着说,“你不要太骄傲,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我告诉你,我的钱烧不死你!”
我从他的掌握里挣脱出来,耸耸肩说:
“随你便好了,有钱给我还有什么不好的?”
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气来,他指着我说:
“依萍,学聪明点,钱在这个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贫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经老了,不需要用什么钱了,你还年轻,你会发现钱的功用!”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财产的现况,我才知道他的动产在目前大约只有五十万,雪姨所损失的还超过了这个数目,这数字已经把我吓倒了,五十万!想想看,几个月前我还为了问他要几百块钱而挨一顿鞭打!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乡一带乱逛。傻气地希望能找出那个老魏的踪迹,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个老魏那里。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没看到雪姨,也没看到老魏,更没看到那辆黑汽车。第三天晚上,我到“那边”去,知道雪姨果然回来了,她大概是舍不得陆家剩下的五十万,和这栋花园洋房吧!
我和何书桓已经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了,我为我自己感情的强烈和狂热而吃惊。为此,我也必须重新衡量何书桓出国的事,他自己也很犹豫,虽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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