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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贬身份!”
这时,我才能了解妈妈这句话,别说和她对骂是贬低了身份,现在我听着这些下流话都感到降低了身份,不禁大大懊恼为什么要跑来受这一场气。望着蛮不讲理的雪姨,我竭力按捺着揭穿她一切丑行的冲动,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雪姨却忽然一下子冲到我面前,扯住了我的衣服,披头散发地哭着喊:
“你别跑!我们今天把账算算清楚!”
看到她这副撒泼的样子,我还真给她吓了一大跳。这时,尔豪、尔杰和如萍都已闻声而至。下女阿兰也在门边探头探脑,雪姨仍然拉着我的衣服不放,嘴里满口粗话说个不停,我摆脱不开她,又气又急,只得喊:
“爸爸!”
爸爸走了过来,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只手上,用他特有的权威性的声音说:
“雪琴,你放手!”
雪姨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接着就大哭了起来,叫着说:
“好啊!你们父女两个现在是一条心,合起来欺侮我们,我们这里还怎么住得下去?尔豪、尔杰、如萍,你们还不走?这里哪有你们的份儿,人家是亲骨肉,我们是没有人要的……哦,哦,哦!”
如萍怯兮兮地走上来了,苍白的脸浮肿虚弱,眼睛黯淡无神。她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她的眼光是那样哀苦无告。然后她拉着雪姨说:
“妈妈,算了嘛,给别人听了不好……”
“好呀!”雪姨的怒气又转了方向,回手就给了如萍一耳光,跳着脚大骂,“你这个没一点用的死丫头,连个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给别人抢了去……”
尔豪到底是个大学生,听到雪姨说得太不像话了,终于忍不住也走了上来,拉住雪姨的胳膊说:
“妈,回房去休息一下吧,这样吵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都给我滚!”雪姨像发了疯一样,叫着说,“我今天跟这个小娼妇拼定了!”说着,她竟然对着我一头撞了过来。我可从没有应付泼妇的经验,她逼得我简直忍无可忍了,我一把抓住了她,但她仍把我胸口撞得发痛。我气极了,气得头发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着说:
“你别逼我!你再撒赖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逼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来!”
“我有什么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叫着,一面又要对我撞。我急了,大声地喊了出来:
“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钱弄到哪里去了,我还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魏光雄……”
雪姨像触电一样,突然松了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面退,一面退,一面张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地望着我,那神情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猛兽,突然发现它咆哮的对象竟比自己强大好几倍,在恐怖之余,还有更多的张皇失措。她的态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觉地问:
“依萍,你知道些什么事?”
雪姨一震,顿时尖叫了起来:
“她撒谎!她造谣!她胡说八道!她根本就是瞎说,我今天非和她拼命不可……”
看样子她又要对我冲了,事情已经弄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横,报仇就报到底吧!我一面举起手来准备招架她,一面竭尽所知地嚷了出来:
“爸爸!你不要再信任她!她把你的钱都养了别人,一个叫魏光雄的男人,尔杰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雪姨就扑到了我的身上,她的手指对准我的眼睛抓了过来,我大吃一惊,偏开了头,同时,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样一拉一扯,雪姨身不由主地松开了我,被爸爸捏得大叫,我就势向门口躲去,雪姨哭喊着说:
“她是造谣的呀!我偷人是她看到的吗?证据在哪里?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厘的差错,就天打雷劈!要那个不要脸的拿出证据来!”
“证据?”我说,“看看尔杰吧!他那副长相就是证据!你不满足的话,我还有更多的资料呢……”
雪姨大叫一声,退到了墙角,她那美丽的眼睛现在不美了,惊惧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张大,她定定地望着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终于使她怕我了。张开嘴,我还预备说话,她立即神经质地喊:
“叫她停止!不要让她说下去!……”
爸爸对雪姨走了过去,他的眼睛突了出来,然后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矫捷真活似他的外号——黑豹。接着,他的两只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着牙,从齿缝里说:
“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胆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样,我今天要你的命!”
尔豪冲上前去抢救他母亲了,我知道雪姨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因为爸爸到底是个老人,而尔豪正年轻力壮,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经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着它燃烧和爆炸了。于是,趁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我悄悄地走出了这幢充满了污秽、罪恶和危机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里,何书桓果然还在家中等我,给我开了门,他笑着说:
“唔,很守信用,果然去了马上就回来了,离开了一个半小时,想过我几次?”
我没有情绪和他说笑话,走进玄关,我疲倦地坐在地板上,头倚着墙,闭上眼睛。我已经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我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报复后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脏话和这种肮脏事情所引起的恶心感和另一种空空洞洞的感觉。何书桓摸摸我的面颊说:
“病刚好,就要晒着大太阳往外面跑,现在怎么样?又不舒服了?”
“没有不舒服,”我睁开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从一个肮脏的地方回来,现在很想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去换换空气,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们给你气受了,是不是?”何书桓问。
“是我给了他们气受,这一下,真够他们受了。书桓,你知道我的哲学:你不来惹我,我决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来招惹我,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的!”
“你把雪姨的秘密说出来了?”何书桓盯着我问。
“不要再提‘那边’了,好不好?他们使我头痛,我现在真不愿意再去想‘那边’,书桓,帮帮忙,别问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
“我劝你别再出去跑了,你的气色很不好,应该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说,研究地望着我。
“什么时候你变成个啰啰嗦嗉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烦地说,“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还是在家里陪陪妈妈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书桓忍耐地说。
我们向妈妈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向中和乡进行。何书桓和方瑜没有见过面,但他们二人都早已从我口中熟悉了对方。车子过了川端桥。我不由自主地向竹林路张望,竹林路×巷×号,那姓魏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但,我不能再想这些事了,暂时,让姓魏的和“那边”一起消灭吧,我但愿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和平,我不能再管这些污秽黑暗的事了。
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来开的门,手上握着一大把画笔,头上包着一块方巾,穿着她那件五彩斑斓的工作服,一副滑稽样。我说:
“嗨!这是一副什么装束?倒像个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头上,愉快地说:
“快进来坐!我刚洗过头,正在画画昵!依萍,你忘了介绍,但是,我猜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书桓对她点了个头,“那么你该就是方瑜小姐了?”
“一点不错!”方瑜叫着说,领头向榻榻米上跑,我们跟了上去。三间屋子,都零乱得够受,满地纸屑、书本、笔墨……方瑜的弟弟妹妹们满屋子乱窜,奔跑着捉迷藏,纸门都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但,他们显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刚走进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嚷着说:
“陆姐姐!你说给我买糖的,每次都忘记!”
“下次买双份!”我说。
一走进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们家中欢乐气息的感染,刚刚那幕丑剧迅速地在我脑中淡忘,我不由自主地轻快了起来。方瑜把我们延进她的卧室,在他们家,是没有“客厅”这一项的。进去后,她七手八脚的把画布画具等向屋角一塞,腾出两张椅子给我们坐,我推开了椅子,依照老习惯席地而坐,何书桓也学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两杯白开水给我们,笑着说:
“白茶待客,最高贵的饮料。”
然后她皱着眉看看我,说:
“怎么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还说呢!我病了半个月,你都没来看我!”
“病了?”她惊异地说,“你这个铁打的人也会病倒!”接着,她看看何书桓说:“与你有关没有?”
何书桓有些不自然,对于方瑜率直的脾气,他还没有能适应呢!我调开了话题说:
“方瑜,你现在是标准的天主教徒了,怎么反而不看《圣经》呢?”
“我现在在看这本书!”方瑜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丢在我的身上说。我接过这本书,看标题是:
“巫术,魔术,及蛊术。”
“哈,”我抬高了眉头说,“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术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方瑜盘膝而坐,深沉地说: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类,人类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一无所用,有的时候又法力无边。这本书里说起许多野蛮民族用巫术报仇,看了真会使人毛发悚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它又令人相信……我觉得人类很可怕,他们会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用在战争及残害别人的事情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人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见得吧!”何书桓说,“所有的动物,都有战争的!”
“它们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人类战争的目的却复杂极了,自私心可以导致战争,欲望可以导致战争,一丁点的仇恨也可以导致战争……所以,人类是没有和平的希望的!”方瑜用悲天個人的口吻说。
“好了,方瑜,你的话题太严肃了,简直像在给我们上课,我对人类的问题不感兴趣!”我说。对她的话有些不安。
“你应该感兴趣!”方瑜盯着我说,“你就是个危险分子!依萍,我告诉你一句话:解决‘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
“爱!”我代她说下去,声调是讽刺的,“当一个人打了你左边的脸,你最好把右边的脸也送给他打,当一个人杀了你母亲,你最好把父亲也送给他杀……”
方瑜笑了,说:
“依萍,你永远是偏激的!来,我们别谈这些杀风景的话,我提议我们到圆通寺去玩玩去!你们有兴趣没有?现在是三点半,到那儿四点钟,玩到六七点钟回来吃饭,正好,走不走?”
“好!”我跳起来说,“带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钟后,我们就一切收拾停当,向圆通寺出发了。乘公路局汽车到底站,然后步行了一小段路,就开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们腿底下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绿色薄绸裙子,像个小青蛙。一面跑着,一面还唱着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来顺唱歌,
河里石头滚上坡,
我从舅舅门前过,
看见舅母摇外婆。
满天月亮一颗星,
千万将军一个兵,
哑巴天天唱山歌,
聋子听见笑呵呵。
我们也笑得十分开心,何书桓迅速地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异的友情来,我发现何书桓非常爱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声地笑着,好像也成了个孩子。只一会儿,他和小琦就跑到我们前面好远了。方瑜望着他们,然后微笑地回过头来对我说:
“依萍!他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介绍给你好吗?”我笑着说。
“只怕你舍不得。”我们继续走了一段,方瑜说: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堆着云,白得可爱。我迷惘地说:
“人,真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你记得我那个糖的比喻吗?如果你想求心灵的平静,应该先把一切爱憎的念头都抛开。”
我不说话,到了圆通寺,我们转了一圈,又求了签,我对签上那些模棱的话根本不感兴趣。玩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偏西了,我们又绕到后山去,在荒烟蔓草的小道中走着,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听着小鸟啁啾,望着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我心底竟涌起一种奇怪的,空荡荡的感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触。看到我坐下来,何书桓也拉着小琦坐了下来,方瑜仍然迎风而立,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凝望着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我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
忽然间,圆通寺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合鸣。我为之神往,在这暮色晚钟里,突然有一种体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这一刻,一切缠绕着我的复仇念头,雪姨,老魏,爸爸……全都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虚渺渺的,仿佛已从这个世界里超脱出去,而晃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直到钟声停止,我才喘了口气,觉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获。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地陷进了沉思中。茫然地为自己的所行所为感到一阵颤栗,我无法猜测“那边”现在是一副什么局面,雪姨虽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权利揭露她的隐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灵吗?真有操纵着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着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遥:
巴巴掌,油馅饼,
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泸州蚀了本,
买个猪头大家啃,
啃不动,
丢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们就大笑着,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着。没有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地笑,我正是该欢笑的年龄,不是吗?但是,我竟笑不出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着我,牵制着我。我是多么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黄昏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中和乡,何书桓请客,我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大吃一顿。然后,何书桓又买了一大包糖给小琦,我们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门口,才告别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书桓慢慢地散着步。何书桓显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绪不定。堤边,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诉说那些从有天地以来,男女间就会彼此诉说的话。我也想向何书桓谈点什么,可是,我的舌头被封住了。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脸来。如萍,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一眼的,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
我们走下了堤,沿着水边走,水边的草丛中,设着一些专为情侣准备的茶座。有茶座店老板来兜生意,何书桓问我:
“要不要坐坐?”
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们选了一个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说:
“现在,告诉我吧,依萍,你到‘那边’去做了些什么?”
我皱起了眉,深深地吸口气说: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边’?让我们不受压迫的呼吸几口空气好不好?为什么‘那边’的阴影要一直笼罩着我们呢?”
何书桓沉默了,好半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空气凝结着,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地荡过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静谧的夜色中蛰伏着太多不静谧的东西,我们的呼吸都不轻松平静。好久之后,他碰碰我说:
“看水里的月亮!”
我看过去,波光动荡中,一弯月亮在水里摇晃着。黑色的水起着皱,月亮被拉长又被揉扁。终于,有云移了过来,月亮看不见了。我闭上眼睛,心底的云翳也在慢慢地扩张开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