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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太太生的,换言之,他是我的私生子,你当然知道所谓私生子的意义了?”

    她的手停顿了一刹那,又继续地工作下去,她的目光深沉地停在他的脸上。

    “若尘的母亲是我的女秘书,一个娇小玲珑,如诗如梦般的女孩子,她从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她没有要我离婚,她没有要我娶她,她甚至不收受我的金钱。只是,当若尘出世,她才哭泣着说,这孩子的命运,将像尘土一般,于是,她给他取名叫若尘。若尘,”老人眯起了眼睛,“一个那么漂亮、聪明、倔强而自负的孩子!他几乎是我的再生,是我的影子,天知道!我有多喜爱那孩子!”他停了停,又说下去,“若尘六岁那年,有天和同学打架,打得遍体鳞伤,满头是血,回家来,他问他母亲,‘你是不是一个棱子?’我从没看过晓嘉像那样伤心过,她整晚抱着若尘流泪。第二天,她把若尘交给了我,请求我按法律的手续收养这孩子,‘给他一个姓!’我领养了自己的亲生子。晓嘉说,‘照顾他,对我发誓你会终身照顾这孩子!我发了誓,天知道,我那时应该离婚,应该娶晓嘉,但是,那时我的事业刚刚成功,社会地位把我冲昏了头,我怕舆论,我怕流言,我怕我太太会自杀,我怕太多太多的东西!于是,我只能安抚晓嘉,劝慰晓嘉,拖延晓嘉……这样,有一天,晓嘉悄然而去了,她只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题着一阕词:

    ‘新欢君未成,往事无人记,行雨共行云,如梦还如醉。

    相见又难言,欲住浑无计,眉翠莫频低,我已无多泪。’”

    “就这样,晓嘉去了,不久,我听说她嫁给一个旅日华侨。当她走后,我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我才知道她这一去,我的生命也结束了一大半,我也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对不起她。那些日子,我如疯如狂,如醉如痴,只想把她找回来,当我绝望之后,我把所有的爱心都放在若尘的身上,我爱这孩子甚过爱世界上任何的一切!”

    老人停止了,他的眼睛凝注着天花板,眼光深黝黝地闪着光,他那平日显得冷酷的脸庞,现在却罩在一层沉挚的悲哀里。

    “若尘慢慢长大,他遗传了我的倔强与自负,也遗传了他母亲的聪明与多情,他爱文学,爱艺术,十几岁能作诗填词,能绘图设计,他成了我生活的重心。他爱朋友,爱交际,爽朗好客,一掷千金。只要他在家里,家里永远充满了笑闹,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与青春的气息。我们父子间的感情融洽得无以复加,我承认,我有些变态地宠他,但是,谁能不宠这样的孩子呢?”

    他又停了,江雨薇拿起桌上的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他饮了一口,躺下来。又继续说了下去:

    “在我家里,我严禁任何人提起若尘的身世,但是,若尘却相当明白,他不知道他母亲是离我而去,只当他母亲已经死了。他拒绝喊我太太为妈,却待我太太相当恭敬。他在我家,成为非常奇异的一分子,而我却决未料到,我对他的宠爱,会把他变成了我太太以及培中、培华的眼中钉,他们开始造他的谣,开始背后批评他,开始说他来路不明,及各种闲言闲语。他十八岁,帮我建了这座风雨园,他那横溢的天才,使我作了一个最不智的决定,我带他去我的纺织工厂,我介绍他和我手下的人认识,为了坚定他的身份,我甚至在他二十岁那年,就让他在公司中挂上了副经理的职位,而培中、培华呢?我却未作任何安排。结果,这事引起了我太太和培中、培华那样地不满,他们开始联合起来对付若尘。那时,若尘正疯狂地迷上了文学,他买书,看书,吞噬着知识,一面在大学里攻读文学。他那么忙,我常常不知他在忙些什么,等有一天我调查他的工作情形时,才知道他竟在公司中挪用了一百万元的巨款。”他喘了口气,萧索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激怒了我,我开始严酷地责备他,你知道,我的脾气一向暴躁。培中又在一旁煽动,使我的火气更旺,若尘和我争吵,说他根本不知道钱的事,但我暴怒中不听他解释。培中一直在一边加油加酱地说些风言风语,于是,若尘对我大喊:

    ‘我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你们早已看我不顺眼,现在又污蔑我偷了你的钱,我告诉你,我恨你的钱!恨你的姓,恨我自己的身世!我已经恨了二十一年了!从此,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不要见任何姓耿的人!’”

    “他一怒而去,那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你可以想象,我那暴怒的个性,如何容忍这样的冲撞,尤其,冲撞我的,竟是我最宠爱的儿子!可是,半个月以后,我査了出来,那笔一百万元的款项,竟是我太太和培中、培华联合起来的杰作,我那倒霉的私生儿子,根本毫不知情!”

    老人叹了一口长气。江雨薇听呆了,她已忘了帮他按摩,只是痴痴地看着老人的脸。

    “后来呢?”

    “咳,”老人轻喟了一声,“我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屑于向我的儿子认错,我把所有的火气出在我的两个大儿子身上,我强迫他们去把若尘找回来。培中、培华惧怕了,他们找到了若尘,若尘却拒绝回来,无论怎么说,他坚决拒绝。若尘既不回家,我在暴怒之余,赶走了我太太,赶走了培中、培华,我登报要和他们脱离关系,我这一登报却把若尘逼回家来了,我至今记得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听到他当时说话的声音:

    ‘爸爸,你对于我和我母亲,已经造成了一个悲剧,别再对培中母子,造成另一个悲剧吧!’”

    “唉!若尘既已归来,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叫回了培中、培华,也和我太太言归于好。我以为,经过这一次事情,培中、培华会和若尘亲爱起来了。谁知道,事情正相反,他们间的仇恨却更深,不但如此,若尘和我之间的那层亲密的父子关系,也从此破坏了!若尘,那固执、倔强、任性而骄傲的个性,他太像我,因而,他也不会原谅我!而且,紧接着,另一件事又发生了。”

    老人移动了一下身子,江雨薇慌忙用枕头垫在老人的身子后面,让他半坐起来。她急切地盯着他:

    “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一封来自日本的信,竟是晓嘉的绝笔,她死在京都附近的一家疗养院里,死于肺病。原来,她到日本后的第三年,就被那男人所遗弃了,骄傲的她,流落日本,居然丝毫不给我消息,她潦倒,穷困,做过各种事情,最后贫病交迫地死在疗养院中。我说不出我的感觉,我亲自到了日本,收了她的骨灰回来,而若尘,他呆了,傻了,最后,竟疯狂般地对我大吼:

    ‘原来我的母亲一直活着,你竟忍心置她于不顾,你竟让她贫病而死!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你是个衣冠禽兽!’”

    “那时的我,正陷在一份深切的自责和椎心的惨痛中,我没料到若尘会对他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我立刻挥手给了他两耳光,于是,他第二次离开了我。”

    “这一次,他足足离开了一年之久,因为他于第二年暑假大学毕业,毕业后他就直接去受军训了。在这一年中间,培华结婚了,培中是早在风雨园造好之前就结了婚,我不喜欢这两个儿媳妇,正像我不喜欢培中、培华一样。当培中的第三个孩子出世,我再也受不了他们,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笔钱,叫他们搬出去住,培华为此事大为愤怒,我们父子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培华竟对我叫:

    ‘你赶走我们,就为了那个杂种,是吗?那个来路不明的耿若尘!”

    “我又挥手打了培华,第二天,培中、培华搬走了,而我,住进了台大医院,那是我第一次发病。”

    “我曾经昏迷了一个星期之久,醒来的时候,若尘正守在我的床边,忧郁地望着我。”

    老人再度停止了,他唇边浮起一个凄凉的微笑,眼里竟隐现泪光。江雨薇悄悄地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一刻!夜已经这么深了,窗外,台北的灯火已经阑珊,而天上的星光却仍然璀璨。她小心地说:

    “说到这儿为止吧,明天,你再告诉我下面的故事,你应该休息了。”

    “不,不,”老人急急地说,“我要你听完它,趁我愿意讲的时候,而且,这故事也已近尾声了。”

    “好吧!”江雨薇柔声说,“后来怎样?”

    “若尘又回到了风雨园,但是,他变了!他变得忧郁,变得暴躁,变得懒散而不事振作。我知道,他恨我,他恨透了我,他时时刻刻想背叛我,离开我,我们开始天天争吵,时时争吵,我们不再是亲密的父子,而成了怒眼相对的仇人。同时,培中、培华对于他的归来,做了一个最可恶的结论,说他是为了我的遗产。这更激怒了他,他酗酒,他买醉,他常醉醺醺地对我咆哮: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你?是什么鬼拴住了我?’”

    “我知道他不离开的原因,我知道拴住他的那个鬼就是我,因为他是晓嘉的儿子,晓嘉和我的儿子,他背叛不了他和我之间的那一线血脉。可是,听到他这样的吼叫是让人无法忍耐的,看到他的颓丧和堕落是让人更不能忍耐的,我开始咒骂他,他也咒骂我,我们彼此把彼此当作仇人。咳,”老人轻叹,“你听说过这样的父子关系吗?”

    江雨薇轻轻地摇了摇头。

    “接着,”老人再说下去,“我的太太去世了。风雨园中剩下了我和若尘。那些时候我很孤独,有一阵,我以为我和若尘的情感会恢复,我们已经试着彼此去接近对方了,但是,若尘却恋爱了!”

    老人咬了咬牙,江雨薇注意地倾听着。

    “那个女人名叫纪霭霞,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名字。她比若尘大三岁,是个风尘女子。当若尘第一次把这女人带到我面前来,我就知道她的目的了。我警告若尘别接近她,我告诉他这个女人不安好心,对他也没有真情。但是,若尘不相信我,而且,他激怒得那样厉害,他说我侮辱了他的女友,轻视了他们伟大的爱情,他诅咒我心肠狠毒,诅咒我是个冷血的赚钱机器!诅咒我眼中只认得名与利,因此才害得他母亲贫病而死!他攻中了我的要害,我们开始彼此怒吼,彼此大骂,彼此诅咒……我是真的再也不能忍受他了,我狂叫着叫他滚出去,永远不要来见我,永远不许走进风雨园,永远不要让我听到他的名字!于是,他走了!这回,他是真的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江雨薇深深地凝视着老人。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她问。

    “四年前!”

    “那么,他已经离开四年了。”江雨薇惊叹着,“这四年中,你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吗?”

    老人调回眼光来,注视着江雨薇。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是不是?”他凄然地说,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我知道他的消息!”

    “他仍然和那女人在一起吗?”她问。

    “那女人只和他同居了一年,当她弄清楚决不可能从我这儿获得任何东西以后,她走了!最可笑的事是,她和若尘分手之前,居然还来敲诈我,问我肯付她多少钱,让她对若尘放手。我告诉她,我不付一分钱,她尽可和若尘同居下去。于是,她离开了若尘,现在,她是某公司董事长的继室。”

    江雨薇呆呆地看着老人。

    “对了,”她说,“这就是若尘再也不愿回来的真正原因,他太骄傲了,他太自负了,他受不起这么重的打击,他心爱的女人欺骗了他,而你又早把事情料中,他无法回来再面对你,尤其,要面对你的骄傲。”

    耿克毅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江雨薇。

    “你说的不错,”他点点头,“我和他,我们都太骄傲了,都太自负了,我们都说过太绝情的话,因此,我们再也不能相容了。”他凄然一笑,“好了,今晚,你听到了一个富豪的家庭丑史,如果你有心从事写作,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小说资料。一个父亲,他有三个儿子,同时,也有三个仇人!”

    江雨薇站起身来。

    “不,耿先生,”她由衷地说,“他不是你的仇人,他绝不是。”

    “你指若尘?”

    “是的,”江雨薇扶他躺下来,取了一粒镇定剂,她服侍他吃下去。“你们所需要的,只是彼此收敛一下自己的骄傲,我有预感,他将归来。”

    “是吗?”老人眩惑地问。

    “如果他再回来了,请帮你自己一个忙,别再将他赶走!”她退回房门口,“好了,明天见,耿先生。”她走出了老人的房间,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房里。脑中昏昏乱乱的,充满了老人和若尘的名字。躺在床上,她望着屋顶的吊灯,知道自己将有一个无眠的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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