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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她懊恼引起了柏霈文的这些话。站起身来,她匆匆地说:“我很累了,柏先生,我想回房间去睡觉了,明天见,柏先生!”
“等一下,”柏霈文说,敏感地,“你似乎有些怕我,方小姐。”
“不,”方丝萦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觉得十分软弱。
“别怕我,方小姐,”那男人深沉地说,“如果我有什么失态和失礼的地方,请你原谅,那是因为我很少和别人接触的原因,尤其是女性。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礼貌,也忘记了该如何谈话。”
“哦,你很好,先生,”方丝萦有些生硬地说,“我并不怕你,从来没有。好,再见了,柏先生。”
转过身子,她匆促地回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走得那么急,好像要逃避什么。
现在,她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无法让自己成眠。白天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重演,一幕一幕地,那样清晰,那样生动,她简直摆脱不开这父女二人的形象。那盲人的岁月堪哀,那小女孩的境况堪怜,怎样才能帮助他们呢?为他们找回那个死去的妻子和母亲吗?她猛地打了个寒战,带着秋意的晚风从纱窗外吹来,夜,已经深了。
她看了看手表,快一点钟了,四周那么安静,那个柏太太还没有回来。拿起一本英文本的《傲慢与偏见》,她开始心不在焉地阅读了起来。事实上,她的思想一点都不能集中,她的目光也不能长久地停驻在书上。每看几行,她就会不知不觉地抬起眼睛来,对着那瓶玫瑰花,或是那个欧律狄刻的雕塑像,默默地出神。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声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那个柏太太回来了。何必按喇叭,这样夜静更深的时候!难道她没有带大门钥匙吗?她放下了书,下意识地倾听着。汽车开进了花园,车门“砰”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接着,是高跟鞋清脆地走进客厅的声音,然后,她走上楼来了,一面上楼,她在一面唱着歌,声音唱得很高,她的歌喉倒相当不错。唱的并非时下流行的小曲子,而是那支有名的旧诗,被谱成的歌: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她并没有唱完这支歌,她的歌声猛地中断了,似乎受到了什么打扰。方丝萦没有听到隔壁房间门打开的声音,但是,现在,她听到柏霈文那压抑的、恼怒的低吼:
“爱琳!”
爱琳?那么,这是那个柏太太的名字了?
“怎么?是你?柏霈文?”那女人的声调是高亢而富有挑战性的,“你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别吵醒整栋房间的人?”
“哦?你怕我吵醒了谁吗?你那个家庭教师吗?哈哈!”爱琳的笑声尖锐,“你别怕吵醒她,假若你不是个瞎子,你就会发现她根本还没睡呢!她的门缝里还有灯光,我打赌,她现在一定正竖着耳朵在听我们谈话呢!”
“爱琳!”
“哈,我告诉你,柏霈文,你别在我面前捣鬼,我不知道你弄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做什么。但是,我不喜欢你那个家庭教师,她的眼睛有一股贼气,我告诉你,一股贼气!”
“爱琳!你疯了!你喝了多少酒?”柏霈文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而且,多少还带着几分焦灼,“你能不能少说几句?”
“少说几句?我为什么要少说几句?是你拦在我面前惹我说话呀!现在你怕了?怕被她听到?那个你为她布置房间,你千方百计弄来的人?一个老处女!哈!瞎子主人和家庭教师,我等着看你们的发展!这是很好的小说资料啊!”
“住口!你这个卑鄙下流的东西!”柏霈文的声音颤抖,这几句话显然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什么?卑鄙下流?你说我卑鄙下流?”爱琳的声音更高了,“真正下流的是你那个跳了河的太太,我再下流,还没给你养出杂种孩子来啊!”
“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显然,是柏霈文挥手打了他的妻子。方丝萦预料下面将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她提心吊胆地听着,但是,外面却反而沉寂了,好半天都没有声响,然后,仿佛已过了一个世纪,方丝萦才听到爱琳的声音,压低地、咬牙切齿地、充满了仇恨地说:
“柏霈文,如果你再对我动手的话,你别怪我做得狠毒,我要毁掉你所有的一切!”
“你毁吧!”柏霈文的语气却低沉而苍凉,“我还有什么可毁的?我的一切早就毁得干干净净了。”
一声门响,方丝萦知道柏霈文回到他自己屋里去了。屏住气息,方丝萦有好一会儿无法动弹,觉得自己浑身每根肌肉都是僵硬的,每根神经都是痛楚的。她所听到的这一篇谈话使她那样吃惊,那样不能置信,还有那样深重的、强烈的、一种受侮辱的感觉。瞪视着天花板,她是更加无法成眠了。她早就猜到柏霈文夫妇的感情恶劣,但还没料到竟然敌对到如此地步,这是怎样一个家庭啊!而她呢?她卷入这个家庭里来,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呢?一个单纯的家庭教师吗?听听爱琳刚刚的语气吧!
“方丝萦,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
她对自己一迭连声地说。然后,她猛地呆了呆,有个思想迅速地通过了她的脑海,撤退吧!现在离开,为时未晚,撤退吧!但是……但是……但是那无母的孩子将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上,由于晚间睡得太晚,方丝萦起床已经九点多了,好在是星期天,不需要去学校。她梳洗好下楼,柏亭亭飞似的迎了过来,一张天真的、喜悦的、孩子气的脸庞。
“老师,你睡得好吗?”
“好。”她说,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我在等你一起吃早饭。”
“你爸爸呢?”
“他在楼上吃过了。”
“妈妈呢?”
“她还在睡觉。”
“哦。”方丝萦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是神思不属的。柏亭亭用一种敏感的神情看着她,由于她太沉默,那孩子也不敢开口了。饭后,方丝萦坐在沙发里,把亭亭拉到自己的身边来,轻轻地说:
“亭亭,方老师还是住回学校去,每天到你家来给你补习吧。”
那孩子的脸色苍白了。
“为什么?是我不好吗?我让你太累了吗?”她忧愁地问,脸上的阳光全消失了。
“啊,不是,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方丝萦说,精神困顿而疲倦。
“那么,为什么呢?”亭亭望着她,那对眼睛那么悲哀,那么乞求地、怯生生地望着她,这把她给折倒了,“老师,我乖,我听话,你不要走,好吗?”
“谁要走?”
一个声音问,方丝萦抬起头来,柏霈文正沿阶而下,他在自己的家里,行动是很熟练而容易的,他没有带拐杖。
“哦,爸爸,”亭亭焦虑地说,“你留一留方老师吧!她说要搬回学校去。”
柏霈文怔在那儿,他有很久没有说话。方丝萦也沉默着,一层痛苦的、难堪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然后,好一会儿,柏霈文才轻声地,像是自语似的说:
“她毕竟是厉害的,我连一个家庭教师都留不住啊!”
这语气刺伤了方丝萦。
“哦?先生!”她痛苦地喊,“别这样说!”
“还怎样说呢?”柏霈文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空洞而遥远,“她一直是胜利的,永远!”
“可是……”方丝萦急促地说,“我并没有真的走啊!”
“那么,你是留下了?”柏霈文迅速地问,生气恢复到那张面孔上。
“我……啊,我想……”方丝萦结舌,但,终于,一句话冲口而出了,“是的,我留下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心底就隐隐地觉得,自己是中了柏霈文的计了。但是,她仍然高兴自己这样说了,那么高兴,仿佛一下子解除了某种心灵的羁绊,高兴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惊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