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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遭遇非常简单,我根本没有跳河。”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安安静静地说,眼前浮动着一团雾气,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风,那积水的道路,那呼晡的松林,那奔湍着的激流,那摇摇欲坠的桥梁……她倚着窗子,出神地看着墙上的壁灯。回忆往事,使她痛苦,也使她伤心。
“怎么呢?”高立德追问,“那断桥,和那件风衣,你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啊!而且,你不是去跳河的吗?”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地说,“我那时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想死,只想结束自己,越快越好。那时,死亡对我一点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个温床,我等着它来迎接我,带我到一个永久的、沉迷的、无知无觉的境界里去。就这样,我从积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竹桥,到了桥边,我才呆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大的水声,我说听,因为那时四周十分黑暗,我极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着一点点的光。而那条桥,却在水中*、挣扎,夹着枝木断裂的响声,我想,桥要断了,马上要断了,或是已经断了。因为我没法看清,桥的情况到底是怎样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发前面来,高立德深深地注视着她。柏霈文却略带紧张地倾听着她的说话,浓浓的烟雾不断地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
“我在那桥边站立了好一会儿。”她坐下去,继续地说着,“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倾听着那流水的奔泻声,我心里模糊地想着,我将要走上桥,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是,我又听到了桥的碎裂声。于是,我想,桥断了。果然,一阵好响的断裂声,夹杂着倾倒的声音,我就在这些声音里,走上了桥。我预备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直走到桥的中断处,那么,我就会掉进水里去了。就这样,我走着,一步步地走着,而那桥却在我脚下摇晃,每一块木头都在格格作响,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实在的。然后,一阵风来,我站不住,我扑倒在栏杆上,那桥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声,我站起来,发现衣服钩住了,我舍弃了那件衣服,继续往前走,我急于要掉进水里去,可是,好几步之后,我发觉我的脚触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经平安地渡过了桥,并没有掉进水里去。我好惊愕,好诧异,也好失望,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使我惊跳起来,那条桥,是真的断了。”
她润了润嘴唇,思想深深地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
“我想,我当时一定呆了好几分钟,然后,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桥上走去,这次,我想,即使桥仍然没断,我也要从桥中间跳下去。我大步地走,一脚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然怔住了。隐隐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来自何处,细微、清晰,而又有力地在我耳畔响着:‘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经通过了那条苦难的桥,不要回头!往前走,你还年轻,你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别轻易结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开始思想了!自从走出含烟山庄,我一直无法思想,但是,现在,我那思想的齿轮却转得飞快。我居然走过了这条桥,这是上帝的意旨吗?谁能说在这个冥冥的、广漠无边的宇宙里,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力量?我举首向天,雨淋在我的脸上,冷冰冰的,凉沁沁的。于是,忽然间,我觉得心地空明,烦恼皆消,一个新的我,一个全新的我蜕变出来了!我已经走过了这条死亡的桥,于是,我也重投了胎,脱胎换骨,我不再是那个柔弱的、顺从的、永远屈服于命运的章含烟了!我听着那河水的奔泻,我听着那激流的呼号,我握住拳,对那流水说:‘章含烟!章含烟!从今以后,你是淹死了!你死在这座桥下了!至于我昵?我是另一个人!我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去另创一个天下!’”
“转过身子,我大踏步地向台北走去了。”
她停住了,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柏霈文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一大截烟灰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好久都忘记去吸那支烟了。这时,他抬起头来,脸向着上面,他那无神的眸子呆怔怔地瞪着,但他整个脸上,都闪耀着一份感恩、虔诚的光彩。
“两小时后,我到了台北,一个孤身的女子,我不敢去旅社,那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我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中,一直等到天亮。这时,我才发现我很幸运,因为我带出来的手袋里,还有一千多元现款和我的证件。于是,早上八点多钟,我乘了第一班早车南下,一直到了高雄。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要到高雄做什么,只是觉得跑远一点比较好,免得你们找到我,我希望,你们都认为我是淹死了,因为,我再也不愿回含烟山庄。”
“到了高雄的第一件事,我买了一套新衣服,然后找了一家小旅社,好好地洗了一个操,睡了一大觉。醒来后,我重新衡量眼前的局面,一千多元不够我维持几天,我必须找工作,同时,租一间简陋的房子。于是,我立即租了房子,由于一时找不到好工作,我到了前金区一家小百货店去当了店员。”
柏霈文叹了口气。他的面容因为怜惜,因为歉疚,因为怛恻而扭曲了。
“我的店员生涯只做了三天,就被一件突来的意外所中止了。一天,一个少女来买东西,我惊奇地发现,她竟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友,自从高中毕业以后,我们就不通音讯了。那次重逢使我们两人都很兴奋,她的家就住在那商店的附近,那晚,我住在她那里,我们畅谈终夜。我没有把我的故事告诉她,我只说,我新遭遇了一场变故,一件很伤心的事。那时我仍然苍白而消瘦。她同情我,于是,她极力劝我不要做店员,暂时到她家里去住。我也在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心情下答应了。”
“当时,她正在办出国手续,她问我愿不愿意也一起办着试试,在那时候,中学毕业就可以出国。我说没有旅费,办也无益,但她劝我先申请了学校再说,结果,很意外地,竟申请到了。我那同学也申请到了,力劝我想办法出国,一来改换环境,以前的沧桑全可以忘了,二来学一些新的东西,充实自己。三来,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从此可以做一个新人!我也跃跃欲试,只是,我没有旅费,也没有保证金,但是,像灵机一闪般,我看到了手上的戒指……咳,”她轻喟了一声,望着柏霈文,“三克拉的钻戒!这钻戒竟帮我渡过了海,直飞另一个世界!所以,当你们在舞厅里一家家找寻我的时候,我已经在美国的大学里念教育系了。”
柏霈文坐正了身子,一种感动的神色使他的脸孔发亮,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老天有它的安排,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叹息,“你开始过另一份生活,而我呢,却被陷进了黑暗的地狱,这是报应,不是吗?”
方丝萦不语,她细小的牙齿轻咬着嘴唇,眼光深深地、研究地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高立德熄灭了手里的烟蒂,望着方丝萦,他眩惑地问:
“后来呢?什么因素使你回国的?”
“我读完了大学,又进了研究院,专攻儿童教育,拿到硕士学位以后,我到西部一个小城市里去教书,那儿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一教就是五年,这样,前后我在美国待了十年了,使我耿耿难于忘怀的,是亭亭。每当我看着那些孩子们,我就会联想起亭亭,不住地揣测她有多高了,她长得如何,她的生活怎样。这种想念随着时间,有增无减。而且,这时,一个名叫亚力的美国人,正用全力追求着我,最后,我终于答应了亚力的求婚。”
柏霈文震动了一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呼吸有些急促。
“自从到美国后,我就将中文名字改成了方丝萦,我恨章含烟那名字,而且,章不是我的本姓,那是我养父的姓,他早就终止我的收养了,我改回了本姓,换名为丝萦。事实上,在美国,我都用英文名字。和亚力订婚后,我对亭亭的思念更切了,于是,我决心回国一趟。”
“刚好,那时我有三个星期的休假,我告诉亚力,我必须回台湾看看,在我的心意,我只要想办法看一眼亭亭,看一眼就够了,假若她过得很好,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嫁给亚力了。亚力对于我这一段过去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只认为我是思乡病发了,他也同意我回国走一趟,我们约好,等我回美国后就结婚,于是,五月,我回到了台湾。”
“这就是那个五月的下午,我怎会走到含烟山庄的废墟里去的原因,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山庄已成为了废墟,更不知道霈文失明的事,我只想徘徊在山庄附近,找机会窥视一下亭亭。我到了那儿,竟碰到了霈文,同时,发现你失明了。仓促间,我隐匿了自己的真面目,我相信,经过了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我又在国外住了这么多年,你不可能再认出我的声音了。”
“你错了,”柏霈文到这时才开口,“虽然你的声音确实变了很多,你希望我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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