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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之行频生变故, 孟劲松不得不放弃起初“低调作业”的念头,联系了大武陵区的归山筑。
山鬼的习惯,“斋、筑、舍、巢”。
总堂为斋, 山鬼王座者居之,“山桂斋”, 说是为了低调用谐音, 其实就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自己是“山鬼斋”了。
一山一筑,这山是指山脉, 而非山头, “归山”是用了山鬼的反序谐音,以示低斋一头。
山头设“舍”,多半建茶屋、开客栈,供山户互通有无,柳冠国的“云梦峰”就是午陵山的山舍,自“舍”开始,不拘于冠“舍”字为名, 但要求名称里体现出山, 所以舍名里常出现峰、岩、岫、峦一类的字样。
山鬼的家宅称“巢”, 因为上古时候,那些深山里的山魈野鬼都是搭巢筑窝而居的, 取一“巢”字,以示不忘出身。
倘若以人作喻,斋为心脏,舍为血肉, 巢为体肤,低斋一头的筑才是足可包揽山户的生老病死、支撑躯体而立的骨架:山鬼财力雄厚,但不养闲人,古时候,归山筑内都挂“百业图”,以唐朝时划分的社会百工三百六十行为基准,巨大的图幅上,绘满墨笔勾勒的黑白各色人物,如肉肆行屠户、皮革行师傅、铁器行匠人、仵作行团头等,一旦有人入行,即着彩上绘,以“百业均占、全彩全色、无高低无贵贱、尽皆囊括”为考量标准——山户呱呱落地,即可按月支取丰厚“山饷”,不过这山饷都算是你的借债,只有择业入行之后,方可“前债全消,山饷倍之”。
百业图缺,对归山筑的掌筑者来说,那是相当“面上无光”,可以想见,他们是多么的殚精竭虑,“求求你啦,我们这片区还缺个杀猪的,你就选这行吧”。
由于不为谋生,入行的山户反有心情细细研磨、精益求精,比如屠牛者多成庖丁,掌勺者不输易牙,简言之,就是各行各业精英辈出——这么一大群人可供派遣调用,说归山筑可以包揽山户的生老病死,也就不足为奇了,虽然时至今日,社会大发展,行业细分太多,某些领域需要的人才又太过高精尖,山鬼也很难面面俱到,但勉勉强强、拉拉杂杂,应付个七七八八还是不成问题的。
第一时间抵达叭夯寨的后援,就是大武陵的归山筑就近调派,大约有三十多人,勘验了现场索踪寻迹之后,有几个人运送刘盛的尸体回筑,修容整仪以便后续入殓,其它人则随孟千姿回了云梦峰。
***
这一晚的云梦峰灯火通明,满房却鸦雀无声。
入住的山户都晓得大佬在三楼,忽然能与最高层同处一舍,都免不了拘谨拘束处处小心:脚步放轻,甚至用上了虎垫;说话细声细气,能比划绝不发声;提碗搁筷都轻拿轻放,就跟云梦峰是纸牌搭的、声响稍大点就能震垮似的。
这气氛甚至影响了孟劲松,他布置周围设哨的时候,全程都压着嗓子,自觉跟做贼也没两样了,顶楼下瞰时,屋前房后人来人往却鸦默雀静,委实诡异。
……
孟千姿回房后,先泡了个澡。
依着辛辞的设想,38°水温加泡泡浴,那是减压的不二利器,可惜孟千姿如同被泡化了骨头,恹恹无力,出来后就往罗汉榻上一倚,跟黏住了似的,半晌没动弹,周身一股子生人勿近气息。
辛辞浑不在意,忙前忙后帮她吹头发、上发油。
头发吹至半干,辛辞关掉吹风机,安慰她:“放心吧,事情总会水落石出,杀人偿命,刘盛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
孟千姿没吭声,就算查出了死因,刘盛也回不来了,那么年轻的小伙子,人生就这么突兀终结在一把小片刀上,更唏嘘的是,直到他死,她才知道这人长什么模样,那之前,他对她而言,只是个午陵山户、忙前忙后跑腿办事的。
她喃喃:“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什么人在跟我们过不去。”
辛辞说:“真相就在某个地方,你还没摸着头绪而已。”
这不废话吗,孟千姿没好气,懒得看他。
辛辞笑嘻嘻的,继续找话开解她。
“光靠那个江炼,能找回金铃吗?”
孟千姿嗤之以鼻:“谁光靠他了?我们又不是不找了,我是看他有点本事,也有点脑子……不用白不用,他是旁观者,视角和我们不一样,也许能发现点我们发现不了的。”
“万一他阳奉阴违呢,耍手段骗我们?”
孟千姿轻笑一声,身子半倚在矮几上,以手托腮,斜了眼看辛辞:“小伙子,你还是嫩了点。”
辛辞气结:“我俩差不多大!”
孟千姿说:“你有没有发现,江炼一直在跟我们讲理?”
有啊,而且讲得还挺有条理,辛辞觉得江炼还是挺沉得住气的:今天那情形,换了个脾气暴躁的、嘴笨口拙的、脑子浆糊的,双方对上,那后果,简直不敢想。
“他遇事要讲理,又能讲明白理,这就说明,他是个讲理的人,而讲理的人,有个自己都绕不过去的坎。”
辛辞纳闷:“是什么?”
“讲理。”
辛辞一脸茫然:她这一口一个“讲理”的,比“黑化肥会挥发”之类的绕口令还绕。
孟千姿解释:“就因为他讲理,所以哪怕他再会说、再能辩,提到我的链子,他都理亏。没错,他是无心拽走的,也无意弄丢,但就是他拿走的、就是从他这丢的,所以他只能去找,除非他耍赖,可讲理的人,耍不来赖。”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辛辞想了想:“那要是他为人废物,最后没帮得上忙呢?他那两个朋友,咱们就一直关着?”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帮不上忙,我还养着他们白吃我的粮?”
她把垂落的长发拂到耳后:江炼即便找不回金铃,自己好像也不能动真格的,恫吓归恫吓,还能真砍杀了他不成?
但就这样“算了”,一口气实在难平:“到时候想个法子,让他脱层皮,不然也太便宜他了。无心之过也是过,总得付出点代价。”
说着转头去看墙上的山鬼图:“是吧奶奶?”
水墨图幅上,远处隐约可见青山流瀑,近处是遒劲青松,一只王字额斑斓大虎,正软绵绵趴吊在一根粗大枝桠上,像是伏枝小憩,背上还斜倚着一个妙龄女子,裸肩赤足,衣袂拂风,一手懒懒支颐,眼波流转,一笑媚生。
孟千姿示意辛辞:“看见没,我奶奶也是这么觉得的。”
辛辞只觉得槽多无口,正悻悻时,孟劲松推门进来,手里还拿了ipad和支架:“千姿,大姑婆要跟你通话。”
大嬢嬢……高荆鸿?
孟千姿腾地一下坐起身,看定孟劲松,用口型问他:“你都说了?”
孟劲松清了清嗓子:“我把刘盛的事说了,其它的,你自己斟酌着看吧。”
从古至今,生死都是头等大事,以前山户因凶横死,消息要八百里加急送往山桂斋,这规矩至今没变,最迟也不许拖延过夜。
***
这种通话,是连孟劲松都没资格旁听的,他带上辛辞一同出去。
孟千姿则赶紧坐正,又是拂顺头发又是拉理衣襟,最后才把面朝下覆在矮几上的ipad立上支架。
屏幕上,大嬢嬢高荆鸿正放下咖啡杯。
她已年过七十五,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只六十来岁,面色红润,一头银灰色短发烫得蓬松随意,颇有民国时手推波浪纹的风格,穿剪裁得当的白色圆领金扣洋装,耳垂上缀着镶金环的珍珠耳钉,唇上还敷了层淡淡的珊瑚红。
在大嬢嬢面前,是注定做不了精致的女人了,孟千姿破罐子破摔,瞬间松垮,又拍马屁:“大嬢嬢,你好潮啊。”
高荆鸿浅笑,眼角的鱼尾纹都让人看着舒服:“姿宝儿,坐正了,女孩子,别这么没姿态。”
孟千姿索性更垮了,她看向高荆鸿的身后布置:“大嬢嬢,你不在山桂斋吗?”
“在上海,美琪大剧院上了百老汇的经典歌剧,就这几天,错过就可惜了。”
说到这儿,颇为感喟:“都这么多年了,我段嬢嬢民国三十年的时候,在这看过美国电影,后来带我来,这儿已经改叫北京影剧院了,你说明明是在上海,干嘛冠北京的名字呢。现在又改回来了,还有灯牌,叫majestic,可惜啊,我段嬢嬢走了好多年了。”
孟千姿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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