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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猛地把睡袋边沿拉过头顶。我不想看,我什么都不想看。我的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我呼吸的声音像在拉风箱。有一团火在我体内燃烧,烧得我皮肤发烫,几乎要片片脱落。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是一个无能的人。
“路。”滴滴的手探进睡袋。冰凉的,冰凉的手。她降温了,大约是为节约能源。“已经没事了。”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在痉挛。那是欲念,那是不允许产生的欲念。
“路,它们走了。那两只三眼兽被我赶跑了。”她把睡袋拉开一点,让我透气“这么大的野兽不像是沙漠里的生物,也许我们马上就可以到达平原或者山地,到有树木、水源的地方了。”
那是她的脸,黑暗掩盖了一切瑕疵,并使她脸部的轮廓柔和起来。从这样一个角度看,几乎可以算是美丽的。
我一把摔开她的手,翻身背对着她。“把你那张丑脸挪远点,我受不了!”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然后我听到她在沙地上行走的簌簌声。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她不会走远——她还要保护我的安全。
少顷,我闯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中,在那里,依然有滴滴。她站在暗夜中,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像一根盐柱。
阳光总能送走夜里的魑魅魍魉。早晨起身的时候,我已经能坦然面对滴滴——我的万能机器人。她穿好了衣裳,神色如常,丝毫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我们像往常一样上了路,我留意到滴滴行走时一瘸一拐的。
“怎么了?”
“没事儿,昨天有点运动过度。”
“别动。”我弯下腰,揭起她的裤腿。眼前可怕的伤口令我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人造皮肤被啃掉了碗口大的一块,人造肌肉被咬得一团糟,露出红红白白的肌腱,以及闪着金属光泽的腿骨。
我直起腰,一时说不出话来。
滴滴蹲下身,捂住伤处,她的语调似在认错:“没事的,真的没有事的。我能修好,我自己就能修。”
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头顶,按着她柔软的短发,揉了一揉。我听到自己说:“没有怪你呀。”声音竟有些哽咽。
蓝幽幽的山影从地平线上缓缓浮起,幸福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渗了上来。广袤的绿色平原在我们面前展开,丰茂的植物,清亮的河流,还有空中悦耳的鸟鸣。
“路,那边!那边!”滴滴雀跃地指向远方。
远处有一片密集的房屋,那多半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一号移民镇。
“终于”我眼见自己的梦想清晰了起来,脚步却忽然沉重了,只因我已看到了未来。
“路,快点走吧。”滴滴是那么快乐,像那些正在飞翔、歌唱的鸟儿一样。她完全不顾腿上的损伤,努力加快步子。
“滴滴。”
“唔?”
“慢点走,”我瞟一眼她的伤腿,拉住她的手“不用着急。”我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市镇,强抑住胸中的一声叹息。
一号移民镇上大约有两三百户人家,空阔的街道上偶尔驶过可坐两名乘客的气垫车。街道两边有一些小商店,出售兽皮和野生植物药材。镇上还有一家相当正规的商店,贩卖从地球运来的生活用品。商店门面不大,但货色齐全,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对于一个刚刚在沙漠跋涉了五天的人来说是多么诱人呀。
我站在那家商店的橱窗前,恋恋不舍。橱窗里陈列的除了酒类饮料、各种容器、装饰品和常用工具外,还有一排排不同规格的能源块。
“路?”滴滴的语气是在发问。
“滴滴,你的能源还能用多久?”我突然说。
滴滴迟疑了一下,探询我的脸色,仿佛怕我会生气似的。“一般情况下,大约还能用半个多月。”
“可是,滴滴,我买不起你需用的能源块了。”
t3型机器人专用能源块:1500世界币——橱窗里的一个标签如是说。
“没关系,路,没关系的。”滴滴急急地说“能源用完了,随你把我往哪儿一搁,像任何一件货物一样扔在一边就行。等到你有钱的时候,再给我买能源块。”
我不做声。橱窗的角落里坐着一尊古老的t00型机器人,生锈的双臂捧着一块牌子:“回收废旧机器人”
走遍了全镇的所有客栈,我终于以月租400元的最低价(不包伙食)在镇南租下了一个房间。我狼吞虎咽地享用了一顿25块钱的猪星什锦菜,然后美美地泡了一个澡,接着开始计划未来的生活。
“我想找一个工作,您有什么好建议么?”我洗净了一路风尘,穿着体面地站在房东面前,向他讨教。
“你能干什么?”房东眯着眼瞧我,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他的目光令我犹豫了。“我,我是一个教师。”
“教师在这儿可没饭吃。”房东两眼上翻,嘴唇嘬出一声哨音。
“是么,我知道了。”我垂头丧气地回转身。今天还是不出门了吧。
“路,别灰心。”滴滴悄悄扯扯我的衣袖“我们再去别处问问。”
我甩开她的手。真傻,干吗这会儿来招惹我呢?
真傻。滴滴你真傻。
滴滴跟着我走进那家正规商店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随后就发觉气氛不对劲。
柜台后的大胡子男人迎上来招呼我:“先生,您要点儿什么?有地球来的上好红酒,绝对正宗;茶叶,茶叶也有好几种”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见这里的老板。”
“我就是。”
“我想卖掉我的机器人。”我不敢面对滴滴的眼睛,只能垂着头不停地说“t3型,仿真机器人,性能优越,才使用了九个多月。原价三万六千世界币,现在我只要三万块就卖给你。”
“三万太贵。”大胡子目光闪烁“况且,我还要先看货色。”
“就在我身后。”我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大胡子扬了扬眉:“哦,做得可真不赖,简直像个真正的女人。好,让我来验验货。”他走过我身边,走向我身后的滴滴。
“路——”我听到滴滴的呼唤,那呼唤中有哀怨,愤怒,惊惶,恳求
我狠狠地咬住下唇。我不能心软。我有什么办法,好不容易筹到的那点钱被移民公司一路盘剥,到如今只剩下一百多块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让我怎么生活呢?
“路——”滴滴的声音在发颤,那声音真像一个女人,一个有感情的女人。可是,我不能被它迷惑,滴滴是一个机器人。她,不,它,只是一台为我服务的机器。
“见鬼!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胡子的叫嚷令我回过头去,看到的情形有些刺目:滴滴的衣裳被从头到脚剥得干干净净,那个美丽的、柔软的肢体,曾经温暖过我的身体,在大胡子的手掌下微微颤抖着。左腿靠近脚踝处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那伤口似乎本身就会说话,它那样无辜地暴露在阳光下,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进了屋中。
“这个是一点小问题,不难修理,只要有材料,机器人本身就会自修。滴滴,对不对?”我问得有点吃力。
滴滴迎着我的目光,我又看到了那种表情,昨夜月光下的那种表情。“对我自己就会修。”
“一万块,只能给一万块。”大胡子熟门熟路地打开滴滴中腹部的能源匣,看来是个行家。“喏,能源块也快完了,等于又多要了我一千五。”
“两万块,至少要两万块。”我狠下心,装做看不见滴滴的表情“我从地球把她带到这里,至少还要算点运输的费用。”
“看您是新来的,我权当交个朋友,大家各退半步,一万五怎么样?这个价钱绝对不算坏。”大胡子眨巴眨巴眼睛。
“路!”滴滴再也忍不住了,她猛然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路——路——”
我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老天,她的皮肤虽然柔软,最里头可是钢筋铁骨呢。“滴滴,你放开”
“路,路!”滴滴在哭。她用她的表情、声音和肢体在哭。虽然她没有眼泪,可那样的哭泣比流泪还要凄惨。她仿佛只会说这一个字,她只是反复地唤着:“路,路——”她用痉挛的双手抚摩我的头,手指插进我的发间,用冰凉而柔软的嘴唇摩擦我的脸颊,我的下颌,我的眉廓,我的额头我的嘴唇。“路,路——”她像疯了一样,身体里似乎有一股火焰在流窜,使她全身所有的分子、原子,都在沸腾、奔涌,猛烈地冲击着我,它们共同传递一种信息:“路,路——”
“够了,滴滴,够了!”我展开双臂,紧紧拥住她颤抖的躯体“够了,够了”
滴滴的狂躁顿时平复,化作无比的温柔与恬静。她依偎在我怀里,如同一个真正的女人。“路——”
我的双手抚摸着她光洁的背部,往上,再往上,找到了。在她颈部与肩部相接处,有一个小小的滑门,就在那里,有“暂停”、“中止”、与“再生”三个重要的控制按钮。
我的手指推开了滑门。
怀中的滴滴全身一颤,她仰起脸来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濒死的动物在猎枪前的那种绝望与哀伤。不,还有别的,还有别的什么
我在慢慢地点钱,一叠泛黄的世界币摊在柜台上。一张,五张,十张
“我是你的主人,我叫庄。”那个大胡子店主已经重新启动了t3型机器人的工作程序。
机器就是这么方便,只需揿一下按钮,一切便会重新开始。
“庄。”那是滴滴的声音。
我的手一颤,一张纸币从手指间滑了下去。
“你叫艾米。你是我的机器人艾米。”
“是,庄,艾米听候您的吩咐。”
艾米。庄。滴滴呢?那个会叫我“路”的滴滴到哪里去了?我弯腰捡起掉在柜台脚的纸币,和柜台上的那叠并在一起,然后塞进衣袋里,向店门口走去。
我的头很沉,我的手很沉,我的步子也很沉。
“艾米。”
“是,庄,我在。”
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话:“来,跳一跳。”
黄沙。烈日。麻木的双腿。我的滴滴伸手来扶我。
——路,扶住我,跳一跳就好了。
然而,滴滴,不,艾米,没有回头。她甚至完全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
下午的阳光照着我脚下的地面,可我忽然觉得很冷。
慢慢地,我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谁更无情,她(它),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