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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天爸爸就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眼圈一下子红了。
“妈妈你怎么了?”囡囡不明白,为什么她轻轻的一句话,居然会让妈妈这么难受。
爸爸说得对,我买煤饼炉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零八年雪灾中郴州人的装备是在零下几度到十几度的环境内使用的。煤饼炉必须在开放通风的环境下使用,否则无异于烧炭自杀。而室外零下三十度时,长时间开窗就等于自杀。我的炉子和煤饼都白买了。
今年雪灾初期,电力部门汲取零八年的经验,采用直流方法和交流短路方法进行导线融冰,电力线路杆塔倒塌等引起的停电事故很少发生。但是,和北方厚重、抗寒的建筑不同,南方建筑的外墙较薄,也很少安装北方那样的双层保暖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房子根本不经冻,室内温度很难维持。千家万户一起使用空调,全靠电力来抵抗严寒,结果许多空调机就此罢工不说,电力依然不胜负荷;同时北方闹灾,铁路、公路告急,煤炭运不过来,连锁反应使多家热电厂无法运转,最后导致全城大停电。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屋子里彻骨的寒冷。我把家中所有的被褥都找了出来,堆在大床上,囡囡居然觉得好玩,在被子里一边爬一边拱来拱去,玩钻山洞的游戏。
“铃铃——”突然响起的电话铃让我一个激灵,从几层被褥铺出的窝里伸出手去拿话筒。塑料的话筒像冰坨子一样冷,我触了一下就马上缩回手,戴上枕头边的大手套,然后拿起话筒。
“喂”先生的声音非常焦急“你们还好吗?我看到电视上说南方也遭灾了。我尽快赶回来。”
“你那里还能看到电视啊,情况不错嘛。”我一边说一边发抖“这边的机场也关了,票也没法儿定啊。”
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这边也还是不好。这么冷的天气,许多北方人都没有经历过。尤其是那些供不上暖的人家,不少老人都冻死了。老房子里的住户,本来就是自家烧炕过冬,比供不上暖的人家强些,但很多老房子墙面冻裂、门都冻坏了,里面的人一样顶不住。前些天人人都待在家里,这两天外头很乱。”
“这么冷的天还敢出门?”我苦笑一声“你们北方人还真抗冻。”
“这边人习惯了冬天的供暖,一旦暖气供应不上,前几天都缩在屋子里躲着,但这只是第一阶段,之后就上街了。”
“街上不是更冷?”
“可是出去还有希望,聚集成群的时候也比独自在家更有希望。”他停了一停,又接着说“外面已经开始抢油抢煤抢粮食了。”
“那你”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爹娘更需要他,但我又担心他的安全。即使他愿意回来,短期内亦无法成行。
先生走后的第二十天。h市最低气温降到了史无前例的摄氏零下三十度,大量公共设施瘫痪,公路荒废,电力短缺,生活难以为继。
天气太冷,马路边的报亭已全部关停,大部分的送报人也歇工了。为了节约水、电和人力成本,各家报纸也从每日一发变成每周一发,危难时刻,几家原本是竞争对手的报纸合作无间,周一发晚报、周二出快报、周三时报虽然每周一发,但是基本能覆盖每日的新闻。
刚开始降温的那几天,汽车防冻剂、抗凝剂、-35度与-50度柴油脱销。但随着温度继续下降,居民不敢再外出,武警官兵的清理道路的工作也日益艰难。道路积雪碾压后成了一层坚硬的冰壳,一般车辆都无法行驶,倘使没有防滑链,有再好的燃料也没用。
这样极端的天气条件下,救护车无法正常接送病人,老人与身体病弱者大量死亡。医院人满为患,最多的是冻伤的病人,其次则是因为严寒患上了伤寒、感冒、心脏病或粘膜系统的疾病。有一种病以前闻所未闻。由于金属在零下三十度时粘性相当大,皮肤一旦接触就会被粘住,没有经验的南方人在活动时,双手,、面部、嘴唇等接触到金属器皿的部分都被活生生撕下一层皮肤来,大面积的伤口暴露在超低温的空气中,造成更加严重的冻伤。不少后期参加道路清理工作的战士都是因为这类事故入院的。
还有许多的市民因为家中停电,赶到拥有独立发电系统的医院去享受空调。但拥挤的人群影响了医生的工作,降低了室内空气质量,而医院的备用发电机也不胜负荷,多次发生故障。
许多家庭的室内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几度,有些老房、旧房室内仅零下二十度。忍无可忍的居民开始在室内点火取暖,从书报杂志到小区里的树木都成为他们的燃料。甚至家具、房门都被他们劈碎当柴火。于是静寂的街道上一次次响起消防车刺耳的呼啸。
万幸的是,我家里的电话还能和外界沟通。先生经常在电话的那一头指挥我如何应对严寒。室外温度太低的时候绝对不能出门,但要定时打开卧室的门换换气。外面客厅每天通两次气,每次最多五分钟。每隔一段时间和囡囡在卧室里活动一下,活动能产生热量,一直躺着会越躺越冷。
我向他抱怨下水道冻住以后厕所不能使用,小区里的人已经开始养成到楼下绿化带解决问题的习惯,物业公司还特意用薄木板搭了两个棚子,上面分别贴着“男”和“女”
“现在来不及了,”他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以前北方农村到了冬天,就挖两个大坑、弄些砖头做垫脚石,春天正好当肥料池。天气那么冷,估计楼下绿化带也挖不动了,就那么凑合吧。”
“你们那边怎么样?”
“阶段性的还是会停电,供暖坏过一次不过已经修好了。”
我知道后半句是多么大的灾难。“爹妈还好吗?”
“挺过来了。”
“电台说北方的情况略有好转。”
“是暖和了一点。等火车能走我就回来。家里吃的够吗?”
“还有。不过最近对面的超市关了。听说市里还有两家开着,坐公交特辟的专线可以去。”
“这种天气最好别坐车。你不知道,我回家的那天,火车车门都冻死了,他们用火焰喷射器来化了冰才打开。一路车窗户上全挂满了厚厚的霜,完全看不见外面的景象,整个火车就像一个会跑的大冰棺材。”他顿了一顿“我怕你受不了。”
我忽然有点哽咽,等到可以说话,才回答:“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
十年前,轰动一时的环保科幻电影后天中描绘过这样惊心动魄的画面:冰冻飓风卷过,纽约瞬间成了冰天雪地的极地,只剩下孤独的自由女神像伫立在这白色的文明废墟上,如同一个奇特的墓碑。影片中,由于温室效应,导致两极冰川大量融化,破坏了北大西洋暖流,使北半球的气温急剧下降,地球迎来了又一个冰河期。飓风从地球对流层吸收了大量温度在零下100摄氏度的强冷空气,形成超级冰冻飓风,所到之处,可以将一切物体冻成雕塑。虽然违背科学原理的“冰冻飓风”成为科学家眼中的一个笑话,但全球暖化可能将地球带回冰河期这个观念得到了部分科学家的认同。只是这种“冰河化”的过程,不会像后天那样剧烈。也许,全世界北半球的寒灾正是这个过程的第一阶段?
不过根据政府电台的解释,这又是一次拉尼娜灾害,不久即将过去。
爸妈从巴厘岛又打来电话。因为浦东国际机场关闭,他们的航班无限期延迟,滞留其间食宿均由航空公司负责。他们这才知道中国南方发生了什么事,庆幸逃过一劫的同时,他们更加担心我们的情况。
“还好啦,哪有新闻说得那么严重。”我轻描淡写地说“和零八年差不多。”
“气温多少度啊?”
“最低的时候有零下十几度吧。”我安抚完在热带的父母,长长舒了一口气,为自己替他们安排的这次旅行感到无比满意。
先生离开的第三十天。家里居然又有电了。据说市里的电力依然有限,只能分区、分时段轮流供电,但即使是这样,相对原来停电的日子,也已经是天堂了。室外温度已经回升到零下二十度左右,在家里憋闷了这么久之后,我决定要出门透透气。
我曾经到过零下二十度的东北,自信了解这种气温下的生存之道。我套上五年前的冬天去哈尔滨看冰灯时穿的装备:保暖内衣加双层毛衣毛裤,外罩又长又厚的戴帽羽绒服,爱基斯摩人穿的那种厚毡鞋。我又为囡囡也穿上了她冬季所有的衣服,由里而外,层层叠叠,像个圆滚滚的粽子。中午11点,根据电台的每小时天气预报,此刻室外温度已经升至零下十七摄氏度,我们出发了。
最艰难的一段路居然是下楼。楼道里管道爆裂的积水冻成了坚冰,要走下四层楼的楼梯是高难度动作。我干脆坐在冰面上,让囡囡坐在我的腿中间,像滑滑梯一样连滑带蹭地一路到了底楼,按在冰面上的厚毡毛手套表面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外面有阳光,久违的冬日阳光让人精神一振。
走出居民楼的一瞬间,只觉室外的空气清新舒畅,但再多吸几口,寒气就像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怀里,让人直打冷战,但不一会儿,我又感觉到空气中一些熟悉的异味,应该是绿化带的棚子里传出来的“那些东西”的味道。
绿化带边上的长青灌木上挂着晶莹的霜凌,一旦解冻,这些已经被冻死的植物会立即瘫成一堆绿泥。通向绿化带的冰道上印着凌乱的黑色脚印,但通向小区外的主干道上也有一些新鲜的脚印。天气转暖,想透气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
我抱着被裹成胖粽子的囡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走,从楼道口到小区不过五十多米的距离,居然走了快二十分钟。马路上悄悄的,偶尔会传来车轮压过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公交车。我继续前行,专心致志地看脚下的路。路边的树木虽然围上了保暖的草绳,但看上去都很僵硬,毫无生命的气息。大雪压断的树枝已经冻成了脚下冰雪的经络,而昨天铺上的一层新雪未经踩压,还未冻结,落脚时发出“吱吱”轻响,居然非常好走。
一路走下来,怀里的囡囡越来越沉,虽然穿了最厚的雪靴,寒气依然从脚心向上咬蚀,膝盖以下的部分仿佛已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妈妈,你看雪人。”我突然听见囡囡欢喜的声音,她指着马路两旁各种各样的雪人大惊小怪地嚷着。那是第一场雪后,外出扫雪的人们即兴的作品,多日来新的降雪给它们不时换上洁白的衣服,让它们看上去像刚刚堆出来的新雪人儿。它们比身后那些高高矮矮的楼群可爱多了——多日的大雪后,参差的楼群就像一片片高矮不一的白蘑菇。
越往东走,马路上渐渐有了更多的车,不时可以见到一两个行人。偶尔可以看到工人坐在升降车里清理大楼外层的冰雪。
“妈妈,那是什么!”囡囡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
“啊。”我的目光投向道路的前方。在那里,银装素裹的大湖无比静穆。冰冻的湖面如一面巨大的镜子,覆雪的树木、山峦无言地矗立在她身边,让人陡然生起雪山朝圣时才会有的谦恭与敬仰。
“那是西湖。”我像做梦一样说。
“我要去看湖!我要去看湖!”囡囡在我怀里手舞足蹈起来。
“好,我们去看湖。”我忽然也激动起来,仿佛有一股温暖的细流在四肢间流淌,囡囡的身体仿佛也变轻了,我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口中像念咒一样喃喃:“我们去看湖。我们去看湖。”
这片银白色的湖面那,像一个美丽的梦境。
我们沿着一个泊船的小码头走上广阔的冰面,冻在码头边的游船上都覆盖着白雪,像是特设在湖上的座椅。那棵扎根在湖岸、冠盖却倾覆在水面上方的银白色巨树,像仙境入口的标志物;而远处的雪桥和更远处的雪堤,精致得都像细腻的宋瓷做出的盆景摆设。三面的白色“雪山”依然有着深浅的层次。近处是奶油色的起伏山丘,远处是白雾一般朦胧的山影。
囡囡在我怀里扭着身体说:“妈妈我要下来。”
“那好,你跟在妈妈旁边走一会儿,就一会儿。小心不要摔跤啊。”把囡囡放下地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左后方穿来细碎的声音,一回头,发现是一家三口,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同样幼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从湖面上走来。穿着黄色的羽绒服的小男孩像只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地滑行,忽然一屁股滑倒在冰面上。
我吓了一跳。孩子的父母不以为意地相视一笑,孩子也坐在冰面上“嘎嘎”笑起来,扭动身子原地打转,好像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囡囡立刻学样“吱溜”一下坐倒在冰冻的湖面上,拍动手脚用力地滑动。穿着玫瑰色羽绒衣裤的她就像一朵硕大的红花。
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傻笑起来,那笑声像银铃一般在寒冷的气流中振动。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身边银白的湖面上,在我眼中映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美丽光圈。
我看呆了。
经历了大半个月的酷寒与困苦、孤独与无助,我觉得胸中有一处地方冻得硬邦邦的。可就在这一瞬间,那一处冰冻的块垒,却被孩子们的笑声融化了。
就在这时,怀里的手机响了,是先生。
他说,他两天后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