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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大约在一个月内就要开庭,波辛尼好象不大有什么指望胜诉,简直没有。

    “我就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办法,”拜因斯太太说;“这事对他非常之糟,你知道——他没有钱——过得很窘。而且我们也帮不了他,我敢说。听说那些放款的人非要有抵押品才借钱给他,他抵押品又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拜因斯太太的身体近来又更加发福了;她的秋季团体活动正忙得热闹,书桌上慈善会的节目单散得到处都是。她会意地望着琼,睁着两只鹦鹉灰的圆眼睛。

    多年后,拜因斯夫人(拜因斯后来因为造了那所公共艺术博物院封为从男爵;这座博物院给了那些官吏很多饭碗,可是给那些劳动阶级很少的快乐,而这所博物院本来是为了他们办的。)还时常想起这个女孩子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一时涨得飞红——她一定是看出眼前的事情大有希望——连笑的样子也忽然变得可爱了。

    这种改变,就象一朵花突然开放,或者经过漫长的冬季第一次照出阳光似的,既生动而且动人;这幕情景,以及这下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时常在拜因斯夫人想着最要紧事情的时候,莫明其妙地而且不在时候上,闯进拜因斯夫人脑子里来。

    小乔里恩在植物园里撞见的那次幽会也就是在同一天下午;在同一天,老乔里恩上鸡鸭街的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走了一趟。索米斯不在,上苏摩赛特大楼1去了;勃斯达正关在那间旁人进不去的屋子里,埋头在许多文件中间;把他放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是一个很贤明的措施,这样子他就可以指望他竭力多做些工作;可是詹姆士却坐在事务所的外间,一面啃指头,一面忧伤地翻阅着福尔赛控告波辛尼的申诉书。1苏摩赛特大楼是许多政府机关,包括税局的所在地。

    这位精神正常的律师对于这里的“微妙”论点仅仅感到一种额外的恐惧,觉得至多引起一些虚惊,使人看了好玩罢了;他的道地的实际头脑告诉自己,如果他本人是法官的话,他就不大会理会这一点。可是他却害怕这个波辛尼会宣告破产,那样的话,索米斯就仍旧得拿出钱来,另外还要付讼费。而在这种有形的恐惧后面,始终还存在着那种无形的烦恼,潜匿在那里,错综复杂,若隐若现,非常之丑,就象一个噩梦一样,而这件讼案只不过是这个噩梦的一个表面看得见的征象而已。

    老乔里恩进来时,他抬起头,说:“好吗,乔里恩?好久不看见你了。他们告诉我,你上瑞士跑了一趟。这个小波辛尼,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把文件拿出来,惶惑而忧郁的样子望着自己的老哥。

    老乔里恩不声不响看着文件;他看着时,詹姆士眼睛望着地板,一面啃着指头。

    老乔里恩看到后来把文件一掼,文件拍的一声落在一大堆“有关朋康姆,已故”的供状中间;这堆供状就是那件“佛莱尔控诉福尔赛”讼案的许多附件之一,就象一株有出息的母树分出许多枝丫来一样。

    “我不懂得索米斯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了几百镑钱闹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有产业的人呢。”

    詹姆士长长的上嘴唇气得直抽;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地方受到人攻击。

    “并不是为的钱——”他说,可是眼睛正和老哥的直率、尖锐而严正的眼光碰上,就不再开口了。

    一阵子沉默。

    后来还是老乔里恩开了口,一面捻着胡子“我来拿我的遗嘱的。”

    詹姆士的好奇心立刻引起来,在他的一生中,恐怕没有比一张遗嘱更使他兴奋的了;遗嘱是对于财产的最高处置;一个人手里有多少财产,这是最后的一张清单;他究竟有多少身价,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按一下电铃。

    “把乔里恩先生的遗嘱拿来,”他向一个神情急切、深暗头发的小职员说。

    “你预备修改一下吗?”同时在他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哎,我有没有他一样多呢?”

    老乔里恩把遗嘱放在贴胸口袋里,詹姆士懊丧地扭动着两只长腿。“他们告诉我,你近来置了几处很好的产业呢,”他说。

    “你这个消息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老乔里恩毫不客气地回答他。“这个案子几时开庭?下个月?我真弄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当然由你们去管;不过如果要听我说的话,我看还是在外面了结的好。再见!”他冷冷地握一下手,就走了。

    詹姆士一双瞠得笔直的青灰眼睛环绕着什么隐秘的焦灼的影子转,又开始啃起指头来了。

    老乔里恩把遗嘱带到新煤业公司,在那间没有人的董事室里坐下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拖尾巴”汉明斯看见董事长坐在那里,就把新矿长的第一个报告送进来;老乔里恩严声厉色地把他顶了回去,弄得这位秘书脸上很下不去,但仍旧庄严地退了出去;随即把那个管股票过户的小职员叫来臭骂了一顿,骂得那小职员不知怎么办是好。

    象他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到这里办事处来自封为王,可不是——他妈的——他(拖尾巴)看得惯的。他(拖尾巴)当这儿办事处头儿已经有不少年了,象他这种小伙子恐怕连数都数不过来,如果他认为自己把事情全部做完了,就可以坐在那里什么事情不做的话,那么他就不姓汉明斯(拖尾巴),诸如此类的话。

    在那扇绿呢门的另一面,老乔里恩坐在那张桃花心木和皮面的长桌子面前,一副粗边的玳瑁眼镜——眼镜脚已经松了——架在鼻梁上,手里的金铅笔沿着遗嘱上每一句话移动着。

    遗嘱的内容很简单;有些遗嘱上面常有些小笔的慈善捐款和遗赠,不但看了叫人讨厌,而且使一个人的财产化整为零,连晨报上登载的那一小段关于十万镑富翁逝世的消息都显得不够神气了;在这张遗嘱上,这些东西全没有。

    内容很简单。只有两万镑是赠给他儿子的“其余任何财产,不论动产或不动产,或兼有动产与不动产性质之财产——设定信托,将属于或出于这些财产的出息,如房租、年产、红利、利息付给我上述的孙女琼-福尔赛或她的让受人,终她的生年,由她独自使用、支配等等。而自她死亡或去世之后,应如该琼-福尔赛以她的最后遗嘱和遗言证书或是属于遗嘱、遗言证书或遗言的处分书性质的任何书据,尽管她是处在有在世的丈夫保障之下的地位,悉依这种书据所载的主旨、目的、用处,一般地都尽量按照这种书据所指定的样子、办法、方式,设定信托,将上面最后提到的土地、传袭的一应产业、宅地、款项、股票、投资和担保品等,或在当时即作为财产,或即代表这些财产的东西,调度、委任、或为转让、给与以及处分之,这些书据须是她依法具立、签字和公告的。倘是项书据等。但是经常地必须。”诸如此类,一共是七张对开本大小的简明扼要的叙述。

    这张遗嘱是詹姆士在他事业最发达的那些年头里草拟的。他差不多把一切意外的事情都预见到了。老乔里恩坐在那里把遗嘱看上大半天;后来从格架上取了半张纸,用铅笔写下一段长长的附注;然后把遗嘱放在怀里扣上,命人给他叫好一部马车,坐马车到了林肯法学院广场的巴拿摩—海林法律事务所。杰克-海林已经去世,可是他的侄儿还在事务所里,所以老乔里恩跟他关起房门来谈了半个钟点。

    他把马车留在外面,出来之后,就告诉车夫上威斯达里亚大街三号去。

    他感到一种异样的、迟缓的满足,好象在跟詹姆士和那个有产业的人作对上打了个大胜仗似的。他们从此再没有办法刺探他的私事了;他刚才已经取消了他们保管他的遗嘱的委托;他自己的事情全部都不交给他们管,全拿来交给小海林,而且他委托他们的他那些公司里的生意也要取消。如果索米斯真正是那样一个有产业的人,一年少个千把镑应当在他也算不了什么;想到这里,老乔里恩那部大白胡子下面的嘴狰狞地笑了。他觉得自己的行事正符合公平报复的原则,完全是应该的。

    就象逐渐摧毁一棵老树的那种潜在的内部腐蚀作用一样;老乔里恩在自己的幸福上、意志上、个人尊严上所受到的创毒也在迟缓地、稳步地在剥蚀着那代表他的人生观的华厦。生命把他的一面逐渐磨掉,终于使他象那个他身为家长的家族一样,失掉了平衡。

    当他坐在车子里朝北驶向他儿子的家里时,他方才发动的这种新的处理财产办法,在他的脑子里看上去隐隐约约就象是一记惩罚,针对着那个在他看来就以詹姆士父子为代表的家族和社会。他已经把财产归还给小乔里恩,而归还给小乔里恩却给他私心渴望的报复以一种满足——他要报复时间老人,报复苦痛,报复干涉,报复这个世界在十五年中加在他独养儿子身上的一切没法计算得清的全部打击。在他看来,这种新决定正是重新贯彻自己坚强意志的一种方式;正可以逼使詹姆士,和索米斯,和自己的族人,和一切潜在的广大福尔赛——这些人是一道巨流,在冲击着他自己孤立的、顽强的堤坝——不得不承认,而且永远承认,事情要听他的。想来自己终于会使这个孩子比詹姆士那个儿子,那个有产业的人,更加有钱得多,心里真觉得好受。把钱给小乔真是好受,因为他本来爱自己的儿子啊。

    小乔里恩夫妇都不在家(老实说小乔里恩还没有从植物园动身呢),可是那个小女佣告诉他,说男主人就要回来了。

    “先生,他总是回来吃茶的,为了跟孩子玩。”

    老乔里恩说他等一下,就在那间褪了色的破落客厅里耐心耐气地坐下来;客厅里那些夏天用的花布椅套已经卸掉,椅子和长沙发的破烂相就全部显露出来。他巴不得把两个孩子找来;叫他们靠在自己身边,柔软的身体抵着他的膝盖;听乔儿喊:“哈罗,爷爷!”并且看他奔上来;感到好儿软绵绵的小手悄悄摸上来,碰到他的面颊。可是他不肯。他这一次来有一件庄严的事情要做,非要等做完,决不玩。他一个人涉想,怎么只要自己的笔头动那么两下就可以使这座小房子里的一切改观,恢复它原来显然缺乏的那种世家气派;他可以把这些房间,或者什么更大的房子里的别些房间,摆满了从拜波—布尔白里店里买来的艺术精品;他可以送乔儿去上哈罗中学和牛津大学(他儿子上的是伊顿中学和剑桥大学,他对这两处学校已经失去信心了);他可以让好儿受到最好的音乐教育,这孩子在音乐方面很可以造就得。

    这一幕幕情景纷纷呈现在他眼面前,使他的胸怀一畅;就在这时候,他起身站在窗口,望着外面那片狭长的小园子;园内那棵梨树还没有到深秋已经叶子落尽,在秋天下午逐渐凝聚的暮霭中耸着枯瘦的枝子。小狗伯沙撒在园子的那一头走动着,尾巴翻上来,紧贴着自己黑白相杂的毛松松的脊背,一面用鼻子嗅着花草,每隔这么一会儿就用腿抵着墙壁撑一下身体。

    老乔里恩涉想着。

    现在除掉给人东西外,还有什么快乐呢?然而一定要能找到一个对象——你自己的一个亲骨肉——对你给的东西懂得感激,那样子给起来才舒服!把东西给那些跟你没有关系的人,给那些你不负任何抚养责任的人,就得不到这种满足!这样的施与是违反自己一生的信念和行事的,是辜负自己一切创业的艰难,辛勤的劳动,和平日那样省吃俭用的;是否定那个伟大而骄傲的事实,那就是:和过去千千万万的福尔赛一样,和现在千千万万的福尔赛一样,和将来千千万万的福尔赛一样,他在世界上创立了,并保持了自己的家业。

    而当他站在那里,望着下面月桂树蒙上煤灰的叶子,那片满是黑斑的草地,和小狗伯沙撒的动作时,这十五年来因为被剥夺掉合法享受而尝到的痛苦全想了起来;在他的心里,创痛和下面即将到来的甜蜜完全融汇在一起。

    小乔里恩总算回来了,对自己的作品甚是得意,而且由于在室外耽了好几个钟点的缘故,精神很好。一听见自己父亲就在客厅里,他赶快问自己妻子在不在家,听到女佣告诉他不在家时,才松一口气。他随即把画具等小心放在那张小衣橱里收好,就走进客厅。

    老乔里恩以他特有的那种果断派头,一上来就谈正题。“我已经把遗嘱改过,小乔,”他说。“你以后可以过得宽裕些了。我即刻拨给你一千镑一年。我死后,琼可以拿到五万镑,其余都是你的。你那只狗把花园都搞糟了。我是你的话,决不养狗!”

    小狗伯沙撒正坐在草地中间,检视自己的尾巴。

    小乔里恩望望小狗,可是望得迷迷糊糊的,原来自己的眼睛湿了。

    “你的一份总不会少过十万镑,孩子,”老乔里恩说;“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的好。我这样年纪没有多久好过了。以后我也不想再提。你妻子好吗?替我问候她。”

    小乔里恩把一只手搁在父亲肩膀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件事就算结束。

    把父亲送上马车之后,小乔里恩回到客厅里来,就站在刚才老乔里恩站的地方,望着外面的花园。他竭力想揣摩这件事对于他全部影响,而且,由于他也不免是个福尔赛,一片财产的远景在他脑子里开展出来;他过的这么多年的半节约生活并没有泯灭掉他的本性。他抱着极端实际的态度,想到旅行,想到给自己妻子买些什么衣服,想到两个孩子的教育,想到给好儿买匹小马,以及其他种种;可是在这样涉想当中,他仍旧想到波辛尼和他的情妇,和那只画眉鸟期期艾艾的歌唱。欢乐呢——还是悲剧呢?哪一个?哪一个?

    已往的那些日子又象在眼前了——那些生动的、痛苦的、热情的、神奇的日子是金钱买不到的,而且那种炙热的甜蜜是什么都换不回来的。

    他妻子回来时,他一直走到她眼前,把她抱在怀里;有大半天他站着不作声,眼睛闭上,紧紧搂着她;他妻子望着他,眼睛里是一副诧异、喜悦而疑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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