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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从那天开始,两人便各自睡着一张床。

    他有时也想讨好她,结果就发现,李蓉其实不止有温和良善,更有咄咄逼人。

    他的示好,要么换来她的冷漠,要么就是蔑视,甚至于偶尔她会瞧着他送的东西,轻声说一句:“恶心。”

    纵使是他有错,可他也是个人,三番两次下来,便也有了脾气。

    他一开始冷战,不同她说话。

    她也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在一起出席的公共场合,她会主动挽着他的手,好似他们感情很好。但人后里,她又冷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见。

    有一天她出了门,半夜都没回来。

    他找疯了,等半夜她一个人回来,她失魂落魄,似是哭过。

    他有些慌了,不由得问她:“你怎么了?”

    李蓉抬眼,她盯着他,好久,都没说话。

    等第二天他下朝回来,就发现她搬去了其他房间。

    他让人去查,才知道,李蓉让人去查他和秦真真了。

    他听这件事,觉得她无理取闹,又知是自己理亏。他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在童业问他怎么办事,哑着嗓子道:“随她。”

    李蓉容不下沙子,他的确有沙子,这是他们之间的死结。

    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打开,他在等,李蓉也在等。

    他想,总有一日,应该等到吧?

    但并不是。

    康兴二十年秋。

    她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僵,他们已经在公主府分院而睡,她不愿见他,每次他去找,她都让人关着大门,除了正事,她从不与他私下交谈。

    那天下了大雨,他听人从宫里穿了消息,说李川和李明起冲突,李明拿李蓉撒气,让李蓉跪在御书房外。

    “跪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

    “为何不早说?”

    “殿下的人没来通知,是宫里的人给的消息。”

    听到这话,他便觉得气结,他没想到李蓉连这种时候,都不会想到他。

    他知道李蓉腿不好,也来不及生气,赶忙进宫。

    等他来时,就看见李蓉跪在地上,苏容卿为她撑着伞,两个人站在雨里,美若画卷,天作之合。

    他内心突然尖锐疼起来,疼时伴随有那么几分惶恐。

    他压着情绪进去,软硬兼施劝说了李明,终于才等到李明放人。

    等他出去时,就看见苏容卿冰冷的眼。

    “为何此时才来?”

    苏容卿开口质问,裴文宣听到这话,低头先扶起李蓉,随后冷眼扫过去,只道:“干卿何事?”

    苏容卿眼里瞬间爆发了怒意,那种突如其来的愤怒,让裴文宣愣了愣。

    然而他还没开口,就听李蓉虚弱出声:“今日谢过苏大人。”

    “未能帮殿下什么,”苏容卿音调沙哑,“殿下不必言谢。”

    “苏大人能在这里,”李蓉轻笑,那笑容裴文宣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他觉得嫉妒,不安,可他仍旧要秉持风度,听李蓉道谢,“我已感激不尽。”

    两人简单寒暄,便道别离开。

    说不出错处,可裴文宣却始终觉得哽在心头。

    他直觉有什么发生,又不知是什么,他送着李蓉回家,等到了马车上,他终于爆发:“你出了事怎么不让人来同我说?”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的事,为何要事事同你说?”

    “李蓉,”裴文宣一时昏了头,忍不住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丈夫?”

    李蓉听到这话,露出诧异眼神:“裴文宣你莫不是昏了头?你算我哪门子丈夫?你若心里这么觉得,那我可先说好,我们还是和离了吧。”

    他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听见“和离”的瞬间,他突然就失去了争执的勇气,他扭过头去,只道:“随你,只是还是要给我留几分面子,莫要随意招惹别人。”

    李蓉听他的话,只觉有病,自己找了个地方,到头就睡。

    裴文宣知道她现在莫要说让他碰她,接近她都觉得烦,他只能坐在一边,将干衣服扔她,自己走了出去。

    这场冷战持久绵长,他们一起辅佐李川登基,而后站在不同的立场,成□□堂吵,朝堂吵完回家吵,他不同李蓉吵架,李蓉便懒得理他,他见李蓉不理他,更觉烦闷,到宁愿吵架。

    德旭三年,秦真真死于毒杀,李蓉扇了李川两个巴掌,那天晚上,李蓉少有没和他吵架,他们在庭院里喝酒,这难得的平和时光,竟让他觉得有种难言的感动。

    他不由得问她:“你今日脾气好似很好?”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李蓉笑了笑,“我知道你难过,便让让你。”

    这话把裴文宣说得一哽,其实他倒也没多难过。

    这么几年过去,秦真真的生死,好似也无所谓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连自己都管不了。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开口。

    他不想让李蓉知道他不喜欢秦真真了,这让他觉得有种难言的丢脸。

    毕竟……李蓉也不喜欢他。

    李蓉喜欢谁呢?

    他心里总有个答案,但他不敢想。

    毕竟那个人,如今年近三十,那样高贵的出身,却始终没有成婚,为的什么,他心里清楚。

    他怕这个答案,到宁愿不知道。

    他和李蓉那些年,就是一面吵,一面互相依靠。

    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李川和上官家厮杀,上官玥上官旭接连死去,裴文宣就成了李蓉唯一的依赖。

    尽管她几乎不依赖。

    只有上官玥死那天晚上,她哭得不成样子,裴文宣将她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那时候,裴文宣有那么片刻以为,她回来了。

    可后来他才明白,有些伤害只要有了伤口,就不会愈合。

    德旭七年,苏氏倾覆。

    李蓉为了苏家,和李川当庭对骂,甚至搬出了上官玥来,说要废了李川。

    李川大怒,当庭杖责李蓉,裴文宣听到的时候,赶紧赶了过去。赶过去时,就看见李蓉趴在凳子上,满身是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蓉,看见就慌了,可李蓉抓着他的手,只同他说:“我要保住苏家。”

    他的手在颤抖,李蓉抬起头,盯着他:“我求你。”

    这是她头一次开口求他,他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

    他怕他不帮忙,李蓉能做出更激进的事儿来。

    李川打了李蓉,本就有些歉意,他给了台阶,李川就顺着下来,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苏氏满门宫刑,男丁自尽狱中,只有苏容卿活了下来。

    李蓉执意将苏容卿带回府中,他得知消息的时候,从宫里驾马直接回了公主府,推门就骂:“我听说你要留苏容卿在府里?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公主府,不是裴府。你若不同意,”李蓉抬手,指着大门,“你就滚。”

    裴文宣盯着李蓉,静梅赶紧来,急道:“殿下,不好了,苏公子醒来又要自尽……”

    李蓉听到这话,便赶紧要出去,裴文宣一把抓住她:“不准走!”

    “你发什么疯?!”

    李蓉皱起眉头:“苏氏全死了,就留他一个,现在我不能让他出事。”

    “我不准他留在公主府,你若留他,”裴文宣盯着她,“我就走。”

    李蓉听到这话,愣了愣,片刻后,她笑了一声,一把拉开他,只道:“走就走,有病。”

    说完,李蓉便走了出去。

    裴文宣站在大堂。

    她不在意。

    她不挽留。

    他走或不走,她都不关心。

    他算什么?她说得对,他有病,有病才待在公主府,这么作践自己。

    他不能忍受和苏容卿再多呆一刻,当夜便收拾回了裴府。

    他以为自己回到裴府,会放下,会过得好一点,可并没有。

    他会在每夜惊醒,想起李蓉,想李蓉在做什么,想李蓉是不是和苏容卿在一起。

    他特别庆幸苏容卿是个阉人,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是他唯一的庆幸。

    他试图离李蓉远一点,不听,不见,不想。

    就这么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德旭十年,他三十四岁,那年七夕挂了花灯,十分盛大,他便由童业领着,一起上了街。

    他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街上青年人来人往,他就想起二十岁那年的七夕节,他和李蓉两个人一起走。

    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了,一抬头,就看见李蓉。

    李蓉站在人群里,她一点都不老,比起十八岁得时候,还多了几分时光给予的温和柔软。她仰头看着台上异域之人表演杂耍,精彩之处,她便大声欢呼鼓掌。

    裴文宣遥遥看着,那是他离开公主府后,最满足的一刻。

    他发现,自己还是得回去,他终究还是她丈夫。

    然而当他提步想要去和李蓉打个招呼,才一往前,就看见苏容卿提了一盏花灯,出现在李蓉身后。

    李蓉转头看他,目光落在苏容卿手上花灯上,突然就凉了眼睛。

    然后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扑进对方怀里,苏容卿一手提着灯,一手揽住姑娘,轻声说了句:“殿下小心。”

    他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那么清贵优雅,哪怕已经是个半残之人,仍旧不损风华。

    他们抱在灯下,再美好不过。

    他像一个多余的人,他本就不该存在。

    他的心抽搐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虐看着那两个人,眼都不挪。

    他们两手拉手,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他们走过长街,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李蓉笑着挂在他身上撒娇,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他们在烟火下,李蓉踮起脚尖轻轻吻他。

    像他二十岁那年,拥有过的一样。

    他送着他们回到公主府,又折回长街。

    他一路猜过灯谜,赢回了满街花灯。

    童业看不下去,低声开口:“公子,要不回去吧。”

    “回哪儿去?”

    裴文宣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回哪去。

    童业看着裴文宣的模样,终于劝他:“回公主府吧,您毕竟是驸马,您回去,谁也不能拦着。苏容卿是个阉人,他做不了什么,您回去,和殿下认个错,好好过就是了。”

    认个错,好好过。

    认错吧,认输吧。

    只要认了,她也许就会回头了。

    他站在长街上,他第一次这么想回头,这么想回去,去找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反应过来时,一路狂奔,他冲回公主府,敲开了大门。

    门房见得他,便愣了愣:“驸马?”

    裴文宣不说话,他推门就要进,门房反应过来,忙道:“驸马,您稍等奴才去通报。”

    “去通报什么?”裴文宣被这句话激怒,“这是我家,我要回来,找我的妻子,你们还需要通报吗?!都给我站住!”

    裴文宣一声高喝,侍卫都冲进来,拦住了公主府的人。

    裴文宣一路急行,他想好了,他和李蓉认错,他和李蓉服输,他和李蓉……

    然而他所有的幻想都在听见李蓉的轻喘声那刻停了下来。

    他脚步顿在房门前,他听着里面的声音,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只是这次李蓉唤的不是他的名字,她在叫苏容卿。

    她说:“容卿,快点,轻点儿。”

    他想进去。

    想去杀了苏容卿。

    他从未这么想杀一个人。

    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不敢想。

    哪怕是个阉人,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也总有的是办法。

    可他凭什么呢?

    他拿什么身份呢?

    她也曾好好对待过他,曾爱过他,是他伤害她。

    她拼死救苏容卿时他痛苦,他救秦真真,她何尝不痛苦?

    他站在门口,听着李蓉和苏容卿的声音,好久,他终于回头。

    他仿佛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颓然离开。

    他茫然走在路上,走了好久,他清晰意识到,李蓉离开了,离开他们的世界了。她找到了一个新的人,她真的,彻彻底底的,放下了。

    这个认知让他如鲠在喉,不由得想起今夜有位大臣请宴,他本是拒了的,因为那个地方在青楼,此刻他突然决定过去。

    他想,他也该走出来了。

    他去了那位大臣的宴会,对方安排了一个第一次的清倌,他和那个人坐在床上,对方年纪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坐在床边,他们一个一边坐着,他一回头,就感觉那里坐的,好像就是李蓉。

    十八岁的李蓉,在他们成婚那天晚上,就是这么坐着。

    他满脑子是她的影子,根本碰不了其他人,于是他让人带走了那个姑娘,自己一个人在青楼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早年在官场喝得太厉害,胃不好,如今位高权重,很少有人敢给他灌酒,一直养着。

    可他突然就不想养了,他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后来趴在地上吐出血来,等他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裴府,他一睁眼,就看见李蓉在他边上,正低着头看书,见他醒了,她抬眼看过来,笑着道:“醒了?去那种地方能喝成这样,你也够可以的。”

    “你怎么在这里?”

    裴文宣沙哑开口,李蓉放下书:“昨夜王大人来找我,说你出事了,你醉成那样子,到还一直叫我名字,不忘给我找麻烦。也真是够可以的。”

    裴文宣不说话,他酝酿着,笑说点什么,就听外面传来苏容卿的声音:“殿下,时辰到了,该回府了。”

    “行了,”李蓉听到苏容卿的话,站起身来,她同裴文宣打了招呼,“我得先回去了。你以后去那种地方,睡个姑娘吧,别老喝。你喝死了……”

    “我喝死了怎么样?”

    裴文宣截断她,李蓉笑了笑:“你喝死了,再找个和我打配合的可不容易,裴大人您还是长命百岁吧。”

    “你为什么不叫我驸马?”

    裴文宣突然问起称呼问题,李蓉有些懵,缓了片刻后,她才想起来:“咱们关系都这样了,再叫这个不好。而且……”

    李蓉想了想,迟疑着道:“我和容卿在一起了。说来虽然有些抱歉,”李蓉抬头,笑了笑,“可……也许哪一天,就要拜托你。”

    “拜托什么?”

    “我还是想,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能在一起。”

    “在一起?”裴文宣嘲讽开口,“你们还不算在一起吗?”

    “都没成婚,”李蓉想想,“若可以的话,还是想和他成婚,好好在一起。”

    裴文宣说不出话,被子下的他忍不住捏起拳头。

    “他是个阉人。”

    李蓉沉默,裴文宣忍不住提醒:“你是公主,你们若成婚,会让天下笑话的。”

    “我也知道很难。”李蓉低头笑笑,像个小姑娘一样。

    他很多年没见她这副模样,李蓉轻声道:“我就想想。行了,我也不和你多说了,我还有事儿呢。”

    说着,李蓉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等走出门时,李蓉毫无顾忌朝着苏容卿伸出手,苏容卿愣了愣,李蓉便主动拽过他,高兴道:“走呀。”

    他看着他们远走,他低下头去,他感觉害怕。

    他好怕。

    他开始像个被判处了死刑的人,开始每天数着自己的日子,他在公主府安插了许多人,探听着苏容卿和李蓉的消息。

    苏容卿一向不主动,李蓉也似乎很矜持,他们始终没有提到成婚的问题。

    他很欣喜,又觉可悲。

    那一年冬天,温氏终于去了。

    他给温氏守灵那天,李蓉来陪他,他有些诧异,两个人跪在灵堂前,看着火焰跳动的七星灯,裴文宣忍不住问:“你来做什么?”

    “我母后走那年,是你陪着我,”李蓉抬眼,看着他笑了一下,“这次我陪你吧。”

    有人陪着,是不一样的。

    她陪着他,说着温氏,就这么简单的事,等第二天走她要走,他突然就抓住了她。

    他像抓住她这世间最后一根浮木。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有没有苏容卿,苏容卿在不在,都无所谓。

    他不想一个人走了,他像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他一个人走不下去了。

    他抓着她的手,沙哑出声:“别走吧。”

    “蓉蓉,我错了,我们和好,好不好?”

    李蓉愣了愣,也就是那一瞬间,灵堂门被人突然推开,像是美梦突然醒来,苏容卿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李蓉。

    “殿下,”他声音很轻,“该走了。”

    李蓉反应过来,她似觉尴尬,她想推开他的手,裴文宣却不肯放,他从未这么狼狈,他死死抓住她。

    “我错了,”他哭着求她,“蓉蓉,我错了,你别走,你留下来。”

    可她没有理会。

    她没有理会他最后一次求救和呐喊,她只当他丧母之痛,于是让人生生扣开了他的手,让他们好好照拂他。

    好多人压着他,当他疯了,不让他去找她。

    他们说他不喜欢她,让他体面,让他不必死缠烂打。

    他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醒来,他看着温氏的灵位,发现到了温氏下葬之日。

    他抬着温氏上山,看着漫天飘舞的白花,他知道,无论如何,他的人生还得继续。

    还得继续,于是他开始了一个又一个谎言。

    他爱着秦真真。

    他不爱李蓉。

    这样,他永远没有对皇权认输,他永远不会痛苦,他永远不会后悔。

    他没有错,他失去李蓉,他不遗憾,不后悔,没关系。

    他日复一日这么告知着自己。

    最后十年,他和李蓉都越发乖戾。

    苏容卿终于还是拒绝了李蓉,于是李蓉还是和他必须耗下去。

    一年,十年。

    整整三十年,转眼即逝,直到最后一刻,李蓉死于毒/药,他死于兵刃。

    同赴皇权,又再重生。

    重生再见,康兴十八年春。

    这次她不选他了,他举办了宫宴。

    而十几年的否认,否认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心。

    可真心永远存在,无论否认多少次,他依旧还是在她选婿的春宴上疯狂搞事。

    谁都别想靠近李蓉。

    那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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