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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郁,我无再信你。”
长久僵持沉默过后,皮特沉声道。
气氛一凝,彻底跌入了低谷。
但皮特紧接着却又说了一句:“不过有关亚当斯被刺事情,我们还有切实地看到那些证据,现在动枪或是逮捕谁,都是很不合适。”
高澜抬头,眉微不察一蹙。
这神色落入楚云声眼中,他便道,皮特等人今天谋划虽然有成功,但他和郁镜之来此目,却是已经达成了——高澜无再和东洋人联手,皮特也不会真接纳他。
此,皮特虽然现在口称拒绝接收平民,但楚云声很清楚,以高澜等人饵,彻底看清郁镜之底细后,获今天这样结后,他会选择接受这个条件。
安德烈道:“看来暂时还是一场误会。”
这话说很有技巧。
路易不甘,却也垂下了眼,闭紧嘴巴。
“既然是误会,那我们以走了吧,高先生。”郁镜之非常诚恳地询问宴会主人意思。
高澜冰冷地注视着郁镜之,不答。
但郁镜之也不需要他答。
楚云声起身,和郁镜之并肩,越过一道道冷厉视线和一个个漆黑枪口,从容走出沙发区域,穿过空荡大厅。
路允和刘二倒退着跟随,戒备身后,但直到四人身影彻底消失在那扇沉红木大门之后,也有一道枪声响起。
一场奇异接风宴,就这样看似虎头蛇尾地落幕了。
但在许多人眼中,这或许并不是落幕,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次日凌晨,海城多处燃起冲天火光,城炸响沉闷炮声,无数人惊醒,惶惶不安,难再入眠。
高澜坐在皮特书房里,望着窗火红天际,低声道:“有完成您考验,是我失误,皮特先生。郁镜之派兵将我部下拦在了城,要进海城,今夜恐怕仍要交战。”
皮特立在窗边,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行军情报,本来就是瞬息万变事情。你只需要吸取这次教训,高先生。”
高澜面上一喜:“皮特先生,您意思是……”
皮特身,哈哈一笑,朝高澜伸出手来:“我想说你表现已经非常好了,高先生。以后时间,合作愉快!”
握住皮特手掌,高澜头沉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这段日子,他和各方势力都有联系,但他真正想要合作或者说投靠,既不是德意志,也不是东洋,是英吉利。但他并不想成杜天明那样有什么价值走狗,所以他选择了接受皮特考验。
这也就是他坚持办出这场接风宴真实原因。
以德意志义,暗中和路易及朱利安商议好,用兰西势力,达成除掉郁镜之结,这就是高澜计划。表面靠着德意志,实则投向兰西,但这一切却又英吉利掌控,不谓不复杂。恰恰因这种复杂,便能更好地掩饰住他真实行动。
实际上,在皮特之,高澜也有后手。
他一直维持着和东洋人暧昧关系,并不介意利用一下对郁镜之恨之入骨东洋人。
但很惜,郁镜之拦他进城这一举动已让东洋人有了些芥蒂,夜晚接风宴上,他又公开宣称亚当斯是他挚友,并最终被逼无奈放走了郁镜之和楚云声,至此,他和东洋人便只能剩下互利用关系了,再难有真正合作。
不过他也不会再在乎这点利益。
他已经赢了皮特信任,虽然这信任在他失误之下,显出了几敷衍。但已足够让他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事情了。
一周后,高澜人马终于破除阻击,来到了海城附近县城,高澜秘密地离开了海城,前去汇合。
点兵时,他大骂郁镜之,疼着自己折损兵力,但却有注意到这支队伍中多出许多稍显陌生面孔。
同样是这一天,郁镜之书房内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欧洲那场会议耗时数月,终于结束了。
……
两个月后。
天气转冷,渐渐入冬。
白楚坐在戏楼后台卸妆,忽听见木门一声响。他从镜子里一望,便见一道小小身影钻了进来。
那是个十一二岁小少年,穿麻布衣裳,小又熟稔地靠过来,朝白楚道:“白老板,老板让我会您一声儿,下月初一不用来了,戏楼要关门,不开张了。”
白楚并不意,只慢慢点了点头,一边拆头饰,一边道:“徐老板这是也要离开海城,逃难去了?”
小少年点点头:“老板说要去晋南,到那里投奔亲戚。白老板,你不走吗?”
“走?走哪儿去?”白楚道。
小少年声音大了些:“去头,海城头,许多地方呢。老板也说了,和商队北上,也愿意带上几位角儿,到了晋南,还要开戏楼哩。白老板,老板和你说吗?”
白楚捋起碎发,起身到铜盆边,用水沾了沾手,清亮悦耳嗓音很淡:“说过,但我不想走。”
小少爷瞪圆了眼睛:“怎么不想走?白老板,你听见警报声吗?嗡呜——嗡呜——就是这个声儿!戏楼里人都说,那是要打仗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要死人!”
这一两礼拜,海城县辖区边缘总隐隐约约响着飞机声音,紧急警报时不时便要响上几声,吓人不敢上街,只躲在家中炕洞里地窖里才算是将一颗吞肚子里。
但这也就是最初那几天事已。
后来租界贴了告示,又登了报,说是兴许要打仗了,以接收租界居民避难,但物资是有限,不能谁都拿,优先那些有身份证明,进去了也有规矩,要洗干净头脸,简单地检查身体,不能什么人都往里放。
这些都是那位郁先生弄出来,但却盖了英章子,有效力,便是东洋人也不敢随便冲撞。
人们先是观望试探了阵子,便一蜂窝地往租界里涌。
这时候不少人都是有个想,那就是租界是天底下最安全地方。
有洋人护着,任头打仗打天翻地覆,还能真扰到租界里头?
也有真被吓到,觉着租界也绝不是个安全地界儿,东洋人若真来了海城,打都打到了,还真就过租界大门不入吗?又或者,那是英租界,东洋人来了,谈判一番,若有足够利益,英还能护他们到底吗?
他们不信。
此,他们便想要彻底离开海城,去地方,华国这样大,总不能处处都打仗。徐老板便是此类人。
但也有一些不能走或是不想走,前者譬上了年纪老人,后者便是白楚这类。
“小三子,你道什么是打仗?”白楚笑了下,弯腰洗脸。
水声哗哗。
小三子咧开嘴:“我当然道,白老板,我听客人们说过。打仗凶很,有大兵扛着枪,一梭子突突下去,老百姓就跟麦茬子一样,全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还有新亭街上总成群结队上街那些学生,都说捐躯赴国难,我上过学,不识字,不懂,但老板说了,捐躯就是死,打仗就是要死人,死很多很多人……”
白楚从盆前抬起脸来,取下帕子,边擦脸边道:“你道倒多。去柜子上拿糖吃去吧,少在我这儿贫了。”
小三子嘿嘿一笑,翻身就跑,蹦跶着从一张小柜上摸了一小把把芝麻糖,欢快地跑走了。
白楚听着门板咣啷撞上声响,在原地出神地站了会儿,才转身继续收拾东西。
几钟后,他提了自己小箱子,会了戏楼人一声,便从后门雇了车,家去。
就离去时那么匆匆一眼,他便瞧见方才还唱着大戏,聚着宾客戏楼里,已经是空空荡荡了,伙计和仆役都在忙活着收东西,来来往往。
上了街,黄包车迎着见了寒意风走了会儿,才遇见一两个神色匆匆行人,隔一段便有几间店铺封着大门,见是关张了。
经过新亭街街角,那边有搭简易台子,两三个学生举着毛笔字写横幅,在发单子。
白楚照例停了下,拿了一份,并着一张免费东方报。
他坐在颠簸黄包车上看了眼报纸,头版整个版面都是讲东洋人事,第二版则讲和会事,那虽已过去了一两个月,但却随着东洋军踏上青州半岛事情,愈演愈烈,不见消停。
从前他是识字,却不爱看这些,也不关这个,头事是头事,不是他事,也不是戏台上事。
但兴许是周记点铺去太多了,门游.行喊声太大了,他不自觉地就开始关注起了这些东西,以至于发了疯,发了痴,警报声连响了三日,都懒怠着,不想去收拾行李离开。
不过他已住在了租界,应当也是不妨事。他留下,单单就是因觉着租界安全吗?
也许不尽然。
白楚想到了戏楼徐老板前几日来劝他一同离开时场景。
徐老板指间香烟烟灰落在他桌上那些报纸传单上,那道苍老嘶哑烟嗓嗤笑着:“赴国难,这算哪门子国难。这些学生脑袋不清醒,糟践自个儿命。白老板你不要被蛊惑,你是唱戏,角儿,就该站在戏台上风华绝代,你瞧,便是那些东洋人,不也都许多爱戏吗?咱照样唱,照样赚钱。”
“咱赴什么国难,天塌下来,有个儿高顶着。”
那时候他又是怎么答?
他似乎是有答,但他记他当时垂下眼睛,看见一张传单上字。
八个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白楚合上了报纸。
他沉默了许久,开口朝车夫道:“麻烦前面右转,到城门口军营。”
……
也是这个时候,另一边,李凌碧被蒙上眼,押进了一辆马车里。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很久,才到一个地方停住,李凌碧下车,冷风扑面,闻见了海水腥味。他嘴也被堵着,问不出话,脚下地板不稳地晃荡着,应该是上了船。
他被带到一间船舱里,才松了绑,恢复了视觉和口舌。
“这是哪里?”
在郁府待了三两个月,李凌碧好似稳当了不少,警惕地环视左右,却再一惊一乍。
放下他人不答,关门走了。
但船舱里除了他,还有另两个人,一个老先生,一个中年文人。
那老先生瞧了瞧他,开口道:“镜之和云声同我说过你。我道你价值,和你以往做事情。我们这次坐船沿长江,往西去,我和远生,以及远生朋友们,都将会牢牢地看住你。”
“你以不帮助我们,但我们也不会放任你去资敌。”
李凌碧愣了愣,感觉面前这两人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敢问您二位是……”
“方既明。”老先生道。
中年文人颔首:“郑远生。”
李凌碧呆住:“方先生,郑先生?”
他忽地有些潮澎湃,脑子里也终于想起到底是在哪里眼熟这两人了——还能有哪里,当然是历史课本上!
他面露激动,旋即才想到,郁镜之竟然和这两位都认识,看样子还很熟悉,熟悉到能把自己这样拥有大秘密人都放过来。虽然看样子郁镜之并有完全告诉他们实情,但或多或少也有了透露。能此,绝对是值信任。
本以会被郁镜之关押一辈子,直到死在海城城破之际,却想到,一转眼,竟然加入了组织。
李凌碧觉着这似乎太不真实了。
忽然,船身动了起来,有汽笛声响。
郑远生拉开了小窗帘,朝望着黄昏暮色下渐渐远去海城,方既明也微微坐直了身体,凝望着窗。
夕阳余晖铺进小小船舱。
李凌碧听见了一前一后两声叹息。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奇异感觉,这两位先生,或许是不想走吧。但他们又必须走,不不走,他们有更加要使命压在肩上。
他又想到那位郁先生,他又会不会走呢?应当是不会。
李凌碧怔怔地想着。
若他是郁镜之,他一定带着手底下人换个地方生存了,留青山在不愁柴烧,全华国这样多进步人士,这样多枪杆子,怎么偏偏就轮到我去守城,去送命?
华国早晚是摆脱战火,获新生,不缺他一个人这么点力量。他承认,他就是贪生怕死。
他不理解郁镜之固守行。
从前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但或许真是一次次挫败让他清醒了许多,也或许是那一张张东方报看太多了,把他洗脑了,他仍旧不理解,不会去做,但却真开始钦佩尊敬这样人。
也许就像一份报纸上说那样,战火以退避,但民族底线却不能一退再退。那些用前人鲜血唤醒东西,也需要后人鲜血守护下去。
李凌碧就这样离开了海城。
还在疯狂寻找他杜七,却也在同一时间,被杜天明抓了天明会,三刀六洞。
顾齐书过来观了刑。
他被杜七怀疑是抢走了李凌碧,又害他伤人,所以这段时日受到了许多骚扰截杀。顾齐书忍不了这种事,拜访了杜天明,和杜天明一同动手,逮到了杜七。
次日,在医治过程中杜七再次趁着看守人不注意,逃出了天明会。
但刚出天明会多久,就被发现撞死在了一条无人街上。
肇事是一辆汽车,撞人后便扬长去,杜天明想寻都寻不到。有人告诉他一个顾字,杜天明却好似并有听到,保持了沉默。
高澜人手在不断地暗中进入海城,因要避开郁镜之,便借了天明会壳子。
今天明会,已称上存实亡。杜天明说出话,也不是那么算数了。
许是真有天道轮报应,隔了几日,杜天明就收到消息,顾峰带着顾齐书等一家老小要去金陵投奔东洋人,大半夜,刚出了海城三里地,就被剑门人灭了,顾峰顾齐书身死,只留了老弱妇孺。
这也让杜天明歇下了去东洋人那里看看念头。
“什么都了,我这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呢?”
他坐在公馆二楼,敲着烟斗,茫茫然地叹气,忽然便真有几垂垂老矣模样:“郁镜之也就罢了,小狼崽子,这么些年我都斗不过他。高澜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呢?给英吉利人做狗事,你都要来和我抢,还真当我老了吗?”
“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也不能让你们舒坦呐……”
……
临近年关,腊月廿九。
这天惯来很难见雪色海城,出乎意料地下起了第一场冬雪。
比不北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海城雪是极细极轻。
它们飘飘渺渺地落,像沙尘,像粉末,还未沾地就化成了水珠,只印下薄薄湿痕,聚不成皑皑雪面。
凌晨,最后一道警报声终于停下。
楚云声和郁镜之出门,骑马踏雪,走过海城一条条长街。
路过苏州河,河面林木和石桥都已潮湿,对面租界陷在一片无边黑暗中,只亮着一些朦胧街灯。桥上划出了隔离区,通行道路都被栅栏铁网封死,有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士兵在把守。
大批海城县百姓涌入租界,给治安造成了极大困扰,即使郁镜之留下了许多人手,又有九流会协助管理,那边依然有些混乱,至少,这些士兵巡逻时间增加了不少。
天际又传来不甚清晰轰鸣声,是东洋侦察机。
马蹄哒哒地响着,渐渐压过了那轰鸣。
一条街比一条街更空,有些店铺或人家门窗被寒风吹开了,砰砰地撞着。许多路灯不再亮起,错落高低屋檐黑沉沉一片,在这样潮湿寂静细雪里一眼望去,便犹见到一座荒凉废弃空城,人烟繁华都已成过往,只余旧日缅怀。
再向前,临近海城边缘,大半建筑都坍塌了,废墟随处见,遗留着新鲜炮火轰炸过痕迹。
骏马发出唏律律嘶声。
郁镜之勒马,帽檐披风都披了层雪白绒毛,他伸出戴着羊皮手套手指抬了抬帽檐,轻声道:“到今日,我们认已有一年了。我常以是很久,不成想,却只是一年。”
“但也很久有什么差了。”
楚云声停下,侧目看他。
郁镜之望了眼身后,口鼻间呼出蒙蒙白汽:“你还记往年这个时候海城,是什么模样吗?”
“爆竹声声,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张灯结彩。”
郁镜之自己答了这个问题。
他迎着风,微微眯起眼,好似便能透过这黑云压城般漆黑无望,看到过往那些热闹非凡景象。
哪条街上摆起了庙会,哪家门口放起了爆竹,哪间店铺散起了糖糕。男女老少,难有这样一日,不□□份高低贵贱,共同欢庆着除旧迎新,期盼着美好年景。
“今年注定不能有了。”
郁镜之笑了下。
他收视线,甩了下马鞭,上前几步,赶到了楚云声身旁:“东洋军忍耐到极限了。你猜,他们什么时候会发动最后攻城?”
楚云声凝视着前方,沉默片刻,道:“天亮。”
郁镜之喝了声驾,再说话。
前方是土路,泥泞不堪,两人却用力甩了马鞭,齐齐纵马向前。
披风翻飞,泥雪扬溅。
跑了一阵,两人慢慢放缓速度,并肩行。
前方就是这几日战线,楚云声遥遥望着,伸出马鞭,拦了一下郁镜之。
他抬了抬鞭梢,指着黯淡天幕,道:“看那里。”
“什么?”
郁镜之怔了下,摘掉军帽,抬眼去望。
楚云声呼出口白汽,带着笑,嗓音清晰坚定。
“启明星。”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