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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思慎看得头晕。这一切与自己当日境况何其相似,只不过这回换了主角。
扫过“多德森”三个字,总觉得莫名眼熟,似乎新近刚听人提起这位冷僻的西方古文字学家。方思慎对语言文字的记忆力极好,对生活经历的记忆力却相当一般,只知道最近有人提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下被谁提起过。
粗略了解一下经过,原来开学前夕,京师大学国学院内部论坛出现了一篇帖子,揭露张春华教授二十年前某篇关于东西方象形文字比较的论文多处抄袭多德森著作。随后马上有人根据帖子提供的线索对比原文,果然发现许多论点论据雷同。经几大国学论坛转载,不出半月,该贴大热,很快吸引媒体介入,终于逼得事件主角在现实中正面回应,引发学术界一场轩然大波。
二十年前还没有网络,国内对西方学术动态的了解粗疏滞后。一些有渠道者将人家的研究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名利双收,本是半公开的秘密。张春华当年凭着那篇“借鉴”多德森的论文,拿了个颇有分量的学术新人奖,此后正式进入学术圈视野。虽然研究本身再无进展,其个人命运却因为这篇文章而青云初步。
若没有人挖坟,无非永远埋在地下,构成人生大厦基石的一部分。然而不幸被人挖出来,于此学术道德口号振聋发聩,学术规范大旗高高飘扬之际,便足以令人生大厦彻底坍塌。
方思慎看到的最新报道是,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联盟仲裁委员会联合京师大学国学院学术委员会,成立了“张春华事件专项调查组”,展开正式调查。
觉得头痛,重新躺到床上慢慢思考。
联想到父亲说的话:“最后的处理意见虽然还没出来,但基本也可以预见了。”印象中并没有听说过类似先例,不知道最终会采取什么措施。不过对张教授那样的人来说,失去某些资格和荣誉,也就等于学术生涯的完结。
当初自己深陷舆论漩涡,曾经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权威的专项调查组出现。如今明白了,有没有调查,有什么区别呢?
所有的一切,只见成败,不见是非。
无意中摸到枕头底下的信笺,忽然觉得在现实的反衬下,这张看似突兀荒诞的薄薄纸片,显得如此纯洁而又真诚。一个画面从眼前飞速闪过,“多德森”三个字仿佛配音,随着那画面在脑中响起。
方思慎瞬间想到自己最近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暑假前与卫德礼、洪鑫、高诚实的最后一次聚餐,高诚实曾在餐桌上向卫德礼打听多德森的原版文章!
爬起来冲出房门,冲进父亲的书房。
“爸爸!”
方笃之正在打字。他这个年纪的人接触电脑晚,练不出十个手指齐上阵,更别提盲打之类,每次都是左右两个食指,“二指禅”满键盘找键子。从前儿子有空会替他打,后来多数交给秘书或者学生,逼不得已才动用自己的二指禅。
被方思慎吓一跳,先关了文档窗口,才扭头问:“怎么了小思?”
“爸爸,揭发张教授的人,是不是……是不是高师兄?”
方笃之摇摇头:“我不知道。”
“您为什么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方思慎调整一下情绪:“对不起,爸爸。因为我知道高师兄前些时候要daniel帮他找多德森的文章。”
方笃之淡淡道:“那又如何?你觉得这能说明什么?”望了儿子一眼,“小思,抄袭就是抄袭,谁发现的,很重要吗?”
“爸爸……”方思慎有很多话想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此刻他完全明白了,这不过一场最寻常的学术派系斗争,以张春华完败结束。
只有成败,没有是非。
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最亲近的人,不能相互理解,无法彼此信任,多么悲哀。
“小思,别混淆了目的和手段。这种事,不值得难过。”
“我知道了。”
默默低头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资料,启动程序,全神贯注继续做先秦异形字整理。方笃之趁着暑假给儿子配了最新的电脑、手写板、扫描仪、打印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也是方思慎越来越喜欢在家干活的原因之一。
星期四照常去学校上课。方思慎开学以来一直来去匆匆,大一大二的学生资历浅,绝大多数不清楚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与张春华教授的纠葛。若非歪打正着从父亲嘴里听到,真不定什么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桩热门新闻。
卫德礼还坐在角落里,讲台上却没有引人注目的信封。方思慎松了口气,认真讲课。
周末方笃之特地留出一天在家陪儿子。自从那晚父子谈话之后,两人之间便一直有些冷淡。当然,在方笃之看来,别扭的儿子已经比从前懂事多了,开始学着体谅和理解父亲了,心中甜蜜又酸涩,着意要好好安抚他。
周日一大早,方大院长先去了趟市场,整个上午都在厨房叮叮当当忙碌,做的全是儿子最爱吃的菜。
方思慎站在厨房门口:“爸,怎么弄这么多菜?”
“中秋节没陪你过,今天补上。”
方思慎笑了:“过节还有补上的啊。”
方笃之心情大好:“嗯,补上,补上。”
把多余的菜往冰箱码,看见菜框里的信件,买菜回来顺便在楼下信箱取的。两个星期没拿,厚厚一大叠。擦擦手,翻拣起来。一般公务信件都直接寄到办公室,家属楼信箱里多数都是广告账单。
一个盖着朱红印戳的白信封格外显眼,抽出来看看,刻的居然是阳文虫草篆,三个常见字:“相思意”,并不难认。翻到正面,收信人“方思慎”。方笃之定定神,捏了捏,挺厚。想想,还把信塞进那一大堆广告,扔回菜框里,冲门外道:“小思,我取了信回来,你拿去清点清点。”
方思慎应了,进来连菜框一起拎出去。
吃饭的时候,方笃之看儿子总有点心不在焉,便有了计较。等吃完饭方思慎主动去洗碗,做父亲的转身悄悄溜进儿子房间,挪开桌上一摞书,果然,信就在底下压着呢,还不止一封。打开之前,先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等一遍看完,心火还是“噌”地一下直冒头顶。捏着信笺走到厨房门口,强压下怒吼的冲动:“小思,这是怎么回事?”
方思慎看见父亲手里的东西,顿时又羞又恼:“爸爸!这是我的私人信件!”
“私人信件?你是我儿子,能‘私’到哪儿去?”捏着信笺的手直抖,“我看不是‘私人’,是‘私奔’吧?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儿子被洋鬼子拐跑了,我这当爸爸的才知道?”
“爸爸,您别乱说!”
方笃之已经气得乱了方寸:“怪不得,怪不得,心心念念想着去救那个老外……”仿佛预见到失去儿子那一刻,大力捶着门板,“我不准!小思,听到没有?爸爸不准!”
方思慎霎时觉得自己的心像手中瓷器般冰凉坚硬。慢慢收拾干净,面向父亲:“爸爸,这件事,和您准不准,其实没什么关系。”
绕过父亲回到房间,站了半晌,开始整理书包。拣出近期要用的东西,塞了满满当当一大兜,背上了往外走。
方笃之好似刚刚惊醒,慌乱无措:“小思!你去哪里?”
“回学校宿舍。”
“小思,别走,对不起,爸爸错了,我们好好谈谈……”
“爸爸,我回学校住些日子,您也……冷静冷静。”方思慎背对着父亲,轻轻拧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