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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都是柴,大人,没什么可看的……”樵夫恳求道。
“我让你拆开它!”老巡吏重复了一次。可那樵夫面色煞白地呆在原地,就是一动不动。年轻巡吏见状,警惕地从腰间抽出漆成黑色的硬木棒朝樵夫走去,而老巡吏则走到柴堆前蹲下身体,开始解藤条。
就在柴堆被拆散的一瞬间,樵夫大叫一声,猛然推开年轻巡吏,转身朝相反方向狂奔。现场一下大乱,几名等待查验的女性尖叫起来,男性们则惶恐地躲到了一旁。五、六名巡吏从卫所里迅速冲出来,沿着樵夫逃去的方向追去。还有人爬到卫所顶上吹响号角,召唤远处的巡逻队。
这一带山路虽然崎岖,但山坡上没有什么树木,一目了然,樵夫根本无处藏身,只能沿着陡峭的山脊玩命地跑着,后面卫所巡吏穷追不舍。就在此时,右侧又出现了三名骑马的巡逻队士兵,他们一看到樵夫,立刻呵斥着坐骑围了过去。他们的坐骑都接受过特殊的训练,能在这样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樵夫见山顶方向被封住了,慌不择路,转身朝左边逃去。结果他十分不幸地发现自己前方是一处悬崖,而随后赶上来的追兵站成了扇形朝他逼来,退路已经完全被封锁。
樵夫见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惊恐地朝悬崖边缘一点一点地蹭去。几粒小石子被他的脚踢下崖底,半天才发出声音。巡吏们抽出棍棒,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站的最近的年轻巡吏喝令他立刻乖乖束手就擒。
这个樵夫绝望地仰首望天,高喊一声:“师君赐福!!”,然后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靖安司接到这一事件的报告是在当天晚上,负责初审情报的人本来认为这只不过是一起普通的走私潜逃案,打算直接送档;后来裴绪无意中看到,就将这件事说给了荀诩。荀诩听到青龙卫所这个名字,觉得有必要去深入了解一下,因为军器诸坊的总务就在那附近。他本人正在为柳萤与筹备工匠体检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于是就指派阿社尔前去调查。
阿社尔本想继续跟着高堂秉看热闹,忽然被抽调来做这样的工作,心中有些不愿意。不过命令就是命令,于是他连夜赶往青龙卫所。
今日入夜后的青龙卫所与往常不同,在卫所门外挂起了两盏灯笼,而巡吏长则站在门口焦急地眺望着南郑方向的大路。巡吏长是个谨慎的老官僚,他急切盼望着靖安司的调查人员到来,到时候那个麻烦的樵夫就可以交给他们,自己就不必负责什么了。
很快,黑夜中传来一阵马蹄声,巡吏长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走下台阶拱手相迎。等到阿社尔走近,巡吏长忽然才注意到这个靖安司的“道士”居然是个南蛮人,不禁投来一束疑惑的目光。
“你觉得我象是南蛮人吗?”阿社尔故意问道。
“啊……”巡吏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放心好了,我不会浑身散发出瘴气,因为季节还没到呢。”阿社尔觉察到了巡吏长的心思,于是开了个玩笑。后者把这误读为是一种愤怒,吓的摆了摆手,连连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阿社尔吓唬完巡吏长,径直进了卫所。卫所大堂中有七、八名巡吏,他们是今日参与追捕行动的人;他们被告之在靖安司的人抵达之前都不能离开,于是只好饥肠辘辘地耐心等候着。阿社尔心里很同情这些基层人员,于是省略掉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时检查犯人的时候你们谁在场,我希望听到亲临者的描述。”
那一老一小两名巡吏站出来,把整个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阿社尔听完之后,皱了皱眉头,问道:
“他的身份清楚了吗?”
“他是辽阳县里的一个农民,叫于程,本地民籍,至少名刺上是这么写的。”
“那么现在他人呢?”
“死了。尸体我们已经从悬崖底下找到,现在就搁在地窖里。”
“带我去看看。”
于是由老巡吏擎着一柄烛台带路,阿社尔、巡吏长和那名年轻巡吏紧跟在后面。一行人沿着狭窄的阴暗台阶来到了卫所的地窖。
在三月的汉中,地窖相当阴暗,而且干冷,墙壁上都挂着一丝一丝的白霜。老巡吏把烛台高高悬起,光芒也只能照到周围一点地方而已。尸体就停放在地窖的正中央,扭曲的身体僵硬地横卧在一块门板上面,上面被一张草席潦草地盖着,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恐怖。
阿社尔走近尸体,叫老巡吏把烛台放低,然后俯下身子掀开竹席。于程的尸体摔的血肉模糊,腹腔内的内脏被挤压的粉碎;由于他是面部着地,所以五官完全变形扭曲,只有一只眼球稍微脱出了眼眶,兀自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阿社尔厌恶地抽了抽鼻子,用手指将于程的眼球推回眼眶内,合上他的双眼,然后抬起身体示意可以离开了。回到楼上以后,巡吏长指着地上说:“我们还在这个人的柴堆里找到些东西。”
在旁边地板上扔的是于程的遗物。搁在最上面的是一盘异常结实的麻绳、两把抓钩与一袋滑粉,还有一个布包。阿社尔把它打开,发现里面是三根制作精良的铜针,两寸见长,针上有倒钩与凸刺,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阿社尔指着铜针问。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阿社尔没办法,只好将盛放着铜针的布包小心地折好,揣到怀里,在竹简上敲了一个“物证已取”的印鉴。
“尸体你们就地烧了吧,骨灰回头叫他们乡里的人来取。其他遗留物先存放到你们这里。”
阿社尔交代完以后,转身离开了卫所。他在门口把自己的坐骑从柱子上解开缰绳,翻身夹夹马肚子刚要离开。忽然那名年轻巡吏从门里追了出来,叫着请他留步。阿社那牵住缰绳,就在马上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年轻巡吏把吏帽捏在手里,有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线索……其实只是个小细节……可能无关紧要。
“要紧与否,这个由我们来判断。”
“唔,是这样……”年轻巡吏呼出一口气,“那个樵夫被我们逼到跳崖的时候,我站的位置离他最近,我听到他临跳下去之前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师君赐福?你确定没有听错吗?”
“绝对没有,我那时候离他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吧。”
阿社尔点点头,掏出马匹挎袋里的笔墨,把这句话写在袖口,然后策马离开。
回到靖安司,阿社尔将在卫所看到的情形汇报了一遍,并把那三枚铜针拿给荀诩看。荀诩接过铜针和裴绪在灯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这时候又有好几份报告送到荀诩桌前,荀诩看看这些堆积如山的报告,按按太阳穴,叹了口气,对阿社尔说:
“你也看到了,我这已经快忙的象丞相府了……这样吧,军技司的谯从事今天在南郑公干,你叫靖安司开封信给你,去问问他看。技术方面他是最权威的。”
“不过……”阿社尔看看外面天色,有些为难,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正常人都已经安息很久了。
荀诩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叫他快去办理,然后又埋到了案几前。阿社尔没奈何,重新将布包揣进怀里,找裴绪开了一封信,然后前去找谯峻。
谯峻今天到南郑的目的是向诸葛丞相汇报军器研发进度,晚上就下榻在丞相府附近特别为他安排的馆驿之中。阿社尔骑马从“道观”一口气飞奔到馆驿之前,只花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不到。他一到目的地,就直接跑到馆驿大门口“砰砰”地大声拍门。
等了半天,才见一个老驿卒把门“吱呀“打开一条缝,不耐烦地嚷道:“谁啊,这么晚了还拍门。”
阿社尔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对老卒喝道:“靖安司,紧急公务。”
“唔?”老卒似乎有些耳背。阿社尔把信从门缝塞进去给他,老卒哆哆嗦嗦拿起火镰啪啪地打火。阿社尔等的不耐烦了,一掌把门推开,直接喝问道:“谯从事住在哪间屋?”
“住在左边第三……喂,你不能进去,现在大人正在休息呢!”
“这是紧急公务!”
阿社尔甩脱老卒,大步走到左边第三间房。谯峻毕竟是一司之长,阿社尔也不敢太过粗暴,先是轻轻地叩了叩门,见没动静,又加重了力度。一会从屋内传来一个老人愤怒的咳嗽声。
“咳……咳……谁在外面捣乱!?”
“请问是军技司谯从事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滚!”
“在下是靖安司的人,找您有紧急公务。”
屋子里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忽然门“唰”地一声被拉开,只披着一件羊皮袄的谯峻出现在门口。这个老人两团眉毛纠在一起,咆哮道:“深更半夜把老夫从被子拉起来,到底你们靖安司有何贵干?”
阿社尔把布包拿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想请您鉴定一样器具。”
谯峻一听,怒气在一瞬间消失。他从阿社尔手里接过布包打开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快步转身到馆驿中的案几之前,将灯点燃,跪下来全神贯注地摆弄起那三枚铜针,不再理睬阿社尔。
“真是个典型的技术官僚。”阿社尔站在他背后感叹道。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工夫,谯峻把手里的铜针放下,转过头来问道:“你们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玩意的?”
“是从一个樵夫手里得到的。”
“樵夫?”
“对,准确地说是在他的随身柴火里搜查出来的。”
“这不可能。”谯峻断然说,举起其中的一根铜针,“要制成这么精细的的铜器,从冶炼到打磨是需要很高技术能力和必要工具,绝不是个人所能拥有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阿社尔礼貌地回答,“您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唔…………”谯峻抿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从它的形状和大小考虑, 应该不会是某一件机械的零件,更象是一把工具。你看,铜针尾部正适合一个人用拇指与食指夹住,而这个倒钩明显是用来做拔、带之用的。”
“难道是掏耳勺?”阿社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自己信口胡说惹恼了这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出乎他的意料,谯峻没有发作,反而陷入沉思。忽然,老人“啪”地一拍案几,桌上的烛光猛地颤悠了一下。
“对了!你说的对!”
“啊……难道真的是掏耳勺……”
“不,你提醒我了。”谯峻一涉及到机械就会变的健谈,兴奋的象孩子,“这东西与掏耳勺差不多大小,形状也很接近。也就是说这件工具是用于类似于耳洞之类的细长空间进行精密的调校作业。”
“也就是说……”
“是锁孔。”谯峻严肃地说道,“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构造的锁。”
阿社尔听到这个结论,有点发楞。老人站起身来,叫老卒拿一把锁头过来。很快老卒颤巍巍地捧来一把双拳大小的蝶翅铁锁递给谯峻。谯峻将铁锁锁住,然后把三枚铜针依次插入锁孔之中,互相支撑;然后他轻轻地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摆动其中的一根,只听到“喀”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谯峻回过头来,冲阿社尔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阿社尔带着这一发现回到“道观”,恰好赶上靖安司的忙碌告一段落,值班的各人都歪歪斜斜地靠着柱子或者伏在案上昏睡。他径直走过这一群人,来到荀诩的房间前。荀诩还没有睡,他与裴绪两个人正埋在无数的卷宗与竹简里,提神用的亢神香悠然自屋角的香炉里飘扬而出。
“荀从事,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了?”荀诩继续在翻着竹简档案,“怎么样?谯峻看出来什么吗?”
“是的,根据他的判断,这三枚铜针是用来开锁的。”
一听阿社尔这么说,荀诩猛地把头抬起来,神色讶异:“你说这是开锁用的?”
“不错,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结构的锁。”阿社尔又补充道。
荀诩把这三枚铜针甸在手里,感觉到有一丝模糊不清的头绪若隐若现,但又说不清是什么。裴绪在一旁将两卷竹简拢好,拨了拨烛光,也凑过来。他提醒荀诩和阿社尔说:“南郑普通民家用的多是竹锁或是木锁,象这种复杂簧片结构的铁锁,一般只有府司之类的官方机构才会使用。”
他说的不错,现在靖安司就用的是这种锁。荀诩立刻从后房的木箱上取来一枚,阿社尔学着谯峻的手法用三枚铜针插进锁孔,然后缓缓拨动。开始时候失败了好几次,不过很快他掌握到诀窍,顺利地把锁弄开了。
荀诩盯着被三根小铜针轻易征服的大锁,不禁叹息道:
“裴都尉,记得提醒我,这件事一结束就把这个家伙调到其他司去,太危险了。”
阿社尔嘻嘻一笑,想伸手去拿那锁头。一抬袖子,他猛然看到自己写在袖口的那四个墨字,一下子想起来那年轻巡吏所说的话,连忙对荀诩说:“哦,该死,我忘了那樵夫的事情还有一个细节。”
“唔?怎么?”荀诩一边随口应道,一边也学着阿社尔的手法,将铜针伸入锁孔捅来捅去。
“据追击的巡吏说,于程在跳崖之前大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一听到这里,荀诩的动作陡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惊谔与激动的神情。他“啪”地把东西搁到一边,站起来双手板住阿社尔的肩膀,大声问道:“你确定是这四个字吗?”
“……唔,因为那个人当时距离他才十几步。”阿社尔被荀诩的反应吓了一跳。
荀诩松开他肩膀,背着手在屋子里急促地来回走动,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这是他心情激动的表现。阿社尔有些莫名其妙,就问裴绪。裴绪大概猜出了八九分,但他只是丢给阿社尔一个眼色,让他自己去问。
“荀大人,您想到了什么吗?”
荀诩听到问话,这才停住脚步,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说道:“你可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阿社尔是南蛮人,虽然对中原文化颇多涉猎,可毕竟不很精熟。
“‘师君’这个词,是张鲁创的五斗米教专用术语。他们的普通信徒被称为‘鬼卒’,中级领导者被称为‘祭酒’,而身为最高精神领袖的张鲁则被信徒们称为‘师君’。他死以后,他的儿子张富继承了这一名号,至今仍旧在被汉中的地下五斗米教徒所使用。”
“也就是说,这个于程是五斗米教的人?”
“不错。”荀诩严肃地点了点头,“五斗米教的人携带着专开府司专用铁锁的器具企图穿越青龙卫所,这本身就足以让人怀疑。要知道,在青龙卫所附近的正是军器诸坊的总务所在,而弩机图纸就恰好存放在那里。再考虑到魏国间谍与五斗米教之间可能的合作关系……”
“那……我们必须立刻去通知军器诸坊严加防范!”裴绪站起身来。
“且慢……这对我们其实也是个机会……”荀诩拦住了裴绪。这么长时间以来,魏国间谍对于靖安司来说一直是个扑朔迷离的谜样人物,靖安司连他到底存在不存在都无法掌握。现在终于让荀诩触摸到了一个切实的机会可以接近他,确认他,并且逮住他。
“总算有一缕阳光照到你这个黑影上了。”荀诩心想。
而此时在距离荀诩十几里以外的神仙沟内,“烛龙”把一包东西递到了糜冲手里。
“这一次不要弄丢了。”
“我知道,那么计划是否按原来的进行?”
“为配合你的行动,我已经对他们发出了命令,擅自更改军令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只有今晚一次机会。”
“了解。”
“另外……我听到一个有趣的消息。”
“与这次的东西有关吗?”
“无关,但我认为你应该将它一起送回陇西给郭将军。”
“是什么?”
“诸葛丞相将会在这个月底对陇西又一次发动袭击,目标是武都与阴平。”
“目标是武都与阴平,我知道了,我会带给郭将军的。”
然后两个人趁着夜幕各自消失在不同方向的黑暗之中。
几个时辰以后,太阳又一次自东方升起,无论蜀还是魏的日历都翻到了三月三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