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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72年冬月,一个寒冷的早晨。

    东汉王朝首都九六城西北角一个普通的小院,四十一岁的誊文馆老板班超打了一阵拳,练了一会儿长剑,又操起长枪比划起来。这是他的早课,每日雷打不动。顶着头帕的妻子水莞儿端半盆热水,放在油漆斑驳的脸盆架上,撂下一句“饭就好”,转身又回厨房。八岁的儿子班雄在墙角闭眼背诵《九歌》,听到母亲召唤后瞟了父亲一眼,又接着往下背。小女班韶刚过三岁,左手拎只小陶罐,右手捧方白汗巾,吃力地迈过厨房的门槛,轻轻地扭扭肩,站在房檐台上,乌黑的眼珠随着父亲的伸展挪移不停地转动。等到班超把枪插在托架上,穿上夹袄,过来洗脸,小丫头才怯生生地告诉父亲,娘说家里没醋了,盐也不多。班超接过汗巾擦把脸,亲了亲女儿红扑扑的脸蛋,怜爱地拽了拽她的小辫子,说了一声“知了”,就接过醋罐出去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居家生活七常事。对于班超来说,醋更是不可或缺,因为他是扶风平陵人,他的家乡就是“醋坛神”姜太公的故乡。那位渭滨垂钓的智者,不但鼎力辅佐了周室王朝,还以一百四十岁的高寿令后世遥望其背,而他的长寿秘诀据说与每日食醋有关。所以在扶风、雍城两郡,面食调醋为标配,家家女人都会做醋。搬到洛阳后,因为地方局促,妻子做家务带孩子还要帮他整理书简,实在腾不出手来,就只好买着吃了。可是他刚出头门,迎面就撞上兄长班固,寻思不年不节,这位清高的郎官,怎么会大白天到这鱼龙混杂的平民区,也不怕被人说三道四了?

    “走,显亲侯窦固将军找你!”

    班固是从皇宫那边过来的,上班路上碰见刚下早朝的窦固,点了卯就赶紧来接兄弟了,也不看班超的一脸狐疑,拉上就走,他的马车就停在街角。班超说去都尉府得穿体面点,要不给你丢人,这才挣脱兄长的手,回家换上当年闯金銮殿时窦固赠的那套行头,上了班固的车。说起来班超只比班固小十一个月,俩人都出生在公元32年,一个正月头,一个腊月尾。他的父亲班彪曾是当朝的大家和历史学家,当过望都县长、大司空府的秘书长,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历史,对礼制和秦朝以来的边疆治理颇有研究,曾多次参与决断匈奴、西域等国家大政。他总是告诫孩子: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管你被供在堂上还是被埋在沙子里。理虽如此,但人非金石,一生就那么几十年,在沙下埋藏时间长了,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发不发光只能寄望于来生,而来生之事佛也难明。

    班家兄弟尊的是一个大儒父亲,脾气禀性却不太一样。班固九岁即能属文,诵诗赋,十六岁入太学,博览群书,于儒家经典及历史无不精通,他晋见过前来讲经的光武先皇帝,结识了许多望族优士,官宦学者,并凭着一篇分析咸阳和洛阳优长的《两都赋》一夜成名,成为与东汉另一位家付毅齐名的青年才俊。他一心承父遗业修史,留名千古,几经周折当上御史府里的兰台令史,能够经常见到皇帝,也向皇帝提供有关文史典籍的咨询,熬了多年,前年总算升任校书郎。郎官在京城虽然一抓一大把,但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修缮宅舍,购置车马,原本都属正常,可班固这个人儒气过浓,仁慈宽厚,对小他十三岁的娇妻,百般迁就,又娇惯孩子,不大约束下人。他雇了妻子的表弟做车夫,那家伙是个少教狂徒,动辄载上孩子招摇过市,惹了事就扬言主人是班固。别人看在班固侍奉皇帝的的份上,也不好和他计较,但由此引发许多街谈巷议,知道的说班固怕老婆家教松弛,不知道的就骂他小人得志,傲慢狂妄。为此,班超劝过兄长几次,建议他换人,有一次还替他教训了车夫。班固也以为然,却被娇妻的喃声酥泪一泡,先自软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车夫几句,反责弟弟打人有失大雅。班超忿忿然:你就惯着他,迟早惹出祸来!

    其实班超的学识也不差,但与乃兄人生观不同。他的身上多少还保留了一些豪强祖先的血性,他十三岁开始拜当地一位镖头学武,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日日练身不辍,认为大丈夫如果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怎能郁郁久事笔墨间呢!傅介子和张骞都是前朝通使西域的功臣,一时誉满天下,一直是班超膜拜的英雄。还有一位当朝英雄也令他很佩服,这人就是越骑司马郑众,明帝派他去北匈奴商议和亲之事,他在路上察觉南匈奴对朝廷与北匈奴修和十分不满,私下联络北匈奴共同叛汉,便以最快速度报知朝廷,采取派兵威慑措施,到了北庭后单于报复辱没他,让他下跪,他只跪皇帝,不跪单于,宁死不向匈奴单于屈膝,保全了使者的气节,彰显了大汉的国威。

    班超有时也研究孔孟董仲舒屈原,更多则研究孙武白起庄老张仪,研究西周以来华夏大地的群雄逐鹿和疆域消长,特别是对南北东西及属国的山川地理特别有兴趣。他认为当官要谨言慎行,经商要高调运作。当官太过高调就会变成出头的椽子,即便没被雨水泡烂,也会被人锯断;而经商太过低调,不去推销、不去表现、不去王婆卖瓜,美酒虽香而巷子太深,没人能闻得到。因此他很愿意结交人,和人见面熟,三教九流都有认识的,这些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圈,常常能给他招揽来生意。但结交不等于友交,市井之人图一点小利过日子,能够推心置腹的人屈指可数,他需要把握的是分寸。有时兄长也能帮他介绍一些业务,也有人是慕兄长之名专门找到他,活多的时候还要请短工帮忙。有时候他叹息自己命运不济,空有大志而沦落市井,需要有人保护。郎官这棵树虽然不是很大,但兄长总能让他靠靠肩,避避雨,假如班固出点什么变故,兄弟两家现有的温饱就会泡汤。

    从贫穷过来的人太害怕贫穷了,贫困潦倒的人连腰都直不起来,遑论志节,哪怕你祖上多么威风,天上的星星根本照不亮穷人的柴房。班超清楚的记得,自己二十二岁年,乞假在老家养了两年病的父亲班彪,终于斗不过病魔,撒手人寰,这突然的变故不但中断了兄长班固的太学学业(丁忧),也很快使他家陷入了一贫如洗的困境。东汉的官俸并不厚,廉吏又无外快,班彪的薪水为年薪六百石(一石约为今二十七斤),在职时维持一个家庭小康有余,但也攒不下多少。父亲养病这两年,花销甚大,葬父的用度全靠老人家生前旧友同僚馈赠的赙仪,而父亲走后奉母扶妹是兄弟俩的责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开门七件事,钱从哪里来?哥俩几经商量,就在老家开个誊文馆吧,帮人抄写书信,也算不太辱没斯文。

    东汉前期造纸技术还没成型,书都是用麻线将竹条或木条织编起来,再把字写上去或者刻上去的,统称书简。做书简是个力气活,要把竹子或木板剔成大小薄厚差不多的条字,再截成等长的小段,然后用力扎织。书简也有规格,根据用途和使用者喜好,分为大中小长短粗细各种,以上奏朝廷的奏简最为讲究。最早编简都是抄书的人自己动手,对从业人员要求颇高,要文武全行当,后来出现市场细分,编简和抄书成了上下游的两个专业。班家兄弟编简的事干不了,只能抄书,偶尔还有顾客上门请代写信。仗着兄弟俩才高八斗,书法隽秀,大户青睐,塾师高看,业务很快就开展起来。但彼时能读起书的人不多,需求毕竟有限,生意勉能糊口,不时还会断顿,不得不低头向屠户、粮商或菜贩求贷,免不了受人冷眼恶语。

    三年除孝,适逢光武帝驾崩,太子刘庄即位,后世称明皇帝。班固觉得誊文公不是他毕生所追求的事业,便下功夫寻找机遇。不久,远在京城的老同学付毅传来消息,说明帝任命弟弟东平王刘苍为骠骑将军,准许他选用辅助官员四十人,这是一个出仕的好机会,班固便上了一篇《奏记东平王苍》,举荐了六位贤良才俊。后来,班固所举荐的人才大部分被刘苍所起用,但班固没有推荐自己,竟与东平王失之交臂。经此挫折,班固又打算把出仕的事先放一放,业务之余静下心来研读父亲所留史简,加以整理和修订,以便传世后人,这才是千秋之事呢!

    公元62年,市场有个屠户死了妹夫,婆家有十几亩田地无人继承,想招一个继子顶门立户,找上门提亲,说是兄弟俩哪个都行,母亲考虑到屠户曾周济过他家,也算有恩,便以女方不识字为由婉拒,那屠户以为班家读书人脸薄,一时抹不开面子,三天两头来叨扰,还说不就读过几天书么,那书上又不能长庄稼当饭吃顶钱花,有啥牛皮的!兄弟俩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想想班家书香门第,世代为官,广受尊敬,到了他们兄弟这一辈,竟落到市井俗夫也来嘲笑的地步,真是老虎下山被犬欺,凤凰下架不如鸡!班固实在气愤,就说了“就算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去这家倒插”的绝话。那屠户求亲不成反结了仇,便把班固告到衙门,罪名是“私修国史”,扶风郡很快就来拿人,关进监狱,书稿也被官府查抄。

    当时“私修国史”罪名很大,以前就有被处死的先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全家人都十分紧张,班超便与朋友徐干商量应对办法。徐干字克振,是时在县衙当个小提辖,仗义疏财,乃父在郡府任土地曹,也算有权,他说这个案子太大了,恐怕在郡县都无计可施,不如飞马进京,找关系疏通。当下由徐干出资,往方方面面打点一番,又赁来两匹快马,昼夜兼程。到洛阳后一路打听到父亲的旧故显亲侯窦固府上,听门吏说窦固正在叔父家协理丧事,安丰侯窦融前一日去世。班超一阵目眩,仰天长叹。窦融是父亲的老恩主,曾位列三公,与班家也有特殊交情,八年前他父亲去世时,窦家叔侄可是送了一笔大大的赙仪。想到这里,他旋即拉徐干买了祭品往不远处的安丰侯府祭拜。窦家人考虑到班家当时的窘境,路途又遥远,根本就没向班家报丧,谁也没想到班家人这么快就赶来祭拜,非常感动,当下安排两人住下。

    班超心里有事,哪里住的安生!想到一母同胞的兄长还在牢里受罪,生死未卜,急得火烧眉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疏皇帝,三十六计不是有擒贼擒王一计嘛,关键时刻就得用。他连夜写了一封奏疏。起头是一段拍马屁的话,这个是不能少的,他成天抄书读书,见得多了——听说当今皇上至圣至明,不使天下失一贤才,不使天下添一冤魂,曾亲往大殿为民祈雨,又亲与阴太后一起为郭后服孝扶棂,老百姓为有这样的好皇帝而欢呼,都以做大汉子民而深感荣幸;接下来说正事——就是在大汉的朗朗乾坤下,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冤案:班固本是个大才子,为人谨慎,文章盖世,前两年还为东平王举荐过好几个栋梁之才,眼下赋闲,在家和兄弟给人抄书为生,工余潜心整理父亲遗著,无端被地方有司逮捕下狱,抄没书籍,乡邻们都感到寒心;接下来说明班固不是“私修国史”——先父班彪一生效忠皇室,不喜做官,专心研究秦朝以后的历史,颇有见地,生前曾得到先帝光武褒扬赞许,其遗著是毕生研究之成果,堪为国宝,绝非私书,必须公诸天下才能光大国粹宣扬王威;最后给他来一段浑的,你不放人你就不是个明主——倘若班固这么一个正人君子不能得到宽宥,冤死狱中,则是在离天子比较远的地方乾坤蒙阴,天下失道,失道之天下犹如危墙,孟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班超虽只是一介布衣,也不愿在让天下寒心的世道苟活了,愿与胞兄同罪。

    奏疏写成,已是天色放亮。徐干一看班超要闯金銮殿,布衣庶民撞皇宫,听起来很是刺激,也要陪着一起去。班超突然跪地朝徐干一拜,让他远处看着,千万不要扯在一起,万一自己捞哥哥不着反被开罪下狱,还请徐干回去后照顾自己的老娘小妹。徐干说你我师兄弟一场,你娘即我娘,不用絮叨。于是到早市要了几个烧饼两碗牛肉胡辣汤,顺便向摊主打听去皇宫的路线。京城的人都见多识广,热情,却也是话唠,一个小小的胡辣汤小贩,就能把皇宫掰扯得底儿朝天,什么司马门、端门、却非门、章华门、鸿德门、嘉德门、崇德殿、中德殿、明光殿、宣室殿、承福殿、千秋万岁殿……饭都吃完了,摊主的话还没完,班超他们只记得南宫是皇帝召见大臣议事的地方,要走平城门。

    血气方刚的班超到了门口,也顾不上比较与西汉未央宫门有什么不同,就往地上一跪,将书简举过头顶。不一会儿,一个城门侯模样的军官过来,简单问了几句,说皇帝日理万机,恐怕难有功夫过问。两汉时期,朝廷广开言路,并不阻挡官民上访,只是没有见识的平头百姓不敢进京罢了,至于送去的奏疏会否石沉大海,那就说不清了。班超一想,城门侯的话不无道理,不如转求马皇后,马皇后的父亲马援与先父颇有交情,当年马援迁葬扶风,先父带着他们兄弟去送葬时,马皇后还不满十岁。军官一听班超提起马皇后,立时瞪大了眼睛,围着班超打量了一圈,然后让他起身,留下住址回去等信,班超刚写下显亲侯窦固几个字,那军官赶忙收起牌子,说兄弟你的谱也太大了,不是皇后就是侯爷,中间还扯着公主(窦固妻子是光武帝女儿涅阳公主),令尊大人的名字我也听说过,你就回去等信吧!

    班超回到窦府,几天不见动静,吃不好,坐不宁,干脆就和徐干一起帮忙迎来送往,招呼吊唁的客人。窦融生前位极人臣,来的都是达官贵人。无意间觉得一个人有些面熟,那跟在一群人后面的城门侯也认出了他,相互打个招呼,这时窦固过来施礼,好奇他们怎么认识,城门侯说了班超上疏的事,惹得显亲侯唏嘘不已,赶紧延入客厅,细细道来。窦固听了,又感动又惊叹,没想到班超有此城府,又如此体谅他人,火烧眉毛的事情求他,看到他家大丧后竟然守口如瓶。贤侄呀!按说他和班彪共事多年,班超兄弟都是他的侄子辈,班固在太学上学期间也来过他家,只因他娶的是光武皇帝的女儿涅阳公主,身份特殊,前些年窦家又出了许多大事,他的堂弟窦穆、窦勋相继赴死,伯父窦融受到责斥,自己也被禁锢了好几年,重新启用后他常驻西凉,也没顾上过问班家兄弟的生活。现在好了,他已经官拜中郎将,监护羽林军,出则车马,入则扈从,正是能办事的时候,他答应一定帮班超讨个公道。令他感慨万千的是一代大儒班彪的后代,竟然落到如此潦倒的地步!

    窦固清楚,班家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他们的祖先姓芈,是春秋时代楚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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