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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伊吾卢以南的(今吐哈)盆地,一旦进入盛夏,完全就是个魔鬼。白天热得像个焖锅,一丝不挂的太阳在头顶任性地炙着,滚烫的沙石在底下持续地烘着,走在沙漠的人马如同被放进烤炉的羊腿,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被烤成肉干。
与命抗争的第一要务是饮水,而人马按负重极限带水,也远远满足不了需要,必须雇骆驼专门驮水。骆驼被誉为“沙漠之舟”,但承载能力有限。随着时间的推移,五峰骆驼所驮的羊皮水囊一个个被喝瘪,可人和马似乎都没有出汗的感觉,走一天连一泡尿都憋不下,人硬生生排出一点,裤裆那物件里头热辣热辣,沙堆上滋儿一声,鼻下一股骚味,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马条件反射尿一点,把头使劲摇晃着,蹄子在地上乱刨。看来动物的生理构造大致雷同,难怪人在骂人的时候往往说同类是畜生。
黄昏之时,突然起了大风,刮起的流沙就像海浪一样流动,把地上一切车辙脚印都掩得无影无踪,人就像飘在海市蜃楼中,连骆驼都要眯上眼睛;到了后半夜,风停了,气温急剧下降,又冷得像掉入冰洞,吸一口气都瘆得鼻骨酸疼。举头望天,深邃朦胧,冷晕如霾,星星似也远遁;低头看地,黄沙抹霜,蜥蜴探头,偶有骆驼刺生。马腿摇摆,坐骑像散了架,人头乱晃,腰背又麻又酸。郭恂、祭参等几个头一次出关的人都在咒骂: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咋就这么作践人呢!
这是从阳关通往鄯善(今若羌一带)的路上,最艰难的一天行军。班超和郭恂带着三十六名骑士,还有临时找来的骆驼客兼向导,在荒芜人烟的戈壁沙漠与天地抗争。他们要去联络鄯善,让其绝匈向汉。这任务很艰巨,富有挑战性,二百多年前张骞干过,走的也是这条路。因为不是武力解决,班超带的是一支轻骑兵,虽然人少,但是窦固将军让他从三千多人里挑选的战斗骨干,真正的百里挑一,光曲军侯就有两位,还有屯长两人(相当于现今的连长),队率六人(相当于现今的排长),最低的职务是什长(相当于现今的班长),绝大部分参加过三次以上战斗,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本来班超只想带董健做助手,但霍延一定要来,说他和董健“不零卖”,温校尉也说最近无战事,就让他俩都跟着你吧。白狐是他必带的译官,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家伙了,跟什么人打交道都有两下子,心眼儿又活。在离开蒲类城的前几天,白狐请他送了一条有裆的裤子给粮栈黄老板,告其汉朝已经在七八年前就不穿露屁股的裤子了,并打开自己的外衣让其看,裤子确实不像匈奴无裆。黄老板发了半天呆,之后脸颊涨得通红,好一阵子才搔着脑袋说:还是汉朝好,你那个啬夫,我当了。困扰班超好长时间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祭参本来在窦固将军帐下做掌管地图的令史,却死缠硬磨要来,发誓哪里有战斗他就要去哪里,死都要死在立功的路上,不能负了自己对父亲的承诺。班超感念他一个世家子弟,对朝廷一片忠心,又担心他才二十岁刚出头,之前在太学读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不住祭家。最后还是窦固将军拍板,祭参成了他最小的队员。
在此之前,班超虽然从典籍里了解过一些西域的地理,也从没体验过这一日四季的奇特,正不解老天爷怎么会如此造物呢,向导来报,离当天的目的地甜水泉只有几里了,后晌因为刮风走了一些冤枉路,骆驼总是记着泉水的位置,大方向没有错,作为路标的三块石头找到了。班超正要招呼大家前行,甘英说听到一声怪怪的响声,大家都屏住呼吸,却再没听到。这时董健喊叫起来,说左方沙梁上好像卧着一头骆驼。过去几个人一看,不但有一头骆驼,旁边还有一个人,被沙子埋了半个身子,鼻孔嘴里都是沙,眼睛紧闭,用手一试,还有微弱的呼吸。大家觉得奇怪,在这茫茫的沙漠里,怎么会有一骑独行?拉骆驼的向导围着骆驼转了几圈,摸摸驼峰上干瘪的羊皮水囊,突然发现水囊下面还有一个褡裢,伸手去摸,全是针头线脑、梳子篦子、发卡别针之类小物件,还有几个纳鞋底用的锥子。
这时,向导“啊呀呀呀”地喊了起来,说是凭他的经验,一定是骆驼避风下卧时锥子戳破了水囊,水漏光了,人脱水了,刮大风时走到这里,人没精神掉下去了,骆驼又舍不得离开主人,就在这里卧着。田虑将自己水囊里仅有的水全部拿过来,给那人冲洗了眼睛、嘴巴、鼻孔,接着就往鼻孔灌水。那人被呛着了,咳嗽了一下,这才能略张嘴巴,弱弱地吮了些水。看样子能活!班超说带着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带到前面救活了,交给当地居民,没准就是附近的人。于是大家帮着将人架到驼峰上,拉起骆驼。刚要走,却有一匹驮草料的马卧下起不来了。白狐冷冷地说了一句,来一个,去一个,看这世道,没有白捡的便宜。大家也不管他,给行将死亡的马卸了重,匀给几头骆驼。
董健轻轻地抱了抱马头,捋了捋马鬃,似乎有一声微弱的短嘶,那匹曾多次驰骋沙场的战马就躺在沙堆上一动不动了。这是五匹备马中的一匹,还没到战场就挂了,不禁让人暗叹自己的命硬。其它的马像是听到了同伴的哀号,齐齐地嘶了几声。大家睹马思人,谁也没有出声。董健带头牵上坐骑步行,其他人也不好意思骑了。郭恂没话找话,试图缓和一下气氛。班超悄悄告诉他,马是骑士的半条命,你就不用勉为其难了。一行人昏昏沉沉走到甜水泉,突然听到鸡叫,一下子恢复了灵性。根据田虑的安排,人马都不能暴食暴饮,否则就会胀炸而死。
甜水泉是沙漠腹地的一片小绿洲,只有几户人家,西汉在这里设驿亭,才起的名字,因为绿洲中间有一眼涌泉,日夜喷流,水头有二尺来高,水质清冽,带有淡淡的甜味儿。西域这种情况不少,往往是在远离河流山地的沙漠中,突有一眼涌泉出水,吸引一户或几户人家傍水而居,繁衍生息。俗话说有水就有命,一点也不谬。不知从何时开始,月晕消退了,明亮的下弦月斜射过来,给小村庄披上了淡淡的银装。几棵大榆树护卫的泉源,是一个丈把方圆的小池塘,中间的水柱涌得老高,四散着泻下来,犹如一朵莲花,周边是卵石砌的塘岸,留下一个脸盆大的缺口,导引泉水缓缓流出,顺一条小渠渐渐远去。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因为受惊,扑棱棱飞出去,又悄悄的回到树上,看来老窝难离。
建于一百三十多年前的驿站早已废弃,半面被流沙掩埋,半面被居民用来养了羊和鸡,但门柱上石刻的驿亭标识,经长期风吹沙打日晒依然斑驳可辨。在驿站的左右两边,是沙枣、榆树和红柳杂间的树林,一座座低矮的农舍就掩映在树林里。有位居民或是被埋锅造饭的动静吵醒了,隔着门询问是什么人。一听说是汉军,悉悉索索了一会儿,就吱呀一声开了门。走出的是一位老丈,颤颤巍巍的举着火把,问来了多少人马,打完匈奴还走不走。班超上前唤了老丈,告之今日人少,只是打尖,过后大军就到,这次一定要把匈奴从西域赶出去。老丈盯着班超看了老半天,才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大伙儿说:
“老家终于来人了……”
老丈原是鄯善附近的屯兵,姓韩,京兆长安人,五十年前匈奴来得急,屯田校尉撤得仓促,许多屯兵拉家带口跑不动,就被匈奴人杀了。老丈当时刚娶媳妇不久,没有孩子,骑上马就跑,和他一起的还有另一家两口。逃到这里的时候见驿亭的人已经撤走了,又困又饿,身上没有钱也来不及带吃的,东望阳关之路,遥遥无尽,无奈仰天长叹,捶胸顿足,死不甘心。就在绝望之际,泉水边唯一的住户收留了他们,起因是屯兵曾教他种水稻,种了水稻有白米饭吃了,他感念屯军之恩。于是他们就在甜水泉落了脚。那户原住民是早十几年前从西边迁过来的,人很善良,与他们两家相处很融洽。起初他们就住在一起,种水稻,种麦子,种白菜,种胡萝卜,后来各自开枝散叶,孩子渐渐长大,分户各过,眼下已分成七户,四十几口人,相互都是儿女亲家。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盼着汉军回来,盼星星盼月亮,到如今他都七十多了才见,还以为大汉天子把这地儿给了匈奴,永远都不要了。
班超一听韩老丈称他们为“老家”的人,有些动容,说了许多热络的安慰话,问匈奴人来不来这里,打听去鄯善王治扜泥城的路是否好走。老丈说这里是鄯善的荒僻地区,匈奴平时也不来,三年两载来一次,来一次就抢一次粮,连鸡也抢。从这里到汉朝的阳关一路荒凉,一般人不敢走,但到扜泥城并不难走,几年前他去盐泽(罗布泊)拉盐巴,走过,西面三十来里有一条弯弯河,过了河再翻两座山,就有大路了,十里八里、三二十里就会见到人家,骑马快则两天,慢则三天,就能到。韩老丈的说法与向导之前的描述基本一致,班超就放心许多,可以让骆驼客回去了。
兴许是说话声音大了,惊动了更多的居民,大家纷纷举着火把出来探究竟,一听汉军到了,都显得很高兴。这时那个路上捡的人,嘴里弱弱地喊着水,田虑正要喂他,韩老丈突然扑了过去,不住地喊着“阳阳”,原来是他的儿子,几天前驮了些稻谷上阳关去粜,顺便买些家用物品,家里人正盘算着该回来了,不想出事被汉使所救。这也是缘分,韩老丈拉来儿媳和两个半大孙子,跪下谢恩。班超赶紧拉起,说受不起老人家如此大礼。居民们也围了过来,帮着把人抬到房子里,一番救治,终于苏醒。韩老丈就招呼大家扫舍做饭,铡草喂马。田虑上前说米已下锅,草料也够用,不劳老丈费神,你好好照顾一下韩阳吧!
等到人马洗刷喂食完毕,已是晨光微曦,居民们执意要“老家”的人到房子里歇息。盛情难却,班超与郭恂商量,恭敬不如从命,纵是地铺柴房,也强过露天帐篷,遂与郭恂一起躺在韩老丈的炕上。摸着老妇人扫了一遍又一遍的炕席,瞅着树枝苫泥的低矮屋顶,听着窗外咯咯的鸡鸣,班超一时难以入睡,虽然他已经很累了,眼皮不住地打架。他想房东韩老丈,想那个善良的独居土著感恩屯军传入水稻栽培技术的义举,想老丈听到“老家”来人时的兴奋,也想当年西域屯田安家的好几千兵民,在匈奴大兵压境时的无助、作难和最终家破人亡的凄惨,由此想到国家在西域弃与守的问题上,的确是做了一些不慎重、不明智和缺乏远见的决断……
西域之土,异常广袤,包括玉门关和阳关以西、以巴尔喀什湖、葱岭,准格尔盆地、昆仑山和费尔干纳盆地为界的中亚和西亚大部分地区。但这一带多是茫茫大漠不毛之地,河流山林绿洲等适合人居的地方较少,干旱缺雨,地广人稀,龟兹人口最多也只有八万,其它从几万到几百不等,大小有个城池,就敢立国称王,先过过王瘾再说,比较稳定的地方政权有三十六个,一度还曾出现五十个王国。诸国以天山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南部绝大部分分布在天山以南的塔里木盆地周边,盆地南缘有且末、小宛、精绝、扞弥、于阗、皮山、莎车等国,被称为“南道诸国”,盆地的北缘有危须、焉耆、尉犁、乌垒、龟兹、姑墨、温宿、尉头、疏勒等国,被称为“北道诸国”,在盆地西南、葱岭一带有蒲犁、无雷等国,在盆地的最东端有楼兰(后称鄯善),这些国家语言庞杂,风俗各异,多以城郭为中心,居民务农为主,兼养牲畜,少有逐水草而居的纯牧业;天山以北有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大乌孙,是六十多万人的大国,在他的西边是大宛和康居,康居也有六七十万人,而东边就是车师后庭和一些小国了,这些地方均与匈奴同俗,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这林林总总的国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匈奴的附属国,自西汉张骞开通“丝绸之路”以来,普遍对汉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制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位于天山以北的乌孙昆莫首先向汉称臣,并于公元前108和104年,两次迎娶汉室宗亲之女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汉王朝和西域各国的使者络绎不绝,商业贸易更是繁荣,汉帝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和麻织、缫丝、染缬等技术迅速传到西域乃至波斯一带,而西域及其周边的皮毛、地毯、乐器等产品以及胡麻、胡桃、胡萝卜、石榴、西瓜等作物的栽培技术逐步传到中原,极大丰富了“丝绸之路”沿线居民的物质文化生活,给各国人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一时之间,人头攒动的长安城到处都晃动着胡人的帽子,也有不少商贾前往西方行商。由于货物贸易和人员交流的迅速增长,各个国家的国库得到了较大的充实。因此,“丝绸之路”是深受沿线国家普遍欢迎的友好路、通商路、富强路。
但由于这时匈奴在西域的统治还没有根本动摇,一些国家慑于匈奴的压力,故意刁难汉使,“禁其食物”,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史记?大宛传》),几个位于交通孔道口的国家,还常常“攻劫汉使”,以兵阻道。为保证商路畅通,汉发兵攻击兵匪一家的姑师(今新疆吐鲁番、鄯善、奇台一带)、劝降跟着匈奴起哄的楼兰(今新疆若羌一带),公元前102年直接远征大宛(今吉尔吉斯一带),取得决定性胜利,自此“西域震恐,都遣使来贡献”(《汉书?西域传》)。公元前101年西汉政府遂在敦煌到盐泽(今罗布泊)之间设立了交通亭站,在天山北道的要塞乌垒城(今轮台县东北)设置使者校尉,还在柳中、渠犁(今库尔勒)等处屯田,以保护汉与西域诸国间的交通孔道,为来往使者提供食宿和旅行便利,天山以南地区便基本掌控在汉朝手里。
公元前60年,匈奴发生大规模内乱,无力外顾,撤销了其在西域设立的“僮仆都尉”,匈奴西边日逐王率众到汉西域地方长官郑吉处投降,天山以北几十个原来的匈奴附属国,纷纷遣子为质,归附汉朝,西汉因此将原来的使者都尉府升格为西域都护府,任命原使者都尉郑吉为第一任西域都护,职务相当于关内郡、封国和侯国的都尉,秩比二千石,命其统辖西域诸国,管理屯田,颁行朝廷号令,诸国有乱,得发兵征讨,实际上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西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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