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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整个身影渐渐没入了神木之中。
她尊敬姜月章,尊敬他的品性和理想。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实力不如他。
扶桑大祭司的力量,一部分源自格外强大的神木;除开这一因素,他们之间,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总是有人低估我。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低估是轻率,而轻率就会大意,从而给予被轻视的一方以可趁之机。
裴沐沉浸在神木的力量之中,将每一寸气息都融入其中。
顷刻之间,神木厅中已经回归平静,似乎一人也无。
唯一让裴沐悄悄皱眉的事情是……
“阿灵,阿灵?奇怪了,明明说好,怎么却不在……又睡着了么?”
入夜。
大祭司匆匆归来,刚到星渊堂,便往神像走去。
到了入口,两名守卫就小心翼翼,委婉传达了副祭司大人那一番大不敬的话。
大祭司抿了抿唇,也不答话,只还想往里走——
“姜月章你走开!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见你!”
光符闪动,副祭司气得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阿蝉出征你都不让我去看她。好,这副祭司我不当了,你要杀要剐都随便!”
大祭司终于停下脚步,唇边忍不住溢出一声叹息,却又感到不出预料。他垂眸思索,迟疑片刻,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四周,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更多地惹他的少年生气。
“我明日再来。”他说。
副祭司大人理也不理,背影简直像头气鼓鼓的食铁兽。
大祭司内心里突然蹦出这个联想。他一时觉得他的阿沐可爱极了,却又不能表达,只能回身敛眸,遮去眼中笑意。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
“大祭司大人,大人——不好了,前线传信,无怀部大军发现我方大阵阵眼,正集中力量攻击!”
星渊堂中顿时一片哗然。
大祭司豁然转身,见到一张努力克制却还是惊慌失措的脸。
他沉下神情,折回往星渊堂前的方向。
“传令星渊堂,速往祭台集合!”
“遵大祭司令!”
……
一盏盏青铜灯,亮着永恒般的、不变的光芒。
祭司们聚集在堂前,紧张地思索对策。
后方神木厅则被精密的阵法包裹,其中空无一人。
这里有大祭司的力量笼罩,外人轻易不得进入;若是强行入侵,便会导致尖啸长鸣,以作警戒。
悄然地,却有一缕焰色飘来。
它恍如一只火红的小鸟,无声无息地贴着墙壁飞来。
它在神木厅的入口处停顿片刻,而后施了某个研究多年的巫术。
一点暗影贴在神木厅入口的光幕上,缓缓蠕动,侵蚀出一个小小的圆洞。
正好够这火焰凝结的小鸟飞入。
它飞了进去,洞口也在身后合上。
神木厅中空空如也,唯有风声与草木声在星空下相伴。
青铜灯也不亮,只丝丝缕缕的星光带来微弱的光明。
小鸟飞近参天巨木,化为一道人影。
他抬手虚虚贴在神木枝干上,便有与方才相同的暗影弥漫;这是一种诡异的、极为少见的巫术,对于破解种种禁制有奇效。
他也是费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功夫,才找到并学会这些巫术的。
当年,若是有这样的巫术在,那人也不会……
人影狠狠闭了闭眼,让自己不去多想这事。
他专心致志,小心操控。
很快,半颗发着淡彩微光的、宝石模样的物体,就落入他的掌中。
“剩下的半颗神木之心……”
他的唇边不由露出一缕微笑。
只有多年苦苦忍耐、终于望见成功曙光的人,才能露出这点梦幻般喜悦、又略带一丝迷茫的微笑。
——阿荫,玄武,我终于能不辜负你们的死……
“原来是你。”
黑暗中,乍然响起的声音让他陡然一惊。
而更让他心脏发沉的是……
这是大祭司的声音。
四周青铜灯一一亮起。
距离神木不远处,那孤傲冷峻的人影……不是大祭司又是谁!
大祭司的目光与平常别无二致,依旧冷漠而不起波澜,平静到让人心生恨意。
他说:“五年前勾结无怀部掀起内乱,现在又再一次背叛的人——朱雀,原来是你。”
灯光颤抖,星光也在颤抖。
颤抖的光影中,朱雀祭司那纤柔秀美又不乏天真的面容,此时布满沉沉阴云。
他后退几步,手中紧紧攥住神木之心——大祭司的命脉。
“是我,又如何?”他露出一个凶徒才有的、略显疯狂的笑容,“你再一次被背叛,现在是否惊讶又难过?早在当初你决定……”
“我对你背叛的原因没有兴趣。”
大祭司淡淡一句话,让朱雀的一腔激愤堵在胸中,烧得他浑身发烫、大脑充血。
“你……”
“朱雀,你今夜偷窃神木之心,是想如何?”大祭司平静得让人愤怒,“一旦让无怀部得到神木,我扶桑部上下,连带诸多盟友,共几十万人,都可能沦为无怀部的奴隶。”
“这就是你要的?”
“……不会,你以为我是你吗!”朱雀怒道,“我早与无怀部有约,我会接过大祭司之位,我会护好所有人!只有你,姜月章,你不能再高高在上,不能再随意夺取别人的性命……”
“我的决定,都有法度可依。你又要依据什么,个人的喜恶?”大祭司摇摇头,漠然的面容上似有一丝不屑,“朱雀,治理部族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
“你可以选择现在将神木之心归还,我还能让你死得不算太痛苦。”
大祭司伸出一只手。那姿态稳定得可怕。
朱雀死死盯着他,唇角抽了抽。
“不可能。”他说。
一缕暗影出现,倏然吞噬了那颗珍贵的神木之心。
短暂的沉默后,朱雀开始大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角带泪。
“我早就知道,七年前,是你命令姚森舍弃阿荫他们,去救所谓更重要的祭司!”
他的悲愤终于肆无忌惮地爆发。
“五年前,玄武为我顶罪,被你残忍杀死。姜月章,我早就发誓,我绝不饶过你!现在神木之心已经被我传去无怀部,待神木之心合二为一,你就会失去神木的倚仗,会凄凉死去……”
“愚蠢。”
在朱雀愣怔的目光中,大祭司依旧站在那里,浑身气机圆融,力量弥漫如不可反抗的天地之力。
“……唔,不过,我反而要多谢你。”大祭司沉吟片刻,唇边泛出一点微笑,“你总算将我特意制作的‘标记’送了出去。如此,也方便我去取回失窃的神木之心。”
“你,什么意思……”
朱雀愣住了。
但他毕竟也是四大祭司之一,是大荒上顶尖的祭司。他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回忆着他拿到手的“神木之心”的细节……
倏然,他瞪大了眼睛。
“不对,那不是神木之心……你居然找到天生灵物,做了一颗假的神木之心骗我!”
朱雀踉跄一步,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天生之灵何其难得,是以他虽然略觉古怪,却丝毫没往那里想……原来如此,想必姜月章已经下了定位用的巫术,那颗假的神木之心反而为他指明了具体方位……
为什么姜月章就有这个运气……
朱雀狠狠一咬牙。
“那又如何?”他冷静下来,惨淡一笑,反而从容了,“无非我死而已。可是你呢?大阵阵眼的情报,我也告诉无怀部了。姜月章,你能拯救自己,难道还能力挽狂澜?”
“没有我,无怀部不会停止攻击……”
“愚蠢。”
大祭司感到乏味,移开了目光。他望着神木枝叶,还有枝叶间隙中漏下的星光;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上竟泛出一点柔软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点不明来由的愉快,让大祭司多少变得宽容了一些。他原本不想多理会这叛徒,可现在也决定格外开恩,和他多说几句。
“我给你的情报,自然是假的。”他秉持着这种宽容与耐心,淡淡道,“所以,无怀部攻击的阵眼,自然也是假的。”
“什么,你是说阵眼不在琅琊,不可能……”朱雀神色几变,“难道你早就知道内鬼是我?”
“我要是早知道,自会杀了你。”大祭司又觉得无趣了,心想为何不能人人都与阿沐一般聪慧贴心,但又立即想到,自然是不会有人同阿沐一般好的。
他不打算再说下去,便要抬手杀了朱雀。
可朱雀自己却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根本没有告诉任何人阵眼的位置,所有人手里的情报都是假的,而且各不相同!无怀部攻击哪里,就说明哪个人有问题……原来如此,姜月章,其实你根本不信任何人……!”
砰——!
顷刻之间,朱雀已是被大祭司踩在脚下。他想挣扎,却只是吐出一口鲜血。
“愚蠢。”大祭司第三次重复这个评价,这一回是带着点不快,“我自然有极信任的人,那却不是你能相比的。”
朱雀听着,却是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
“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姜月章,你喜欢你的副祭司罢?你喜欢裴沐,原来你喜欢裴沐!”
朱雀只觉压力陡增、剧痛加倍,可他不管不顾,呛着血也在笑:“可是……无怀部攻击琅琊,而我的部队也正好行进到那里。”
“我以为战争很快会结束,所以我来之前,刚好派了妫蝉的部队前去支援琅琊……可是,如果情报是假的,那妫蝉他们就会真的面临无怀大军。”
朱雀勉强抬起眼,迎接着大祭司莫测的目光:“妫蝉他们对裴沐很重要……你放我走,我还能让无怀部撤军……”
“痴心妄想。”
大祭司从来冷淡如冰雪,现在也不例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映照出世间万物,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动容。
现在这件,也不例外。
“既然是战争,就会有牺牲。”大祭司平静地说,“此次战死之人,会被记入碑文,永世流传。妫蝉他们也不例外。”
朱雀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他大笑起来。
笑得断断续续、咳出血沫。
“姜月章,你果然是姜月章,一点人情也没有的姜月章……被你喜欢,可真是悲惨啊,哈哈哈哈……”
“——我倒不这么觉得。”
风,忽然起了。
神木枝叶间漏下的星光,被树上坐着的人影挡去。
朱雀再次愣住,大祭司更是豁然抬头!
上方那悠然的人影,赫然正是本该被囚禁的副祭司!
裴沐居高临下,望着他们。
她怀中抱着子燕部的神木苗,还有一样,竟然是刚才被朱雀祭司传送出去的“神木之心”!
大祭司神色巨变,并不说话,转眼就要出手;可裴沐才是早有准备的那一方。
青藤杖光华流转,风力结合神力,一时竟压过了大祭司的力量。
“多谢你们为我讲解这一切,我听得很明白了。大祭司,你制作这‘神木之心’所用的灵物……就是裴灵罢?”
裴沐手中的宝石光华散去,最后化为一个没精打采的小姑娘。所幸,小姑娘还安安全全地坐在裴沐手中,正委屈地吞咽着四周神力。
——呜呜呜,大祭司好凶,可怕,要死了,可怕,呜呜呜……
力量对峙,两人隔着光幕凝视彼此。
这一幕,与初见竟然很像。
大祭司沉声问:“阿沐,下来。”
“我下来做什么?你早就发现了裴灵,也打算拿她来用,为了不让我妨碍你,还找个借口把我关起来,这事我还没跟你清算,你倒又命令起我来了?”
裴沐眯起眼,露出一点笑:“姜月章,我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在来扶桑之前,我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祭司大人。”
大祭司诧异地发现,阻挡他的力量中,有一部分竟然来自扶桑的神木。
神木,竟然认同阿沐至此……
他现在却是没心思考虑这点。他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的情形发展,并且试图阻止:“阿沐,你听我说,妫蝉他们并不一定……”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一定会死。就算死,我和他们也会一起死。这才是子燕部。”
裴沐站起来,高高地站在神木枝上。
她抬起手,甩出一个什么东西——
青绿的镂空叶片,中间开着一朵扑拙桃花。
正是此前大祭司刻印在她掌心的图腾。
图腾听从她的指挥,化为屏障,进一步困住了大祭司。
“哎呀,这就叫‘借力打力’么。姜月章,你的力量果真好用。”裴沐露出一点戏谑的微笑,“结果是用在你自己身上,真是令人有些惭愧。不过,就算还给你了罢。”
“阿沐——裴沐!我还是太纵容你了!你是我选的继承人,你已经不能只看到子燕部,你必须为大局考虑……”
他那副模样……也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惊慌更多。
裴沐扶着树干,回过头,深深地凝视着他。
裴灵飞在她身边,正张开双手,准备施展能传动遥远距离的巫术。
她隔着星光,隔着青铜灯的光线,隔着力量的对峙,凝视着她爱的那个人。
“大祭司,我仍然认为,对于某些问题的回答……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她抱起裴灵,跌入空间旋涡。
“……你选择保全大多数,而我选择救裴灵、救妫蝉、救我的族人,仅此而已。”
“——阿沐!”
地面上,奄奄一息的朱雀祭司勉强抬起身。
他望着大祭司僵硬而慌张的背影,想,这真罕见……不,头一次见到。
这个人……原来也是有私情的……
他没有趁机去偷袭,或者再做别的什么。
生命的尽头,朱雀祭司只是翻了个身,望着头顶无尽的星空。
世事变迁,唯有星空还像小时候见到的那样,无穷无尽、看不明白。
只是,那个时候和他一起看星星的人,已经不在了。
其实一开始,他只是想给未婚妻讨一个说法……
他也明白大局,他也懂得道理,他也知道祭司更珍贵、更该去救……
可是,当人人都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就连青龙祭司——他身为阿荫的父亲,也是那样明白事理、绝不多说的样子……
他就变得异常愤怒。
牺牲是必须的,但是对牺牲的漠然、如此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难以忍受。
慢慢地,就做出了那些事,还拖累最好的朋友为他顶罪……
或许,他自己早就不想活下去了吧……只是他想要的说法,到底存不存在,又到底正不正确……
只是,希望有人对阿荫他们的牺牲感到难过,感到对不起,感到……一定要竭尽全力阻止类似的事情发生……而已……
朱雀模糊的视线,不觉投向了北方,投向了副祭司消失的方向。
如果是那个人,也许……终究是会带来改变的……
他闭上眼。
也彻底结束了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