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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突然喃喃出声:“不对劲。”
不对劲。
六国余孽隐忍布置多年,手中暗棋无数,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丢城弃地、溃不成军?纵然被抓住了线头,但他们也应当迅速弃车保帅,这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怎么可能从几个刺客延伸出去,就能抓出这么一大串的人?范围太大,而且这速度未免也太过迅捷。
快得就像是有人从中牵引一般……
有人从中穿针引线?
怎么可能,又能是谁……
不,等等……
姜月章忽然愣住。
而后,他陡然站了起来。
几日里昏昏沉沉、被太多情绪淹没的头脑,直到现在才蓦然清明。
归沐苓……他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谁能知道会有今日?难不成她那时候就能知道他是齐皇,开始布局?不可能。
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当年,就要来骗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岂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从六国余孽的供述来看,她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年少时就与他相识……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帮他铲除余孽?她是受他们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姜月章突然愤怒至极!
他抓起什么东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丢出!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台阶上,“哐啷”地滚下去,最后静止在地面不动。他盯着那一团玩意儿,才发现那是他的玉玺,现在已经被他摔破了一个角。
这种象征皇权和国运的东西给摔碎了一个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无来由的戾气和愤怒。
他双手紧握,青筋突出,恨不得冲回诏狱,亲手将那个女人掐死!
好玩吗——好玩吗?!她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做什么?玩弄他的情绪——很好玩吗?!
为什么?
她是不是生他气,气他不信她,干脆就赌气,顺水推舟由得他误会?
他心头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满心暴虐,却也……像是烧去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让他浑身为之一轻。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当日坐在那里,分明是早有预料,却不逃跑也不挣扎,那副冷冰冰的神态也一定是因为生他的气。
不错,她一定是太生气了,因为他竟然气昏了头、下令抓她,还对她发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觉这个可能,就一心一意地当作了事实;他的心情开始不断轻盈起来。
姜月章恼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这小混蛋——这该死的、爱赌气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被他处死,那要怎么办!再怎么赌气,也不能用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来玩笑!
他气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来人!”他厉声喝道。
殿外阴影中,立时走出一队甲胄俱全的兵士。
“将裴沐带上殿来!”他顿了顿,又很生气地补充了一句,“记得给她拿件棉衣、披件斗篷,再叫个御医上来侯着——发什么呆,去找医令!”
那小混蛋还敢跟他赌气,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样子,真出个什么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体养好,再来分说……不,他大约还得先将她安抚好。真是头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浪费这么多年干什么?小混蛋,小骗子。
皇帝陛下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他已经开始回忆小混蛋喜欢吃什么,并打算吩咐厨房去熬些银耳羹,还要让厨子记得加点补气血的红枣、枸杞……
他顾自想着。
这时,却有人匆匆奔来。
连滚带爬、惊慌至极。
“陛、 陛下!臣万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姜月章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什么?那小混蛋怎么了?
他直勾勾盯过去,等那人汇报。但不知道怎么地,被他盯着,那人竟然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问:“她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有一种期待: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也许是饿了、渴了、冷了,闹脾气了,或者再坏一点,试着越狱、自己跑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是?
他望着来人,一直望着。时间好像突然静止。
直到对方跪伏在地,颤声说:“裴大人……去了……!”
去了……
什么去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能理解。他还在迟钝地想:她去哪里,能去哪里?
这宫殿这么大,昭阳城这么大,外头这么冷,还下着雪……她能去哪里?
“去了……这是何意,她去了何处?”他有点困惑地问。
这殿内的暖意在消失,像潮水褪去。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人们在下头跪了一地,好像外面的人也跪了一地。
他们瑟瑟发抖,在无声地恐惧着某个事实。
可是,他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恐惧的?
“去了何处,找回来便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不以为意的、笃定从容的轻笑。
“莫非以我大齐军队之能,还有去不得的地方?她就一个人,再跑能跑哪里去?抓紧去找,能找回来就好。”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应答。
四周一片寂静,天地间也一片死寂。这样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硕大的、鹅毛一样的雪落下来,那声音竟然还有点吵。
太响了。
太静了。
他不经意想起,就在前几天,她还在病中撒娇,非要让他吹埙给她听。唉,她也不早说。早说的话,他就算日日为她吹埙,又如何?
他还忘了问,她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乐曲;什么乐曲他都能吹。纵然不会,等他看看乐谱,练习几日,也就会了。他吹埙是很有天赋的,那是他年少时仅有的一点娱乐。
所以……
“她究竟去了何处?”姜月章不悦地皱眉,拂袖往外走,“再这样磨磨蹭蹭,就要捉不住她的踪迹了。那小混蛋会跑得很……”
“陛下……”
有人颤声说道:“裴大人已经……没了。他……她在狱中,我们并不敢动……”
这时候,他刚刚走出殿外。
飞起的屋檐伸出好长一截,遮了雪,却遮不住风。漫天的风卷着漫天的雪,纷纷扬扬往他面上扑来。
从白玉台上往外看,只见下头星火点点,远处也有一点一点的灯火。近处的是皇宫,远一些的是昭阳城,是他的子民。
他站在台上,仰头望去。乌云涌动着,一颗星星也没有。
他还在认真地思索:这样漆黑的夜晚,她能跑哪里去,能跑多远?太冷了,至少多穿些衣服再走。
至少再……
他的身体晃了晃。
“陛下……陛下!”
他推开匆匆来为他撑伞的宫人,直接从白玉台上跳下去。他知道诏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直线,这样最近。道路上的雪日日都清扫,只薄薄一层,庭院中的雪倒是很深,让他想起十年前的山野,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还要笑嘻嘻地、没脸没皮地来叫他“夫君”。
他在往前走。
然后是跑。
他想要快一些,更快一些,这样或许还能追上她。
她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小混蛋,当年独自凑上来,说喜欢他,就非要让他当夫君,后来面对追兵,她说要让他活下去,就固执地豁出了自己的命。
后来到了昭阳城,她竟也狠得下心,什么都不告诉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扮演着“裴大人”。她就那样跟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难道……该生气的不是他?
他只是,只是想生一下气……他不能够生气么?他就是觉得,如果她肯早一些将自己的处境告诉他,他一定会设法帮她脱困,然后就会将她娶回来、让她当皇后,更不会说什么“你要分清自己是什么”的混账话……
她为什么非要自己扛着?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他只是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
他往前跑。
冬日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一棵接一棵地横亘在他面前。他一样样地经过它们,经过这些鬼爪似的黑影,就像走着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
诏狱就在前方,幽魂似地伫立着。大门洞开。
他突然觉出一阵心惊肉跳,又突然胆怯,不觉停下来,等了等。
他等了等,再重新迈步朝前。
他走过积雪,走过宫墙,走过无数茫然跪下的人们。
他走过阴森的诏狱大门,走过长长的、阴冷的通道,一直走到那间屋子里。
火光燃烧,但毫无暖意。这里真冷……怎么会这么冷?
他怎么就能这样放任她……待在这种阴冷的地方,还拖着一身的病?
他难道不知道她生病?他难道不知道她那倔强不肯低头的脾气?
通往那间牢房的门,已经开了。
一道道的栏杆披着黯淡的火光,在地上、墙面上,都投下黑沉的影子。它们切割了世界,也将她隔绝在那局促寒酸的小房间里。
突然地,他觉得很奇怪。阿沐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看见?
他紧紧盯着那里,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是不是?她一定已经走了,她那么机灵又骄傲,肯定很生他的气,然后自己跑了……
所以,蜷缩躺在那里的人又是谁?
“阿沐……?”
他一步步走过去。
黯淡的光影移动,他感觉自己像活在阴影中的野兽:他走去哪里,就将阴影带去哪里。
他走进牢房,走近那个蜷缩的身影,就也让阴影笼罩了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中衣,连床被子也没有,冻得脸色煞白。这么看着,她显得异常小巧,身形纤薄得可怜,蜷缩起来、蹙眉闭目的样子……一定很冷吧?
所以,所以……她只是太冷,生了病扛不住,晕过去了吧?
“……阿沐。”
他跪坐下来,小声叫她。她不说话,他犹豫了一下,有点担心将她吵醒。
“太冷了……别在这里睡。”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当他伸出手,将她冰冷的双手握在掌中时,他的手也在抖。
“阿沐,别睡了,回去再睡……你着了凉,再这么固执下去,就得落下病根了。”他竭力笑了笑,轻柔地将她抱起来,搂在怀里。
她白着脸,一动不动,面上的伤口成了小小的血痂,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住那个伤口。
“痛不痛?”他小声问,又觉得委屈,不由喃喃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太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做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什么都让我猜,你心思这么多,我怎么能都知道?”
什么都没有。
今夜是下弦月,月光正经过窗外。淡淡的、苍白的月光,照得这小小的牢房愈发寒酸,也愈发阴冷。
他用力抱紧她。她身上也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
“阿沐。”
他固执地等了一会儿,才垂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耳朵。他贴在她耳边,温柔地叫她:“阿沐,醒一醒。”
“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了。我不怪你,以前的什么事都不怪你了。你大可以冲我发火,使小性子,也可以怨我,怎么样都行。好了,别气了,起来吧。”
“阿沐……”
他闭上眼,任由泪水滚落。
“你真是……好狠的心……”
三日后。
昭阳城外,有人以术法窥探城中景象。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术法,苦恼地长叹一声。
“小师妹啊小师妹,你真是给我出难题……你光说让我把你挖出来,但你没告诉我,这皇帝有毛病,他他他……”
“他不肯让你发丧下葬啊!”
那他挖个什么?挖个空气啊!
只能去偷“尸体”了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