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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公子与姜小公子和好了。
府里太平了。
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觉得这个五月总算是真的明媚起来。
姜公子的院落里,连青蛙都能自在地“呱呱”了。睡莲懒懒地伏在水面,一道流水从池塘蜿蜒流出,在院子里曲折前行, 经过两岸充满野趣的石头、草丛, 也经过小小的木桥。
流水映出蓝天, 也映出姜小公子屏息凝神的姿态。
裴沐站在流水不远处,弯着腰, 小心翼翼地将绸带绑在兄长眼睛上。
“哥哥,你感觉如何,会太凉么?”
“嗯……还好。”
荫凉的石榴树阴下, 姜月章正躺在一张绿漆莲花纹长椅上,一只手搭在身前, 一只手随意垂落, 隐在月白的衣袖中。
一条略厚的深蓝丝绸带子蒙住了他的眼睛。
这里头是裴沐从南朝带回的“冰瑚散”, 每日外敷, 配合“清心明目丸”使用,据说能渐渐治好天生的眼疾。
下人都离得远远的,石榴树下只有这兄“弟”二人。
裴沐坐在一边的高脚椅上, 托着下巴看她哥, 念叨说:“这可是南朝许芸舟丹师的药方, 还好我去了那个交易会,她可是很少很少出面的,我跟她说了哥哥的情况, 许丹师说,用这个药方,她有六成把握能治好哥哥的眼疾, 若是哥哥身体能调理好了,把握还更高。哥哥,你好好用药,我也会找来能让你健康起来的药……”
姜月章听得一阵轻笑。
“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啰嗦。”
他在某个词那里细微地停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这种停顿,他抬起手,准确地抓住了弟弟的手腕,并进而搭上了她温暖的掌心。
“阿沐。”他唤道。
“哥哥。”裴沐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她注意到,正好有一缕阳光穿过石榴树的枝叶、红花,落在了兄长的手背;小小一块金色光斑,衬得他肤色白得像雪。这是冷冷的白,将血管都衬成了淡蓝紫色,指节细长,关节不突出却很清晰,像竹子。
她看着看着,有点心不在焉。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哥哥的手这样好看?
这只好看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掌。他手指向里收时也好看,像竹林被风吹着,倏然地一动。
兄长含着一丝浅笑:“阿沐又想什么?告诉哥哥。”
裴沐没好意思说自己看他的手看得发呆,就含糊说:“没什么。”
姜月章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这是一个忍耐的细微标志。他侧着头,一直“看”着弟弟,声音变得更柔和、更平滑;像一条蛇匍匐在草丛里,不动声色地滑过来。
“真想知道阿沐心里的每一点想法。”他重又露出一点微微的笑,半开玩笑地说,“哥哥一直看不清阿沐的模样,就恨不得将阿沐揉碎了掰开,一点点地摸索过去,似乎才能明白阿沐具体是个什么形状。”
这话说得有点可怕。
裴沐抖了抖,想象自己像只野鹿一样,被剖开肚腹、取出内脏,再剥了皮,倒挂在架子上,晾成肉干……
“哥哥,你真是太血腥了。”她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好像下城那边的屠夫和猎户哦。”
姜月章:……
他那风花雪月的心思,好像突然沾染上了人间的尘土。
他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未免太接地气了。
“阿沐……”
他板起脸,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听弟弟一声笑,又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阿沐的指尖是一种常年握剑而带来的粗糙感,每每都令他安心。
“哥哥,你睡一会儿吧,也到了你的午休时间了。”弟弟说。
姜公子觉得,这声音、这嘱咐的语气,真是温柔极了,还很甜,让他的心都整个软下去,连那点酸楚都不算什么了。
“……嗯。”他不肯放了这只手,仍然紧紧握在手里,“阿沐也休息一会儿。”
裴沐笑道:“我不困,我守着哥哥。哥哥下午不还有事?我见你那几个幕僚在别院候着了。”
哦,幕僚,对,朝堂上那些事。姜公子有些懊恼,恨不得任性地说,让幕僚都回去。可他终究还是有自制力的。况且,为了和阿沐在一起,有些事也一定要去做。
他只能不情愿地接受这件事,又想了想:“阿沐可要参与下午的议事?”
裴沐一听,有些心动,又犹豫:“家主说过,不许我听哥哥的事……”
“你不用管父亲,你想来,便来。难不成我那些幕僚比你可信?”姜月章轻哼一声,心想姜家在朝堂上的许多事,不还是他在拿主意。
裴沐觉得她哥哥真是霸道任性,可这一回,她却因此被哄得高兴起来。她想了想,笑眯眯道:“下次罢!我今天下午和同伴约了要出门,五姐也一起。”
她说的“五姐”是姜滟云,也是姜夫人生育的小女儿,按族里序齿,行五。她比裴沐大一岁,所以裴沐叫她五姐。
“五妹?”姜月章想了一想,兴趣缺缺,“哦,又是你们广识会的小聚会。真没意思,你觉得那比与哥哥在一起好?”
他对弟弟身边的人际交往、种种动向,可谓了若指掌。
裴沐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实在是从小就这样,她早习惯了。她笑嘻嘻地说:“当然还是哥哥好,可我都跟人说好了。哥,你就自己先议事嘛。”
对付她哥,向来是软的比硬的有用,哄的比闹的有用。裴沐对她哥的这性格,也可谓了若指掌。
果然,姜公子勾起唇角,像只被挠了下巴的大猫。
“嗯。”他矜持地应了一声,又命令道,“夕食前回来。”
“好,好好好。”裴沐干脆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哥哥不许说话,快睡,午休时间快没了。”
他发出闷笑,气流吹到她掌心。温热的、微润的气流,像一个无意的舔舐。
——舔舐。
裴沐一愣: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形容?
有点,有点……
……有点怪怪的。
她瞪大眼去瞧他,尽管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瞧什么。
但是哥哥的眼睛已经被深蓝色的绸带遮住了,看不见那双有点朦胧的深灰色眼睛。只有他高高的鼻梁像云亭山脉一般挺秀,又突然切出一个锐利的断崖,便凭空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嘴唇是秀气的,但有点薄,又因为苍白无血色,显得很薄情似的。
但明明能对人很好……
……还是对她很好?
裴沐看着看着,脸颊就有点发热。她还握着哥哥的手,而且能感觉到他的力度缓缓松开——他快睡着了。
但她却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她望着这张病弱的、俊秀的睡颜,努力将心中的小泡泡、小云朵——还是什么东西?——给统统按下去,按下去,全部按下去。
她在心里对自己嘟哝:不可以这样!这是哥哥,不可以这样!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伦理上的兄妹,这种心思是不可以的。一旦被世人知道,她会连累哥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而且……他还说了,很讨厌别人骗他。要是他知道,她瞒了他十多年……
唉。
裴沐忧愁起来。
她严肃地告诉自己:就这样守在哥哥身边,看着他,就可以了。
……
下午,琅琊城浸泡在强烈的阳光里,热意将空气都蒸得微微扭曲。
街头无家可归的乞丐们,会尽量往那些漂亮富贵的房子靠拢一点,因为有钱人都会在墙上刻印调控温度的阵法,让家里舒适宜人。乞丐们靠拢一些,如果能侥幸不被凶狠的下仆驱赶,他们也就能分润一些清凉的好处。
琅琊城的结构,属于北部、东部富贵,南部多为平民、普通商户,西部则相对贫困。
但广识会在琅琊城的聚集点,偏偏就在西部。
这还是裴沐的提议。
她十五岁的时候,在别的地方加入了广识会,并很积极地表态,说愿意在琅琊城也建立一个据点。而之所以选择在西城,是因为其一,修士们都有自保能力,不怕西城的贼人,只有贼人怕他们的份;其二,在西城建立广识会,多少能带动这里一些小生意,也算给西城的穷人一点救济。
裴沐一直对西城有感情。她虽然不是琅琊人,但小时候与养母一起过得贫困,很明白穷人的苦处。到她自己有了能力,不论多少,她也总想做点什么。
此刻,她就与姜滟云一同走在西城的街道上。
姜滟云比她矮一些,也穿着男装,但不掩轻盈的身段。她戴着一只帷帽,垂着半透明的白色轻纱,其下隐隐露出清秀的面庞。
姜滟云继承了姜夫人的容貌,清秀婉约,相貌柔和可亲,很符合此时对女子的审美。
不过,她的性格很爽快。这种爽快不是泼辣,而是说话做事都干脆清爽,比很多男人都有决断。
姜夫人宠爱这个小女儿,允许她修炼,也允许她加入广识会,不过,出门还是得遮蔽容貌,算是对世家贵女尊严的最后维护。
她与裴沐关系很好。
“阿沐,你终于肯舍得离开大哥了?”她声音柔和温婉,语气却调皮,“前些日子你们闹别扭,可将我吓了一跳。我都想象不出,大哥能怎么生你气,他明明连看你摔一下,都紧张得不得了。”
裴沐腰上悬着剑,走在她身边,活脱脱就是一个潇洒俊美的少年,也像个忠心耿耿的护花使者。
“前些日子么……反正都过去了。哥哥下午议事,我又同你们约好了。”她耸耸肩,笑嘻嘻地看姜滟云一眼,“怎么,五姐吃醋了?放心,我既然说了要来,就不会失约。”
姜滟云半真半假道:“我还真吃大哥的醋,做什么总是占着阿沐?”
她靠近来,在裴沐耳边悄悄说:“要是阿沐真是男子,我就嫁给阿沐,才不要大哥呢。你说,我烦不烦他?”
裴沐无奈地将她推开,笑叹道:“五姐,你小心别人看见我们这样。我是无所谓,可我怕世人说你闲话。那些老学究、长舌妇的嘴,厉害得像刀子。”
姜滟云不在乎,还学着她耸耸肩,故意粗声粗气:“我是男人,我现在做的事,和那姜滟云有什么关系?”
两人绷着表情,对视片刻,都忍不住笑出声。
……
裴沐很喜欢姜滟云,因为她们不止是姐妹,更是朋友。也是因为……姜滟云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真实性别的人。在她养母去世后,姜滟云便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裴沐是女人”的人了。
而且,从裴沐八岁进姜府开始,姜滟云就知道这件事。
因为,就是姜滟云帮她瞒下这事的。
当年,养母无力再抚养她,又知道她很有修炼天赋,就将她乔装打扮一番,送到姜府,巴望着她被选上,进府里过好日子。
但是,她那时小,养母又是平民,哪里知道世家的规矩?所有人待选的孩童进去了,首先都要验身,不是她那粗糙的伪装可以遮掩过去的。
偏巧,那一年,裴沐不小心走错路了。姜府很大,她茫然地转来转去,就遇到了姜滟云。当时,姜滟云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却已经被教导得很是灵秀剔透。她见了裴沐,三言两语就套出她的话,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或许出于同情,或许出于寂寞,或许就是单纯的“想帮一下女孩子”这样的想法,总之,九岁的姜滟云悄悄给裴沐塞了一块能伪装身份的幻觉玉符,帮她度过了验身的这一关。
幸好,姜府也没有查得非常严格,毕竟他们也想不到,会有人将女孩儿送来。他们只要是身家清白、好修炼、聪明的孩子,足够胜任嫡长子的护卫一职,这就可以。
因此,在姜府中,两个人一直存在一份别样的亲密。
像现在……
“阿沐,阿沐。”
姜滟云拽了她的袖子,轻轻摇动,撒娇说:“以后等我嫁人了,你可也要想办法,常来看看我。”
裴沐一听,有些意外:“嫁人?”
“是啊。”姜滟云叹了口气,有些郁郁,“母亲已经同我说了……我今年二十二岁,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等嫁了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能不能再去广识会玩玩。”
由于灵力的存在,人们的寿命较古时长许多,而好吃好喝养着的世家子女们,便是不认真修炼,也能轻松活到七八十岁,因此人们约定,男女二十才成年。
而为了督促婚嫁和繁衍,从一百多年前的大齐开始,律法又规定,婚姻嫁娶的最晚年龄是男二十八岁、女二十四岁,过了这个年龄,就要苛以重税。
世家联姻是很重要的手段,因此对世家来说,税收不重要,当年的儿女们不成婚,这才是要心急的。
姜滟云叹气道:“母亲说相看一年,明年出嫁正好。唉,阿沐,你要真是个男孩儿,我一定哭着闹着都要嫁你。你对我多好啊,我们能一起吃喝玩乐,一起读书修炼,一起到处冒险,还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她畅想了一会儿,又不免叹了口气。不可能的事,越想越伤心。
索性不想了。
裴沐却在思索:“是了,婚嫁……五姐,不若我去问问哥哥,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哥哥虽然并未出仕,但我知道,他在朝堂上还颇有影响力。你要真不想嫁人,哥哥也许有办法。”
“真的?”姜滟云眼睛一亮,却又迟疑,“可是,大哥很不喜欢我们几个人。”
裴沐明白她的迟疑。
姜滟云是姜夫人的女儿,母女感情深厚,与外家杨家的往来也密切。而姜夫人与姜月章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好,杨家与这位姜家嫡长子,也因为政见不同,而很有些龃龉在。
自幼,姜月章就很讨厌姜夫人和她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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