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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了好半天不能消气,便指使静珠:“去给我派人盯着,皇上今晚若又去了别处或谁去了乾清宫,我可要让那一个好看。”
而玄烨这里出了承乾宫,因心烦该怎么去找昭妃说这些话,还不能伤和气,便让随行的人先回乾清宫,只和李总管领着三四个小太监掌了灯笼,要在宫里散散心。
这边往后就是钟粹宫,不远不近走到门前时,他停下来看了看,都不记得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心里觉得这一处并不十分好,将来岚琪再回到身边时,要给她换了地方住才行。
正想得出神,钟粹宫的门突然开了,玄烨忙示意身后人熄灭了灯笼,便听岚琪的声音在说:“黑咕隆咚的找也找不到的,别又惊动了前头佟妃娘娘,明儿再来看吧。”
“那怎么行,明天一早叫洒扫的宫女太监捡了去,还有还回来的吗?”说话的是环春,便见三两个宫女掌着灯笼沿着路找,似乎是掉了什么东西。
岚琪却懒洋洋地在门前站着不动,还埋怨她们:“你们再不回去,我可要回去了,我真不在乎的,不就是一只耳坠吗?我可说好了,万一改天在枕头褥子下找见了,你们可别怪我大半夜把你们推出来折腾。”
玉葵在那里笑道:“主子可真是够心疼奴婢们的,刚才谁急得眼睛都湿了?”
玄烨听了直笑,这小丫头的性子竟是半点儿也没变。而他这静悄悄的一声笑,却惊动了细致的环春,那里“呀”了一声问谁在前头,掌着灯笼靠近,一见是皇帝,吓得登时跪下了,后头玉葵、香月也跟过来屈膝行礼。
偏只有岚琪傻乎乎地站在门口,可这会儿不傻也不行,谁能想到大半夜的皇帝没事在自家宫门前站着呢。
“主子……主子快过来……”环春见岚琪一直不过来,急得转身唤她,她这才恍过神,忙疾行到跟前。
李公公这儿也让小太监们重新点了灯笼,一时周遭亮堂堂的,便看清岚琪身上一件常衣,梳着小两把头,鬓边簪了一朵翠玉珠花,干干净净的模样,宛若当初见她还是宫女的样子,想着是要准备安寝,身上的首饰都摘下了。
“不必行礼了。”玄烨在岚琪屈膝时突然开口,又问,“身上凉不凉?”
岚琪愣一愣,忙摇头,玄烨便道:“陪朕走几步,环春你们跟在后头。”
环春大喜,起身见皇上已朝前走去,而常在却愣着不动,忙往前推了一把,低声说:“您可别呆呆的了,快跟上啊。”
岚琪醒过味儿来,快了几步跑到玄烨身边,玄烨转身见她慌慌张张的模样,蹙眉说:“急什么,不怕摔着了?”
岚琪却伸出脚笑了笑:“才要入寝了,已经换的软鞋。”
她这一笑,玄烨的心莫名就暖了,方才散不去的怨气也少了许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往前慢慢走着。
如今秋高气爽,是京城四季里最宜人的时节,寒冬未至盛夏已过,不必担心暑热难耐,也不会被冰雪冻得手脚哆嗦,能自在地舒展筋骨、赏月观星,本就不该心情郁闷辜负了这大好的秋夜。
“朕给你的书,在看吗?”走了一小会儿,玄烨突然发问,想他说过等岚琪把书都看通透时才再见她,可今日一遇不想视而不见,心里正不痛快,哪怕她只是在身边待着,也能让自己安心。
“皇上……现在要考臣妾吗?”耳边听来的声音里透着胆怯,玄烨驻足回身看她,佯装含怒问道:“没在看?”
岚琪忙摆手否认:“都在看,每一本都翻到底下了,可是您若现在要问,臣妾脑袋里什么都记不得。”
玄烨心里好笑,其实那些书也不是为她挑的,而是玄烨自己近来在看并与诸大臣进讲之书,给她只是想,哪怕不能相见,也能做些一样的事,并不曾真正指望她读懂什么。
“皇上,那些书太难了。”岚琪终于找到机会说这些心里话,“您能让臣妾读一些有趣的书吗?”
“寒窗苦读,何来的有趣,你当朕的朝臣们,都是玩儿着读的书?”玄烨没来由地就想欺负眼前人,这一句含怒说着,真把她吓蒙了,脑袋低垂着不再言语。
“走吧,立定了吹风会冷。”玄烨无奈地一笑,伸手去牵她的手。
岚琪被这一举动戳中了心内柔软之处,她曾经以为,自己的手再也到不了这个人的掌心里,曾经握着的温暖恨不能镌刻到心头上。如今他又握住了自己的手,大而温柔的手掌,稳稳地握着自己。
身子被轻轻一拉,她忙跟上来,却听玄烨问:“宫里过得可好,有没有少什么,缺什么?”
“一切都很好。”岚琪说着,忽而赧然,邀功似的说起,“入秋裁衣裳时,臣妾的尺寸比年头宽了些,若是过得不好,怎么能这样?”
玄烨看她一眼,依旧单薄纤瘦,便是嫌弃的眼神瞪她:“你宽在什么地方了?”但旋即又叹,“偏你就觉得什么都好,别的人就不行。”之后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诉说欲望,竟是把佟妃那些事都讲给了岚琪听,也问岚琪,“你不觉得昭妃这样子,宫里的日子不好过?”
“臣妾的所求,自然和别人不同,或许别人觉得不好过,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昭妃娘娘这样做,钱也不进她的口袋,还是为了朝廷能少些负担。”岚琪静静地说起来,“眼下您若追究,也赶不及后天的中秋宴,不如等一等中秋宴,若是不曾让皇上觉得失了颜面,那昭妃娘娘怎么也有苦劳;万一很不妥当,您追究起来也有话说,但现下就气冲冲过去质问,昭妃娘娘费尽心血操持一切,换作臣妾也会心寒的。”
玄烨的心渐渐平静,这些道理早在走出承乾宫时他就想到了,所以才会烦恼要怎么去对翊坤宫说,这会儿听岚琪说出来,他心里欢喜的,是对她言辞想法的刮目相看。半年不曾亲近,眼前人再不是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常在,她有了智慧有了看待世事的眼光,不禁暗笑,该再给她送几本深奥难懂的书才好。
“皇上,臣妾说错了吗?”岚琪见玄烨怔着出神,不禁有些紧张。玄烨却伸手捋一捋她鬓边的散发:“可惜她曾经那样针对你,她总不愿亲近别人,越来越孤立自己,人若能真正所谓的一面独当,朕还要大臣将军做什么。”
说罢见岚琪呆呆的,知道她又没听懂,拍了拍她的额头:“还是念书太少了,回去吧,明日好好背几篇,朕可时不时要来考你的,别以为时日很长可以偷懒,再长的时日也会过去。”
听说要分别了,岚琪心里头才有酸涩感冒出来,可知道分寸不敢纠缠,福了福身子,便转身往后头环春那里去。等她和环春在一起,又忍不住回头看,皇帝已经走开了,才刚满了的心,又忽然缺了一大块。
“主子,咱们也走吧。”环春搀扶她回去,玉葵、香月在前头掌灯,只等回了钟粹宫进寝殿歇下,环春才放开胆子说,“您突然和万岁爷说上话,奴婢竟瞧着好像从来没分开过,还是从前的模样呢。”
岚琪自己也讶异,抱膝坐在床上回忆刚才的一幕幕,她一直以为自己若能有再到玄烨身边的日子,一定会哭会很委屈。可刚才突然说让陪着走一走,她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从前的心情,好像从来没有分别过,好像从来没有那些不愉快和委屈,竟然还嘚瑟了一下自己穿着软鞋不怕摔。
两日后的中秋宴,体面又隆重,昭妃克扣的用度全花在了这一场宴会上,太皇太后再次当众夸赞她,让小佟妃好好跟着学学,人家还老大不情愿的。
玄烨心中感激那一晚遇见岚琪,让他笃定了等中秋后再和昭妃提点用度之事,不论如何六宫她在操持,一切稳稳当当,闲言碎语不足以用来指摘她的心血。故中秋这一晚,更是留在了翊坤宫正殿里,帝妃二人难得好好说了许久的话,连昭妃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中秋之后六宫宁静,时日不知不觉过去。十月中旬,那拉答应生了小阿哥,皇帝本稀薄的子嗣不知不觉又繁盛起来。待至十一月下旬,朝廷重设詹事府。腊月初,皇帝下旨册封二阿哥为太子,遣百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颁诏海外,加恩肆赦。热热闹闹一直到了小年,宫里又添一桩喜事,承乾宫佟妃娘娘有了身孕。
可是到了正月十四,岚琪从慈宁宫回来晚了,又兼起了风雪,主仆几人撑伞沿着墙根走得极慢。好容易到钟粹宫前,但见远处有许多人匆匆往这里来,怕是来找自己的,立定等了一等,可那些人却转道拐进了承乾宫,环春唯恐有什么麻烦,搀扶着主子赶紧就进门去。
回到寝殿,脱了氅衣在炭炉旁取暖,环春来给主子换湿了的鞋袜,岚琪嬉笑说:“下回我可不踩雪了,你别不高兴,太皇太后赏我的糖我都给你吃。”
环春撅着嘴埋怨:“您总这样调皮可不成,奴婢才不稀罕吃糖。”
正高兴地说着话,外头帘子被挑起,一阵寒风灌进来,冻得岚琪直哆嗦,见是布常在来,也不顾礼节自己先钻上了暖炕,嚷嚷说:“姐姐快来坐,冻死我了。”
可布常在却一脸愁云,侧身在炕上靠了一点儿地方坐,轻声道:“刚才你进来时,瞧见承乾宫那儿有人进出是吗?”
岚琪点点头,从玉葵手里捧过姜茶喝了两口,见布常在紧张,便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布常在点头说:“你从慈宁宫回来,没听说什么吗?”
“没有。”岚琪细想想,那里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事。
布常在压低了声音说:“我这几日打从承乾宫过,总闻见的药味很熟悉,我怀端静那会儿也吃安胎药,可若仔细闻一
闻,又不太一样。刚才前头有动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让盼夏去看看,说进进出出好些人,风雪大看不清,我真担心是不是佟妃的胎儿不好。我虽不喜欢她,可孩子无辜呀。你从慈宁宫过来没听见什么的话,可见没报上去。”
话音才落,外头帘子又被掀起,盼夏裹着一身寒意进来,急急忙忙说:“不好了呢,佟妃娘娘那儿小产了。”
因佟妃流产,承乾宫里布了阴云似的,皇帝几番安抚才哄得佟妃振作精神。可她积怨颇深,看谁都不顺眼,出月子后有妃嫔来请安,也是冷嘲热讽的让人难堪。时日一久别人不来了,她又心里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被轻视,原本仗着威势和金钱笼络的人心,几乎都要散尽了。
入夏前,宫内有喜讯,沉寂许久的董常在又有了身孕。想她和荣贵人一样最早侍奉在皇帝身边,那些年的岁月何种光景,后来的人无法想象,可却都印刻在皇帝和她们的心里,哪怕近年来新宠不断,皇帝总念一份旧情。
又因近来朝廷捷报频传,后宫再添这一喜事,太皇太后一高兴,便破例将董常在晋为贵人,更赐封号端,以示恩宠。妃嫔之中当属荣贵人最高兴,可她们姐妹说好要保持距离以求不成为众矢之的而各自平安,不能亲近相贺,颇叫人难耐。
这一日端贵人前往慈宁宫谢恩请安,当初她和荣贵人都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送去皇帝身边的。十来年光景一晃而过,回想这长长一段日子里前朝后宫的跌宕起伏,老人家不免感慨万千,叮嘱了几句,便让同在的岚琪送她回去,自己因感恩上苍庇佑,入佛堂诵经,不许外人打扰。
岚琪和端贵人并无往来,只记得从前跟着布常在时见过一面,彼时这个女人脸上的忧愁哀切记忆犹新,如今却只见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端贵人性子柔静很好说话,因有皇帝所赐代步的软轿,便邀岚琪同坐,请她去自己的殿阁喝杯茶。
因太皇太后叮嘱要她亲自送回去,岚琪也不敢偷懒,与她同坐软轿闲话几句家常,便离了慈宁宫。
半路上正说岚琪从前照顾布常在待产的事,软轿忽然一震,慌慌张张地停下了,岚琪扶着端贵人紧张地问外头:“怎么了?”
只听环春的声音响起,隔着帘子说:“佟妃娘娘在前头。”
两人对视一眼,端贵人虽极少出门露面,也知佟妃性子厉害,忙搀扶着一起下了轿子。果然见佟妃那边肩舆缓缓过来,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态,不禁叫人望而生畏。
“本宫说是谁挡着去路呢,原来是端贵人,失敬失敬。”佟妃冷然笑道,眯眼瞧见身旁的岚琪,不屑地问,“端贵人的轿子是皇上赐的,乌常在怎么也跟着坐?真是没规矩。”
岚琪不敢辩驳,却担心身旁同样跪着的端贵人长久不起来会挨不住,一时心急竟脱口而出:“娘娘可否让端贵人起身,刚才轿子震了一下,嫔妾怕……”
“你这话,是说本宫要害人?”佟妃目色犀利,狠狠地瞪着岚琪,唇边勾着冷笑,“都说你是闷在钟粹宫里最不起眼的,可本宫倒觉得,你比谁都有心思。哄得太皇太后高兴不算,妃嫔之中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皇上时常去承乾宫,你仗着自己就住在后头,时不时做那些下作的勾当,还当本宫不知道?”
按说佟妃性子再不好,也不至于莫名其妙说这么一车子话,只是她刚从乾清宫吃了闭门羹来,昭妃先她一步去了皇帝身边,也不知做些什么,皇帝竟说不再见旁人,那些奴才也不去通报,硬生生把她挡在了门外。正是满肚子怨气的时候,就遇见这么两个人,一个刚有了身孕风光无限,另一个悄摸摸的一直霸踞在皇帝心里,她怎会有好脸色。
而端贵人性子虽好,到底是十几年在这宫里的,总有气性在心里,见佟妃有心挑事,也一时气了,替岚琪解释着:“是嫔妾请乌常在同行,太皇太后让乌常在送嫔妾回去。”
佟妃心内倏然起了怒火,刚刚那些奴才张口闭口皇上有旨不见旁人,这会子又被人拿太皇太后来压,合着是知道她近来两边都不得脸,故意恶心她呢。愤愤然瞪着两人道:“那好,本宫这就去慈宁宫问问太皇太后可有此事,你们在这里跪着,跪着等本宫派人来送话,若有假话,以下犯上,罪可就不轻了。”
端贵人昂首道:“嫔妾有了身孕,还请娘娘让嫔妾站起来等候。”
佟妃目色凌然,嗤笑一声,冷幽幽吩咐身边人:“放下。”便见肩舆缓缓落地,佟妃扶着静珠的手走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岚琪和端贵人,“乌常在,端贵人方才说什么?”
岚琪一怔,垂首照实说:“端贵人有了身孕,还请娘娘让端贵人起身等候。”她话音才落,肩上突然被猛踹了一脚,身子朝后跌去,只听边上端贵人的小宫女惊叫,一时更惹恼了佟妃,厉声唤身边的太监过去掌嘴。岚琪匍匐在地上,只瞧见那宫女被摁着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的皮肉声听得人心颤。
“你们在嘲笑本宫才失子是不是?有了身孕就那么金贵了,礼法规矩也不用管了,一个两个都是宫女出身的贱婢,也敢在本宫面前提站起来,好啊,你们喜欢站起来。”佟妃眼如嗜血,站直了身子指着身边的宫女,“把端贵人和乌常在的鞋袜脱了,让她们好好沾沾地气,好好站着。”
端贵人护子心切,毅然正色道:“地上寒凉,嫔妾万不能脱了鞋袜,腹中胎儿若有好歹,只怕娘娘也担当不起。”
“你还敢说……”佟妃怒火攻心,正要发作,被静珠拦住轻声劝道:“娘娘,皇嗣若真有什么好歹,您可真担当不起。”
“可乌雅氏没怀孕吧。”佟妃目色如刃,冷笑着指着地上的岚琪,呵斥身边宫女把两人都搀扶起来,让端贵人就这么原地站着,岚琪则被硬生生脱光了鞋袜赤脚站在地上,她今日随行的只有香月,胆小不经事,吓得只会跪在一旁哭。
裸足的耻辱,岂是地面的寒冷刺骨所能相提并论,幸而衣摆及地遮盖了脚面,还不至于真的完全裸露。岚琪红唇紧咬,袖中双拳紧握,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她自入宫至今,做宫女时都不曾受过如此羞辱,心中怎能不恨,可没来由的,正如当日佟妃罚她跪在庭院中一样,她更可怜眼前这个女人,怜悯她扭曲龌龊的心,耻笑她自甘堕落的行径。
而佟妃素来看不惯乌雅氏,前些日子听说皇帝大半夜跑去待了半个时辰,谁知道半个时辰能干什么,在她眼里乌雅氏就是下贱,总站在宫门口等路过的皇帝,和那青楼里倚门卖笑的娼妇有什么两样。
“你们好好站着,本宫这就去问问太皇太后,有没有这回事。”佟妃看着岚琪被冻得瑟瑟发抖,好生得意,扶着静珠的手坐回肩舆,一行人扬长而去,却不知是不是去向慈宁宫。
可想想也知道,她如此虐待妃嫔,又怎会自己跑去慈宁宫张扬,必然是绕道去了别处,可几时才能来放行,谁也不知道。
“今天连累你了。”端贵人还有几分气性在,虽然早已脸色苍白,但还是伸手搀扶着岚琪,“她肯定不会再回来的,我们不能在这里站死,你快把鞋袜穿好,别冻出病来。”
香月哭着去把主子被扔掉的鞋子袜子捡回来,哆哆嗦嗦地要给岚琪穿上,可岚琪却躲开说:“你回去拿干净的来,那些人碰过的,拿去全部烧了。”转身则要搀扶端贵人坐回轿子里,双目通红却死也不落泪:“您赶紧回去养着身体,宣太医瞧一瞧,可没有比胎儿更重要的了,嫔妾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也走了。”
端贵人的宫女被打得双颊红肿口角流血,幸而未及伤了几个抬轿子的小太监,岚琪命他们好生抬着轿子,赶紧把主子送回去要紧。这边香月还在哭,岚琪拉她起来:“你还不快回去,我可要冻坏了。”
香月哭着脱下自己的夹袄铺在地上让岚琪踩着,立刻就跑回钟粹宫去拿干净的鞋袜,一时人都散了,只留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初春未暖的风扑在脸上,一阵一阵寒意沁入心头。
可是,这里距离慈宁宫不远,再走些路也要到乾清宫,不晓得佟妃究竟痰迷心窍还是恶意挑衅,乌雅氏虽然低微,可太皇太后喜欢,皇帝更喜欢,偏在两宫之间羞辱折磨他们都喜欢的人,换谁听了都无法理解。
当苏麻喇嬷嬷听说这件事,因不能打扰诵经的主子便自己先跑来时,环春、玉葵和香月都已经在了,正伺候给岚琪穿鞋袜。
“嬷嬷……”香月大哭,抱着苏麻喇嬷嬷的腿哭诉刚才的事,玉葵和环春架着被冻得发僵的岚琪,小常在却只是努力扯出笑容说:“我没事的,嬷嬷能派人去瞧瞧端贵人吗?”
苏麻喇嬷嬷面色凝重,佟妃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自己虽是个奴才,可也是皇帝的老师,顺治爷和当今皇上的满文都是她手把手教会的,宫里宫外无人不敬,赫舍里皇后和昭妃都对她恭敬有加,唯有这小佟妃不同,入宫以来倨傲无礼,在她眼里,苏麻喇嬷嬷不过就是个奴才。
“回去好好照顾你家主子。”嬷嬷沉了沉心,又吩咐手下宫女,“去把软轿请来,送乌常在回去,常在这样子被架回去太狼狈,失了尊重。”
众人应诺,分散去忙碌,也有人去端贵人处问安,嬷嬷上来握了岚琪的手,纤柔十指凉得直叫她心寒,却语重心长道一句:“来日方长,您要记着今天的耻辱,可为的不是复仇或憎恨,为的是有朝一日您在高位,不要迷失了心,不要让今天您所见佟妃的恶容,来日也出现在您自己的身上。”
岚琪眼角方沁出晶莹,这亦是她悲悯佟妃的所在,已然冻得虚弱的她用力点一点头:“嬷嬷的话,我记着了。”
当乌常在被佟妃罚裸足站在地上的事传到乾清宫时,昭妃刚和皇帝说完宫中开春用度,正要离开。她今日并非有心挑衅佟妃而先一步过来,本是和皇帝约定好了时辰,来说要紧的事,且因叛域各地清剿收回不少银两,国库比往年宽裕许多,帝妃二人本心情甚好,却突然传来这样的事。玄烨浓眉紧蹙,昭妃侍立一侧,半晌轻声道:“臣妾可否去看一看乌常在?”
玄烨冷然看她,昭妃眼神一恍显然有怯意,但还是定心继续道:“臣妾再不敢如从前糊涂,乌常在为人端正心思灵巧,臣妾忙着宫内事,全靠她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臣妾若还如从前那样糊涂计较,也……也白白病那一场了,还望皇上不要误会。”
玄烨神色沉沉,不敢想象在寒风里光脚站了半个时辰,岚琪的心该冷到何种地步,她最需要人怜惜的时候,最该怜惜她的那个人,却浑然不知。心痛和恼怒交叠反复,玄烨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想起昭妃从前的荒唐,可她折腾的是自己,并未真正伤害岚琪;相反,佟妃却是一次比一次恶毒地折磨别人。他不过是想有一个人来压制眼前这一个,没想到却养出表妹如此扭曲的狠毒,害了岚琪,实则也毁了表妹好好一个人。
“皇上……”昭妃轻轻唤了声。
玄烨终是缓过神来,淡然道:“不必去了,你再和佟妃起了争执,你的心意朕明白,不会误会你,跪安吧。”
昭妃心头微微发紧,揣测不出皇帝的意思,福了福身子退下。李公公送她到宫门口,昭妃忍不住问:“本宫是不是惹恼皇上了?”
李总管苦笑道:“惹恼皇上的自有人在,娘娘若听得奴才一句话,这些事儿您别管,管了惹一身麻烦,也没人说您好啊。”
昭妃恍然明了,含笑道一声谢,安然回她的翊坤宫去。可不是吗,佟妃要作死,自己作壁上观便好,不必在这节骨眼儿上显摆自己的贤德,有她这么上蹿下跳的,自己什么事都不做,就够贤德的了。
钟粹宫里,岚琪被送回来时,已然浑身发烫,太医院得了苏麻喇嬷嬷的话立刻派人来瞧。听说光着脚在地上站了半个时辰,太医叹气说:“这寒气侵入,谁晓得要钻在身体哪一处,之后肺热咳喘甚至宫寒,且要调养了。”
病榻之上,岚琪已烧得昏昏沉沉,环春拿湿帕子盖在额头,不消半刻就滚烫了。熬了药掰开嘴灌下去,不多久就抽搐着吐出来,再熬药再灌。反复折腾到深夜,终于身上汗如雨下,亵衣被褥都黏糊糊的。
布常在把她那里的炭炉通通搬来,等屋子里暖得穿一身单衣还嫌热,便拿白酒给她擦身,在炕上放干净的被褥换地方睡,一整晚没有人合眼。直到翌日天明,岚琪原本烧得通红的脸颊退烧了,呼吸也渐渐平稳,太医又赶来瞧,惊讶乌常在脉息已经平稳许多。
可这样烧一场,粗壮的汉子都未必能承受,何况纤弱的女人。岚琪神志清醒时,已是下午黄昏,沉甸甸在榻上醒转,只看见身边环春伏着也睡着了。
意识恢复,便觉脑壳儿裂开似的疼,嗓子眼儿一股股火气往外头冒,想要开口说话又因干涩张不开嘴,能感觉到嘴角一溜燎泡,稍稍动一动就疼得不行,这才忍不住身体难受觉得委屈,眼泪跟着落下了。
环春警醒,睁眼见主子醒了,忙喊人进来。因她这里缺不得人,布常在让盼夏几人都来轮班,此刻盼夏和稻穗进来帮着伺候,忙碌许久,终于清清爽爽地靠在大枕头上,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喝下汤药,虽然形容狼狈孱弱无比,可她恢复得很快,比太医预估得好太多了。
吃了药见她皱眉头,盼夏掰了一小块冰糖让她含着,嘴里有了甜丝丝的感觉,岚琪脸上神情轻松了好多,盼夏哄她笑:“这糖还能吃,可不能沾荤腥了,太医说了,近些日子只能青菜白粥对付。”
岚琪娇娇软软地笑了,伸手无力地推了推盼夏。此时布常在听说醒了赶来瞧,奈何性子弱,一见面就掉眼泪,岚琪还好好的没事,反是她哭得伤心,好半天才说:“太皇太后和皇上那里,竟然谁都没过问一下,平日里那样疼你,都是做样子的吗?”
环春来劝,也怕岚琪心里不好受,等布常在离开后对主子道:“苏麻喇嬷嬷那些话,您还记得吧,奴婢觉得太皇太后和皇上不过问,总有他们的道理,主子千万别想不开,反添了烦恼。”
岚琪微微笑着点头,因无力气说话,之后被抱着躺下去,捏了捏环春的手,似乎是谢她照顾自己,没多久又安然睡过去。
她现在无心去计较这些事,身上还被病痛折磨着,脚底下始终有留存的冰凉的寒意散不去,她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如苏麻喇嬷嬷所说,若她有朝一日在高位,绝不要变成第二个佟妃,可若要有那一日,没有命去等,一切都是空的。
两三日后,乌常在病体渐愈,太医院上下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先有苏麻喇嬷嬷派人来过问,后来李总管亲自去了一趟。虽然太皇太后和皇帝都看似不闻不问,但实在态度摆在那儿,谁也不敢怠慢。且初日见时病得沉重,都以为要不好,不想小小的身子竟如此坚毅,两三日工夫精神头都足了,这才人人都松口气,也敢去禀告两宫,说乌常在没事了。
最宽慰的,当属玄烨,每天一停下国事,就只记挂她一人。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时,祖孙俩虽避而不谈,可看彼此眼神都很明白,皇祖母更挽着他的手说:“我的孙儿,到底是长大了。”
然而皇帝忍了,太皇太后也忍了,可事情却并没因此结束。乌常在眼看着病体康复,谁能想端贵人的胎却保不住,那日后过了七天,端贵人终因宫血不固小月了。
对于一个曾经失去女儿的人而言,这份残忍不啻要了她的命。荣贵人也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在端贵人身边日日夜夜照顾,数日后总算把悲伤过度、几乎要轻生的姐妹拉了回来。
虽然端贵人是七天后才小月的,可谁都会把这件事联想到,那天她和乌常在一起受辱才导致的这个结果,闹得宫外都传说这件事,一时谣言纷纷。佟国维亲自入宫向皇帝请罪,请求皇帝饶恕佟妃年轻不懂事,更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告罪。
太皇太后却只幽幽苦笑:“入宫前让你宠坏了,入宫后也没人拘着她,说到底咱们做长辈的也有错。何况端贵人毕竟不是当天小产的,太医也说她前些年久病积弱,这一胎原就难守,这件事不能全算在你闺女头上。罢了,皇上都不提,只当没这件事吧。”
承乾宫这边,佟妃呆呆地坐在正殿门里。听说父亲入宫了,便想等他来见见自己。那天的事到如今,她大半个月没出门了,也大半个月没人来理会她,只晓得后头钟粹宫天天有太医往来。刚开始她还盼着乌雅氏病死干净,再后来听说她好了,又希望她能恢复如初,直到端贵人小产的事传来,佟妃才真的傻眼了。
此时静珠从门前进来,见主子还坐着,忙走近身边说:“佟大人已经离宫了。”
佟妃一怔,直直地看着她,突然又醒过神,急急地问:“为什么离宫了,怎么也不来瞧瞧我?是皇上赶他走的,还是太皇太后赶他走的?阿玛他受辱了吗?”
“具体怎么样,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皇上那里说了几句话就退了出来,之后太皇太后那儿倒留了许久,似乎没什么不好的事。但奴婢去请时,大人只是冷冷地一笑,就出宫去了。”静珠说着,又道,“看样子,还是不会追究您的责任,娘娘放心吧。”
“放心,怎么放心?他们就是故意这样撂着我的,或骂或打又如何,便是这样冷落了,才什么指望都没了。”佟妃眼泪汪汪、哭哭啼啼起来,“连阿玛都不管了,我去依靠谁?我那天到底怎么迷了心窍,你们怎么也不拦着我?你瞧瞧都多久了,我这里都快成冷宫了。”
静珠不敢多言,那天的事现在再说也没意思,该指望将来才对,只能劝她:“不如等过些日子,您去看看乌常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有些事说清楚就好了。您毕竟尊贵,乌常在也不能拂逆您的面子,她那里释怀了,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再计较。”
“凭什么?”佟妃恨然道,“她一个小宫女,凭什么我去道歉,她配吗?”
“娘娘,不是道歉,只是探望一下。”静珠苦口婆心,“皇上那里一定是等您服软,可要的不是您去乾清宫门前跪着,皇上心里还稀罕谁,不就是乌常在吗?您过去慰问一下,大家客客气气说几句话,皇上也就知道您服软了,终究您是他嫡亲的表妹,还能把您怎么样呢?”
佟妃已哭得泣不成声,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为什么要去……姑母若还在世,看谁敢欺负我……”
承乾宫里哭成这样,乌雅岚琪在钟粹宫里却不曾哭过,顶多难受时委屈掉几滴眼泪,那也是身上太难受,而非她想哭的,布常在几人揉一揉哄一哄,她就又高兴了。懒懒养病大半个月,渐渐就开始磨人,起先瞧她病着可怜,要什么众人都答应,这几天知道她故意借口病着撒娇,多半就不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