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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竟然一整个下午都没说上几句话。
傍晚时岚琪泡了茶来,陪玄烨吃了几块点心,一直等外头大臣都到了,忙着伺候穿戴送上肩舆。等皇帝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岚琪才想起来要去慈宁宫复命,环春说过,苏麻喇嬷嬷让她回去时一定先去见太皇太后。
来时正该传晚膳,太后和贵妃派人来问候,等人都走了岚琪才进来,正瞧见太皇太后从佛龛前站起来,虽是有年纪的人动作缓慢,但分毫看不出是闪了腰的人,她上来搀扶时不禁问:“您的腰没事了?”
老人家傲然笑道:“守着你们几个不让人省心的孙儿,我能有事吗?”又眯眼见岚琪气色甚好,眼底惆怅之色荡然无存,很欢喜,“你们和好了?”
“好了。”岚琪脸颊绯红,自责,“让您担心了,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的。”
“哪儿能一直好好的。”太皇太后笑道,先拉岚琪给菩萨上香,看着她在佛龛前虔诚叩拜后,才挽着手一起往膳厅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总让我不要说那样的话,可人不能不服岁月,我这把年纪已是老天爷眷顾。若要离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玄烨,他小小年纪先帝就走了,隔两年生母也走了,虽有兄弟姐妹,可都各自成家,君臣有别,他富有天下却又是最孤独的人。”
进了膳厅坐下,只有苏麻喇嬷嬷和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在,太皇太后毫不顾忌地说:“先帝在时,我容不得董鄂氏,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那么孤独地坐在高位,难得不把自己当帝王地真心喜欢一个女人,我为何要容不得。”老人家此刻才有几分怅然,拍拍岚琪的手说,“好好陪着玄烨,不怕磕磕绊绊斗嘴吵架,真心实意地相待,才能日久天长。”
岚琪深深点头:“臣妾记下了。”
苏麻喇嬷嬷捧着碗筷立在一旁,听见主子这几句话,背过身抹去了眼角的泪花。也只有她明白,先帝早逝是主子一辈子的痛,先帝曾经珍惜的一切,太皇太后如今都好好地为孙儿守护着,先帝曾经经历的痛苦,她也不愿悲剧在孙儿身上重演。
“嬷嬷。”岚琪过来拿太皇太后御用的碗筷,正欣然说皇上中午喝到药膳汤皱眉头的玩笑,却见到苏麻喇嬷嬷的眼泪,一下子怔住。苏麻喇嬷嬷含笑冲她比了个嘘声,赶紧收敛神情,转身来笑着说:“可不是嘛,用了好些药材,主子也不爱喝,可总比吃药强。”
很少见苏麻喇嬷嬷如此感怀,岚琪心里隐隐不踏实,但之后也好好伺候太皇太后用了晚膳,散了步又说会儿话,直到侍奉安寝才退出慈宁宫。可走出不久,岚琪又折回来,远远瞧见苏麻喇嬷嬷叮嘱宫女们好好值夜,待要回自己的屋子去,却看到岚琪还在门前,讶异地来问:“常在怎么还不回去,再晚些各门都要落锁,路上遇见什么人就不好了。”
“嬷嬷,让我伺候您安寝吧。”岚琪欣然笑道,推着苏麻喇嬷嬷往屋子里去,苏麻喇嬷嬷连声推辞,“您又顽皮了,奴婢怎么好让您伺候?”
可老嬷嬷哪儿拗得过活泼的小常在,硬是被伺候着拆了发髻梳了头,甚至打来了热水,岚琪坐在小矮凳上给她洗脚,苏麻喇嬷嬷起先死活都不肯,结果人家就腻歪着说不洗脚她今晚就不走了,闹了半天水都冷了。苏麻喇嬷嬷知道今晚不妥协她是真不打算走,才又让换了新的热水,苏麻喇嬷嬷看着小常在细心地蹲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侍奉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知道自己在这宫里的地位,是连太后都不敢轻视的存在,年轻的妃嫔们也多是尊敬有加,可哪怕太后还是妃嫔,她们心里总还有一份主仆之别,再怎么客气和敬重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子。苏麻喇嬷嬷想,常在若是真心实意将自己敬为长辈,便是她的福气,但若只是想讨好自己,她也不怪,能放得下尊贵的人,才能有来日登临高位时的冷静。
不多久,岚琪拿干净柔软的棉布给苏麻喇嬷嬷擦干了脚,套上袜套,有宫女来撤走了水盆,她自己去洗了手,又有人奉来苏麻喇嬷嬷每日睡前饮的羊乳,她小心翼翼端来给苏麻喇嬷嬷喝,等苏麻喇嬷嬷撂下了茶碗,又递过来手巾让她擦嘴,苏麻喇嬷嬷笑悠悠地说:“平日里那些小丫头也不见您这样伺候奴婢的,可再没有下回了,您不能让奴婢折寿呀。”
岚琪亲热地缠着她,给捏捏肩膀松快筋骨,终于开口问:“嬷嬷,伺候太皇太后晚膳那会儿,您怎么掉眼泪了?”
“原来常在是有话要问奴婢,才这样殷勤?”苏麻喇嬷嬷嗔笑一句,身后的人便腻歪地缠上来问,“下回我什么也不问,还照样伺候您好不好?”
苏麻喇嬷嬷心里暖暖的,被岚琪抱着轻轻晃动,说起晚膳时太皇太后那些话,感慨道:“先帝爷当年盛宠孝献皇后,引六宫侧目,甚至闹得先帝废了元后,若非太皇太后从中周旋又立现在的太后为后,和蒙古部多少年的关系就岌岌可危了。可到头来,孝献皇后没福气命不长,先帝自此失意,忧郁成疾,也英年早逝了,这是主子一辈子的痛。”
瞧见苏麻喇嬷嬷眼角又有泪花,岚琪拿手巾递给她,苏麻喇嬷嬷苦笑一下,敛去悲伤,慢慢道:“奴婢本不该对您说这些话,可奴婢喜欢您,这么多年在宫里见过无数年轻的妃嫔,只有看着您,会想当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
岚琪娇然笑道:“那我以后还来伺候您。”
“使不得使不得,您再这样奴婢可要不喜欢了。”苏麻喇嬷嬷心情好了些,玩笑几句后,便挽着岚琪的手说,“先帝走后的那几天,主子时常一个人呆在佛像前,有一天她对奴婢说,她后悔没有替先帝守护心爱的女人。她一味觉得孝献皇后独宠扰乱宫廷,但皇上宠爱喜欢的女人没错,被宠爱的孝献皇后更没错,错的本是那些嫉妒生恶惹是生非的妃嫔们,她却把错都怪罪在孝献皇后一人身上,不仅不帮先帝压制后宫的乱,更最终闹得母子不和,闹得孝献皇后忌惮婆婆,终日惶恐不安,最终酿成了双双早逝的悲剧。主子一直觉得,比起那些嫉妒生事的妃嫔,她这个额娘这个婆婆才更冷酷无情。”
岚琪摇头不信:“可是太皇太后对我那么好。”
苏麻喇嬷嬷叹:“所以到了咱们皇上这儿,主子对皇上教导虽严苛,可他喜欢什么人不喜欢什么人,主子一点儿也不强求,一切随遇而安,随遇而安着,就遇见您了呀。”
岚琪睁大了眼睛,却被苏麻喇嬷嬷捧着脸说:“您不会是太宗的宸妃,也不会是先帝的孝献皇后,主子和奴婢都看不到您将来会如何,可就盼着您能好好地陪在皇上身边,陪他一辈子。不论将来天下朝廷是什么光景,不论皇上还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您都好好地陪在他身边。太皇太后选了十几年,选了您啊。”
岚琪心头暖融融的,浑身似有热血涌动,被苏麻喇嬷嬷看得很不好意思,垂下眼帘说:“那我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才好。”
“是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苏麻喇嬷嬷很高兴,松口气似的说,“奴婢这些话,您愿意记住的就记一些,不想记住的就忘记吧。您有您自己的人生,别人的荣辱沉浮和您没多大关系,太过拘泥也会让自己迷失了心。”
岚琪软软地伏在苏麻喇嬷嬷肩头,俨然家中祖母和孙女的亲昵,笑着说:“嬷嬷和太皇太后也要健健康康的,好在我迷失的时候,把我拉回来。”
这一晚,乌常在很晚才从慈宁宫回来,苏麻喇嬷嬷怕路上有人为难,特地让她坐了自己的轿子,如此不论遇见谁,见是慈宁宫的轿子都不会多事,顺利回宫。岚琪窝在床上反反复复想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说的话,迷茫的心,压制不住的各种情绪都渐渐被驯服。
她总是暗暗惶恐,惶恐玄烨对自己的喜爱,惶恐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器重,她乌雅岚琪何德何能有此福分。今晚却豁然开朗,不论她何德何能,既然玄烨喜欢,既然太皇太后看中,她就好好地承受这份恩德,让自己变得足够好足够强大,才不辜负他们对自己的心意。
此刻,她再不会觉得对觉禅氏说出“我第一个不放过你”的乌雅岚琪是变得狠毒了,因为从今往后,她也有她要守护的人和事,还有自己。
春色渐退,夏日来临,五月里赫舍里皇后忌辰。皇帝亲领太子祭奠,也是头一回六宫皆随行,昭贵妃以后宫之首随皇帝左右拈香行礼,此举也不啻昭告天下,皇帝册立新后的意向。久传的帝妃不和,以及皇帝对钮祜禄一族有打压之心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之后的日子,直到大选之前,皇帝多宠乌常在,但不似昔日圣眷独宠,而今尚有佟妃、宜贵人等平分春色,昭贵妃又一人独尊,后宫看似祥和安宁。斗转星移八月时,新人入宫,封后大典如期举行。
中秋前夕,皇帝奉太皇太后、太后懿旨,册封昭贵妃钮祜禄氏为后,此外大封六宫,晋佟贵妃、惠嫔、宜嫔、荣嫔、端嫔、布贵人、那拉常在等诸人。另有新人入宫,以皇后之妹小钮祜禄氏为尊封妃居咸福宫,其余不过在贵人、常在诸位散居。
而此次大封,独乌常在一人得封号“德”,是为德贵人。传说是太皇太后亲自授意皇帝,亲自选了这一个字赐给乌雅氏,德字之重,圣恩之重,直引人生羡。
但德贵人为人低调温婉,纵然一身隆宠,对上恭敬有加,对下宽仁慈和。早年传昭贵妃与之不和,然自贵妃主中宫,常与德贵人往来,亲授其六宫之道。外人看着虽不解,但后妃和睦,皇帝喜欢,太皇太后安乐,亦是朝廷天下之福。
九月过了重阳,赫舍里皇后陵寝竣工,玄烨带着钮祜禄皇后和太子亲往视察,数日方归。但不知是路上颠簸辛苦,还是钮祜禄皇后久劳成疾
,这一次随扈归来,皇后大病,缠绵病榻数日不愈,六宫皆未用炭时,坤宁宫的地龙已暖暖地烧起来。
转眼入了冬,这日京城初雪,岚琪一早从钟粹宫出来,昨晚在慈宁宫侍奉时,太皇太后亲点她去坤宁宫侍疾。虽然外头传说皇后对德贵人亲和有加,可两人之间到底怎样的关系,她们彼此最清楚。但太皇太后都开口了,她不能推辞,她明白太皇太后是在往自己身上贴金。
步行至坤宁宫,门前恰有暖轿落下,轿帘掀起,清秀柔婉的小钮祜禄氏从暖轿上下来。因其闺名有个温字,封妃虽无封号,宫里人都以温妃娘娘称呼,岚琪亦不例外,迎上前屈膝行礼。
温妃性子和静,不与妃嫔多往来,除了侍奉太后和皇帝,每日只跟在姐姐身边。而今皇后染疾,她更是天天来侍奉,此刻见到岚琪,竟是有些陌生,分不清是哪一位。
“娘娘,这位是钟粹宫的德贵人。”身旁宫女笑着提醒。温妃颔首,轻声道:“就是皇上很喜欢的那位德贵人?”转而对岚琪说,“你总在太皇太后和皇上身边,我们不常相见,本宫不认得你,还请德贵人勿怪。”
岚琪欣然笑道:“本该嫔妾多往咸福宫请安才是。”
温妃也不与她多客气,直言道:“如今不是你我闲话的时候,本宫还要去侍奉皇后娘娘,德贵人自便。”
岚琪略略有些尴尬,躬身道:“嫔妾奉太皇太后懿旨,即日起侍奉皇后娘娘养病,直至娘娘痊愈。”
此时坤宁宫的门打开,冬云从里头出来,瞧见两人站在风雪里说话,忙笑着迎进门,不论是对温妃还是对德贵人都十分客气。待两人到了寝殿,只见皇后歪在暖炕上,隔着窗纸蒙眬地看外头雪花飘舞,转首见两人到面前,只淡淡一笑:“来了?”
岚琪犹记得封后大典那一天雍容华贵光芒万丈的皇后,此刻入目,却只见她满面病入沉疴的憔悴,不禁心疼,缓缓屈膝行下大礼。
皇后唤亲妹到跟前,这几天她总睡得昏昏沉沉,虽然妹妹也一整天陪在身边,却没能好好看看,这会儿见她打扮得清秀素净,啧啧:“傻丫头,你年纪那么轻,穿得这么素净可不行,德贵人平时打扮也简单,可你瞧瞧她身上的颜色,不张扬不低调,这才是身为妃嫔该有的模样。”说话间咳嗽了几声,就喊冬云,“拿我从前的东西给娘娘装扮一下,就快腊月了,这模样该叫人笑话。”
冬云应诺,笑盈盈地上来搀扶温妃,主仆俩往别处去。岚琪这边见皇后咳嗽得厉害,就去边上倒茶。皇后侧目看她,犹记得当日安贵人冲到钟粹宫寻衅后,她把两人叫到跟前训斥。彼时看乌雅氏倒茶,心中揶揄到底是宫女出身,做这些事熟稔麻利,可她这一碗茶一碗茶地就走到了今天,皇帝甚至加封德贵人。一个“德”字,何其尊贵。
而自己这个皇后位怎么来的,她心里最明白。
“娘娘,这是太皇太后让嫔妾带来的梨花蜜,太皇太后年年入冬便要咳喘,这两年常吃这种蜜,气顺多了,请您往后也跟着常用才好。”岚琪端过蜜茶,一如她在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时的虔诚恭敬。皇后微微蹙眉看她后,伸手要接。
可四手都在茶碗上时,岚琪感觉到了皇后手指间的羸弱无力,怪不得她会双手来接,定了定心说:“让臣妾伺候您喝吧。”
皇后愣了一愣,双手落下,便见她小心翼翼端着碗送到嘴边,迟疑须臾,还是把嘴凑上去了。两口蜜茶入喉,干燥的咽喉果然舒畅许多,回味还有些许凉意,不由自主又喝了几口,才摆手推开。
岚琪见她好歹喝下大半碗,也不再勉强,转身放下,又打开另一只匣子,捧出一只纸包对皇后说:“这也是太皇太后给您……”
“本宫这里,什么都不缺。”皇后冷然出声,目光又转向窗外。隔着窗纸根本看不见雪花,只略略几道影子飞舞,让她知道外头在下雪。
岚琪被噎了这一句,不敢再多嘴,唤了坤宁宫其他宫女过来,让她们把太皇太后让带来的东西收下去,自己也要退到门外,才转身,皇后却问:“这就要走了?”
岚琪驻足应答:“臣妾等在外殿,娘娘有吩咐臣妾就进来。”
“你怕本宫看见你嫌恶?”皇后不知是在嘲笑谁,可眼眉间的不屑之态,却叫人看着没来由觉得悲伤。她幽幽说道,“太皇太后也一定知道本宫不愿看见你,可她还是派你来了,到底是想硌硬本宫好让本宫的病更沉重,还是想刺激一下,好让本宫振作起来?”
岚琪忙屈膝在地,垂首应道:“恕臣妾失言,娘娘您多虑了。”
“多虑了?”皇后惨然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她,母仪天下的她,却在此刻对着一个小贵人笑得凄然。但骄傲如她,尊贵如她,旋即就收敛这副神情,再转向窗外时,眼中唯见凌厉威严,却不再说话,任由乌雅氏跪在那里。
皇后不让起来,岚琪当然不能动。来之前布贵人就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让岚琪一定小心些,说佟贵妃是明着讨厌她或欺负她,不藏着掖着的反而好对付,但皇后讨厌她也由来已久,且越是这脸上不显露的,才越吓人。
此刻她算是被罚跪吗?可她做错了什么,还是说错了什么,兴许人家就想让她跪着,好看着心里痛快?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坤宁宫里硕大的西洋钟沉沉鸣响。这口大钟曾经摆在翊坤宫的正殿里,岚琪见过,听说是皇帝赏赐给彼时的昭妃,而西洋钟是皇帝心爱之物,轻易不会赏赐什么人,所以皇后极其珍爱。
终于,打扮一新的温妃回来了,冬云与她进门就见德贵人跪在地上,也不知是跪了多久。边上有小宫女摆摆手,她便不敢多嘴,示意温妃也不要多问,先到了皇后跟前。
冬云拿了皇后从前的衣裳给温妃换上,虽然式样绣花不是近来时兴的模样,但毕竟是皇帝妃嫔内造之物,到如今依旧庄重华贵,而彼时的昭妃也爱鲜艳色彩,眼下衬在温妃白嫩的肌肤上,更加鲜亮。
而从衣裳、发髻到一应齐全的首饰,全是皇后往昔爱用之物,乍一眼看去,仿佛时光回转,当年的小昭妃跃然眼前。皇后的眼神有须臾的欣喜感动,可渐渐目色暗沉,不知为了什么不高兴,轻轻推开了妹妹,吩咐冬云:“去换掉,温妃还是该有温妃的模样,没得……做第二个本宫。”
冬云心里怦怦直跳,刚才给温妃装扮好,自己就发怵眼前明明就站了十年前的主子,心怕带来跟前看,会触动主子悲伤的情绪,果然她猜得不错,听见皇后这样说,立刻就扶着温妃匆匆离去。
而小钮祜禄氏显然不明白怎么了,懵懵懂懂地被拉出去,瞧见德贵人还跪在那里,一直到了门外才问冬云:“姐姐她在罚跪德贵人吗?”
冬云尴尬地笑一声,敷衍她:“奴婢一直跟您在一起啊,不知道里头怎么了。”
温妃和冬云出去时,一阵冷风灌进来,岚琪跪得快要麻木的身体骤然一醒,定一定神要继续熬下去,却另有太医院的宫女进来,外头火炉上熬的药好了,该是皇后吃药的时辰。而她们瞧见德贵人跪在这里,也好生讶异。
“出去吧,德贵人会伺候本宫。”皇后闻到汤药的气息,微微蹙眉。
宫女们将滤网药碗放在桌上,朝德贵人示意后,便匆匆离去。岚琪看了看皇后,艰难地扶着边上的花架子站起来,她双膝早就痛得失去了知觉,一步一颤地走到桌边,先洗了手,再将药滤过两遍,等端着药来皇后跟前,两腿已经恢复知觉能好好走路了。
皇后好好地吃了药,漱口后从岚琪手里接过帕子擦拭时,抬眼看了她脸上的模样,竟然和刚进门时一模一样,安宁虔诚,似乎只专心着照顾人的事,明明被自己没来由地罚跪了那么久,脸上竟无半分怨气。不管她是涵养好,还是装得好,皇后明白,这宫里再没有这么好脾气的人了。
不多久温妃回来,恢复了先头的模样,皇后脸上才见喜色,拉着妹妹坐在身边,问了她一些宫里的事,问及皇帝在咸福宫留宿,问她侍寝的事。小钮祜禄氏羞得满面通红,却被姐姐嗔怪:“傻丫头,姐姐当年侍奉皇上,可比你现在还小些,你好好伺候皇上,早些给姐姐生个小阿哥。”
温妃柔顺地点头,不言不语双颊绯红。皇后见她如此,也知再说不出什么话,抬头见立在一旁的乌雅岚琪,同样温柔静婉,可她浑身都透着灵气,再看自己的妹妹,无一处不被比下去了。
心下无奈,忽而咽喉间又一阵燥痒,连连咳嗽,温妃吓得不知所措,岚琪上手轻抚皇后的背脊顺气,又端来温水让她润一润。皇后恹恹地喝了两口,就嫌恶地说:“每天喝那么多汤药茶水,满肚子晃荡。”
众人都不敢说什么,连冬云也不劝慰,必然是这几天说多了,皇后早就不耐烦了。岚琪放下茶碗洗了手来,却问皇后:“您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太皇太后说,太医总让忌口,每天只灌药不吃饭怎么能见好,病重最难得是有胃口吃东西,总说饿几顿清俊一些,但娘娘们平日饮食就很节制,既无食积,何来饿几顿的道理。太皇太后嘱咐臣妾,您若有想吃的东西,让臣妾一定叮嘱御膳房去做。”
皇后幽幽地看她一眼,却当着妹妹和冬云的面冷笑道:“这是当本宫将死之人,要给最后一口饭吃吗?”
岚琪心下揪紧,这气势下不得不又屈膝跪地口称“不敢”。膝盖碰到地上了才又感觉疼,身上颤了颤,咬牙挺住了。其实她刚刚已经说了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现在也大可以推在老人家身上,但她明白皇后就是故意找麻烦,也许她觉得折腾自己心里就爽快,既然她就是来侍疾的,就是奉旨来让她快些好起来的,折腾几下,咬咬牙就过去了。
这一跪,又是一整个时辰。温妃坐在边上很尴尬,皇后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她也心不在焉。终于熬到用午膳的时辰德贵人才起来侍奉,皇后吃药进了粥,犯迷糊要睡一会儿,温妃才拉着德贵人到外头。小钮祜禄氏很善良,吩咐她:“你走吧,下午别在跟前了,这里谁伺候都一样,皇后娘娘大概是讨厌你,你下午待着躲不过还是罚跪挨骂,没意思。”
岚琪也想走,但她不知道这样走了,皇后会不会更恼怒。她也不是非要轻贱自己被人折腾,只是皇后如今病成这样,没必要和病人计较,昨晚苏麻喇嬷嬷送自己出门时就说,病人时常心火大,有时候发脾气也不是故意的,按捺不住罢了。想想自己生病时,不也是折腾得环春几人手忙脚乱,而玄烨和太皇太后生病时,也是不好伺候的。
温妃见她不言语,叹息:“你走吧,不然就该是我走了,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
此时冬云出来,见两人说话,温妃让她也劝德贵人走。冬云心里很明白,忙屈膝照实说:“奴婢斗胆说一句,德贵人还是回了太皇太后,不要再来坤宁宫侍疾了,娘娘她不愿意看见您。您若信得过奴婢,这就请回吧,娘娘不会生气的,若是真的生气,奴婢再去请您来,在这里您也要受委屈,那样也不过是再被多责备几句罢了。”
“冬云你起来。”岚琪拉着她起来,又朝温妃福了福,“娘娘既然如此说,臣妾就先告辞了,若有什么事,还请您立刻派人去钟粹宫找臣妾。”
温妃颔首不语,岚琪又行了礼,转身离开。随她而来的环春也从边上跟过来,刚才就听说主子在里头罚跪,这会儿见要走了,委实松口气,而在坤宁宫里没看出什么,一到门外头,主子倏然就腿软了。
坤宁宫里的事,难免要透出去。那日风雪越见肆虐时,皇帝竟然顶着风雪来坤宁宫。听见外头上报,皇后只在心里冷笑,心想皇帝这是要为他心爱的人被罚跪,来找自己理论了吗?
待玄烨进来,浑身的寒意,温妃上前解了氅衣,递过手炉,皇帝捂在手里笑问:“这些日子,你都在这里?辛苦了。”
“臣妾侍奉姐姐应该的。”温妃侧身让开,请皇帝往里头去,自己则将氅衣给了冬云,带了宫女到别处去坐。
玄烨信步进来,恰逢西洋钟鸣时,他和皇后都朝大钟看去,皇后先开口:“听说皇上新近又得了新的?臣妾也想开开眼界。”之后坐在榻上欠身,自称抱病不能下床行礼。
玄烨笑道:“就在乾清宫暖阁里放着,你好了过去瞧瞧就是。”说着坐在一旁,细细看了她,“你气色很不好,天越来越冷,可要养好了过冬。”
“臣妾好些了,多谢您记挂,大雪天的,皇上怎么来了?”皇后心中惴惴,本以为会看到怒气冲冲的皇帝,跑来责问自己为何折腾他心爱的德贵人。还以为乌雅氏转身就会去皇帝面前告状,她果然是想错了吗?
“朕有高兴的事,想着该先来告诉皇后才好。”玄烨笑意深浓,相形之下,皇后更显孱弱憔悴,但听见皇帝这句话,不免眼中放光,只听皇帝说,“尚之信也降了,而今,三藩只剩下吴三桂那只老狐狸。这些年朕和大臣将士们,没有白辛苦。”
“真的?”皇后闻言大喜,她知道三藩对皇帝的重量,而令她惊喜的或许不是谁投降,而是皇帝有如此高兴的事,竟第一个先来告诉她。陪伴皇帝十几年,从未有过如此待遇,一时浑身热血涌动,仿佛疾病也去了大半,缓过神来才笑着说,“臣妾恭喜皇上,吴三桂必然也是苟延残喘,皇上平定三藩指日可待。”
玄烨欣喜,与她道:“那就养好身体,朕在前朝有文武大臣,后宫这个家全在你了。”
皇后热泪盈眶,欠身答应,可又想起上午德贵人跪在这里大半天的事,皇帝虽没有提又或许还不知道。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想要折腾乌雅氏,可她又怎么会想到,皇帝会真的敬重自己这个皇后。
“朝廷的事总忙不完,朕对太子终究疏于管教,现在正要养成一辈子的性子,朕便想着等你好了,就把太子送来中宫,让你照顾教养。你如今有亲妹妹在身边,凡事有个可信的人搭把手,朕也不怕累着你。”玄烨继续缓缓道,“你是朕的皇后,太子自然该你来抚养。”
皇后呆呆地看着他,暗自咽下了堵在胸前的那口气,曾经求而不得的一切,抱养孩子、中宫之位、皇帝关心如今都有了,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荡荡的,还远不如堵着那口气来得满,她到底还要求什么?
玄烨却好像没在意她神情的尴尬凝滞,自顾自说着:“你妹妹性子很好,皇祖母和太后都很喜欢,只是瞧着柔弱,你知道佟贵妃的脾气,别叫她欺负了你妹妹。”
皇后眼眶湿润,垂首揉了揉眼睛笑道:“皇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贵妃听见该多委屈,人家好好的,怎么就欺负臣妾的妹妹了。”
玄烨亦笑道:“朕开玩笑而已,至于她的脾气你也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妹妹太柔弱了。”
皇后欠身道:“您这样心疼她,臣妾替妹妹多谢皇上。”
“朕还要去告诉皇祖母这个喜讯,不陪你多坐,自己的身子要保重。”玄烨将手炉塞给她,微微一笑转身便走。皇后捧着手炉凝视着他的背影,才刚掩下的眼泪奔涌而出,可她却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哭。
外头听说皇帝要起驾,温妃赶紧过来伺候,但玄烨已经拢了氅衣,见她来了微微一笑,让她不必相送,没再说什么话,径直往门外走去。
温妃在门前跪送,只等皇帝离了坤宁宫才起来,转身进来却见姐姐捧着刚才自己递给皇帝的暖炉哭泣,吓得不知所措。
这一边玄烨顶着风雪再转来慈宁宫,虽然坐的暖轿,可从门前进来一段路,也足够吹冷了身子,进门就被苏麻喇嬷嬷拉着在暖炉边烤,又将身上衣服也另换了干净的。再走近暖阁,只见太子跟着太祖母写字,太子瞧见皇上来,忙从炕上爬下来行礼磕头。玄烨一把将儿子抱起,一同坐下后问祖母:“这孩子可叨扰您休息了?”
“兄弟姐妹里,太子最安静,你说吵不吵?”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说着,一边让乳母来抱太子走,一边拿握着太子的手写的字给孙儿看,“太子很聪明,就是性子太沉闷,这个年纪该活蹦乱跳才是,大阿哥那会儿多顽皮,我都恼得揍过一次,但是小孩子不就该热热闹闹的吗?”
玄烨道:“孙儿想,让他跟着朕,总难免学得唯唯诺诺太过谨慎,如今便看得出几分。储君当有储君的风范气度,长此以往不是好事,所以才和皇后商量,想等她病好了,就送去坤宁宫让她教养,有额娘照顾的孩子,总是好些。”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还说什么。”太皇太后笑道,“传消息来说尚之信投降了,那年耿精忠投降,你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这一次却只是派人来说一句,问他们皇帝哪儿去了,原来是亲自去告诉皇后。”
“怠慢了皇祖母,是孙儿的错,您不要生气。”玄烨含笑自责,也见祖母欢喜地笑着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亲手带大的孙儿这样成器,皇祖母高兴啊。”
玄烨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年自身的变化他心里也明白,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帝王之气,富有天下的帝王怎能和女人一般计较,她们所求的不过是情爱的短长亲疏,不能一碗水端平的人原就是自己,本该更包容大度一些,像从前那样计较顶真,哪儿有帝王的样子。
如今日的事,他本没打算要亲自跑去告诉中宫,自然是该先来向祖母报喜。可偏偏听说岚琪在坤宁宫跪了一上午,悄无声息地,什么原因也没有,莫名其妙就让她那么跪一上午,玄烨怎能不心疼。可他早不是之前那个年轻气盛易冲动的皇帝,便决定亲自去一趟坤宁宫,希望自己的大度,能消减皇后心内的怨气,他所期盼的,是后宫长长久久的安宁。
“如今这样,你才能保得岚琪那丫头长长久久在你身边,从前那个孙儿我可不喜欢。”太皇太后爱怜不已,如今真正老怀安慰,笑着说,“谁说江山和美人不能并重,昏庸之君自然什么都不配拥有,可我孙儿是明君,一个要做旷古明君的帝王,身边岂能没有美人相伴?”
玄烨玩笑道:“岚琪可不是美人,如今瞧着越长越难看,脾气也坏,没有讨人喜欢的地方。”
太皇太后乐不可支,指着苏麻喇嬷嬷说:“苏麻喇,你赶紧派人去告诉德贵人,皇上嫌弃她了……”
祖孙俩玩笑着,和乐融融。也许本要有的一场风波,在岚琪的隐忍、皇帝的大度和太皇太后的慈爱中化解,他们谁也没有受到伤害,谁也没有平添烦恼,唯有一个人,夜深人静时,惶恐惴惴不得安宁。
当曾经奢求的一切唾手可得,她的人生反而陷入了极度的迷茫,内心比任何时候都空虚彷徨。夜不能寐、日不能安,钮祜禄皇后自此缠绵病榻,幸而腊月里终于好转,腊八时与众妃嫔在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时,瞧着气色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