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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外头轰隆隆响雷,毫无预兆的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远离紫禁城的行宫内,也同样落了这一场大雨。园中湖内乌泱泱地养着荷花,雨珠子砸在荷叶上,噼噼啪啪急促凌乱,可这样令人烦躁的声音里,却有古琴悠扬冲破雨幕,丝毫不被雨声影响。
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顶着雨来瞧瞧太皇太后这边的光景,走过曲曲折折的水桥,雨落荷叶的凌乱里隐约听见古琴,恭亲王福晋哎了一声:“德嫔娘娘哪儿是来伺候太皇太后的,自己见天地在那里弹琴,她是来休养的,咱们才是来伺候人的。”
裕亲王福晋远远瞧过去,水桥那头连着一间矗立在水中的亭子,四周纱帘已经被大风雨水摧残得卷成细条子,往日隐隐约约在里头的人,此刻清清楚楚能看得见,裕亲王福晋笑道:“德嫔娘娘答应了太皇太后要学成了弹给她听,每天苦练,但手头活计也没少做,不然咱们哪里有工夫去歪着歇午觉?”
恭亲王福晋恹恹地说:“我是想她若没这么闲,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应景了,我惦记家里头呢。我一出门那些狐媚子不定怎么勾引王爷,家里头指不定已经闹翻天了呢。”
“你听嫂子一句话,别管那些事,不然真惹急了常宁,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裕亲王福晋看得开些,拉着弟妹继续走,劝她说,“咱们俩都没用,守不住自己的爷,让小蹄子们爬在头上,可那又怎么样,咱们终究是一家主母,那些人不过是奴才,王爷过几年又会喜欢新鲜人,她们也猖狂不了多久,可一家主母总是你我,谁能替代?”
恭亲王福晋却说:“可心里总不是滋味,胸前日日堵着一口气,活得没意思。”
两位福晋从这边过去,远处亭子里抚琴的岚琪也瞧见了,但这会儿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诵经,去了也见不着人,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好,所以她才动也不动地继续拨弦,说等风雨停了再走不迟。
自来了园子里听见这边琴师弹琴,自己无意中在太皇太后面前漏了嘴说也想学,老人家竟就成全她,还下令说要学就学好了,回头好弹给她听听。岚琪便下了苦功夫好好用心学,连琴师都夸赞德嫔悟性高。她心想自己长年累月听佟贵妃弹琴,自然是无师自通,也懂了些许音律。
三月中旬来,转眼两个月,德嫔十指都磨过一层皮了,如今指尖拂过琴弦越来越得心应手。刚开始磕磕巴巴还被太皇太后嘲笑过,如今一口气能弹出完整的曲子,老人家很高兴,更不要她伺候那些琐碎的事,让她用心好好学,说能静心养神,是好事。
此时环春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岚琪搭一搭,岚琪推手说不要,大热天的叫雨水冲一冲暑气才舒服,手里轻轻拂过琴弦,却若有所思地说:“不晓得承乾宫这两个月是不是时常弹琴,不过等我回去就不能弹了,贵妃娘娘听见了一定会生气的。”又不知想着什么,似自言自语说,“四阿哥若是也常常听贵妃弹琴,一定喜欢,真想让他也能听我弹一次。”
雨声大,主子说什么环春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瞧她脸上好端端地悲戚起来,就笑着哄她:“主子是不是想皇上了?”
岚琪瞪她一眼,又羞赧地笑道:“当然想了,难道我还不能想一想?”
环春笑道:“听说皇上这些日子都只在承乾宫和咸福宫几处,没有新得什么人喜欢,主子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岚琪扬起下巴,笑容满面地说:“你猜?”
这句玩笑过后两天,连日大雨终于见晴,紫禁城里的暑气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难得两天清爽日子,佟贵妃便又勾起了戏瘾,在承乾宫摆了两天的戏请六宫观赏。玄烨当然没有异议,夏日烦闷本就没什么乐子,她们能高兴一回也好。
而宜嫔入夏后渐渐能走动,连着两个月给乾清宫送羹汤无一日缺席,皇帝也不是没记在心里,便让李公公传旨说她不必再静养。太皇太后那里自然也是皇帝去禀告,故而这天佟贵妃请客看戏,她和郭贵人就带着小公主一起来了。
宜嫔许久不出门,但私底下让桃红广施恩惠,那些低位分的宫嫔还是愿意和她亲近。再者恪靖公主娇俏可爱,四阿哥很喜欢,嘴里一直喊着“妹妹、妹妹”地围着乳母转悠,贵妃见儿子高兴她自然也高兴,对着郭络罗氏姐妹俩,倒也客气了许多。
众人热热闹闹地看戏,竟是谁也没察觉,觉禅氏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也来了,安静地坐在席末,直等众人都散了,宜嫔和郭贵人才看见。
在外头人多郭贵人不好发作,气哼哼地往翊坤宫走,一进门宫门还没合上,郭贵人就冲过来把她推在地上骂:“我出门时有没有关照过你别乱跑?你去承乾宫干什么,长得狐狸精似的脸,你就不怕贵妃把你撕烂了?”
觉禅氏却自己慢慢爬起来,平静地应答说:“贵妃娘娘那日来人发请帖时臣妾也收到了,贵妃娘娘邀请臣妾去,臣妾不敢不去。”
“屁话!”郭贵人越发口无遮拦,不干不净的话也冲口而出,知道打脸不好,一脚踹在她腿上,觉禅氏朝后一仰就跌下去,只听郭贵人骂骂咧咧着,“贱人,你也配让贵妃娘娘邀请?你信不信我剁了你的脚?”
觉禅氏伏在地上,稍稍抬头,就见门前有人进来,她再低下头,唇边露出一抹笑容,便听见李公公尴尬地问:“这是怎么了,郭贵人生这么大的气?”
之后就听见慌慌张张的声音,宜嫔和郭贵人急匆匆赶过来,说着:“臣妾参见皇上。”
觉禅氏心中很安逸,下午宜嫔和郭贵人走后不久,她想趁机去一趟针线房要些东西时,遇见乾清宫来的奴才,说皇上等戏散了要来这里坐坐,她满口答应回头会禀告宜嫔知道,但转身就不去针线房了,自己打扮周正跟着来看戏,算着时辰搏一搏,若是皇上能撞见这一幕,是她的运气,若撞不见,她之后还另有打算。
上天庇佑,皇帝在说定的时辰来了,刚才郭贵人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大概也已污了圣听。
“没事吧?”觉禅氏正想着这些,胳膊突然被人扶住,皇帝那不怎么熟悉但也不陌生的声音响起来,正在问自己,“还能起来吗?”
觉禅氏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浑身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圣驾。
玄烨也是头一回仔细看这个女人,入目的美色让他不自禁皱了皱眉,没想到他的后宫里,竟还有如此绝色佳人。
“万岁爷,这位是翊坤宫的觉禅答应。”李公公见两人都愣住,忙插进来一句,他这一说,觉禅氏也回过神,赶紧屈膝行礼,口称万岁。
玄烨看看她,又转过去看看一脸惊恐的宜嫔姐妹,方才进门亲眼看到郭贵人张牙舞爪的样子,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他好生厌恶。早前听说郭络罗氏脾气坏还以为是小性儿,从前伺候在身边时瞧着大大咧咧很活泼,也没觉得不好,之后屡次三番地遇见,眼下是彻底寒了心。
宜嫔知道局面无法挽回,只有认栽,俯首道:“臣妾没有管教好自己宫里的人,请皇上恕罪,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约束郭贵人,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玄烨冷然道:“你约束了那么久,也不见效,还是让她好好在屋子里反省,正好天热也不必出门走动,往后就在自己的殿阁里,暂时不要出门了。”
“皇上……”郭贵人惊呼,可一下就被姐姐摁在地上呵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玄烨懒得看这些,转身就要走,才动了脚,又转回来对地上的觉禅氏说:“贵妃那里明日还有戏,喜欢就去看吧。”
觉禅氏伏地叩拜,什么话也没有说。皇帝终于转身走了,听见外头有动静,似乎是去承乾宫,这边所有人都瘫在地上,个个热得一身汗,郭贵人脖子下的衣襟都湿透了。
觉禅氏扶着香荷爬起来,朝宜嫔行礼后,就回后院自己的屋子去,可进门才坐下,还不等香荷送一碗凉茶来,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和着骂骂咧咧的声音往这里来。觉禅氏才起身,就见郭贵人领着手下的宫女冲进来,她厉声呵斥着:“我的首饰不见了,指不定是你这里的宫女偷偷摸摸拿走了,给我搜。”
说是搜东西,几个宫女却是又摔又打,瓶瓶罐罐都摔得满地,香荷过来要护,被郭贵人反手一巴掌打在地上,就呵斥小太监拖出去打。觉禅氏被一个宫女拉着也护不得,可她转头竟瞧见一个宫女在翻她的柜子,拿出了容若给她的镯子,立时疯了似的要扑过去。
如此激烈反常的举动勾起郭贵人的好奇,让宫女死死拖住她,自己过来打开盒子看,竟是一只不值钱的假玉镯,冷笑道:“这不值钱的东西你也要,下贱。”
应声那镯子就被狠狠摔在地上裂成几段,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觉禅氏的魂都被掏空了似的,整个人软下来跌在地上,看着那只断成几节的镯子,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
“下贱东西,我的首饰一定是你这里的人偷的,明日我再来搜,看你拿不拿出来。”郭贵人气得浑身发抖。可她话音才落,抬头要走时,地上的觉禅氏突然蹿起来,顺手抡起被掀翻在地上的炕桌就朝郭贵人的头上砸过来。那炕桌虽不是上等楠木之类,也结结实实是木头做的,亏得孱弱的女人能双手抡起来,而这一下照死里砸的劲头,郭贵人本能地抬手挡,竟是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似的,一阵剧痛袭来,脑袋一轰,当即就昏厥过去了。
宫女们都看呆了,但见觉禅氏拖起炕桌又要抡时,才七手八脚来拉开,再有人去前头禀告宜嫔知道。桃红急红了眼来说要闹出人命了,宜嫔却淡定地喝着茶,冷冷地说:“该劝的我都劝了,她自作孽,别弄得我也一身脏。”
皇帝走后,眼看着妹妹冲去后院要收拾觉禅氏,当时她脑中闪过的念头不是阻拦,而是巴不得她们两败俱伤,好让她这里自此清净。那一瞬什么亲情骨肉,都比不过皇帝失望厌恶的眼神让她心痛欲碎。
可不论宜嫔如何冷漠,事情的确是闹大了,李公公那儿听说后愁得唉声叹气,跟着荣嫔和惠嫔赶过来瞧光景。因郭贵人的手臂重伤骨折,而觉禅氏的屋子也被砸得稀烂,这事儿真是难说谁对谁错。
荣嫔不想管闲事,要去承乾宫让佟贵妃做主,自己好推开些责任。可惠嫔听说皇帝来过的事,眼珠子一转,对荣嫔说:“贵妃娘娘难得几天心情好,弄这些事让她做主,她心里还不记恨你?好歹没出人命,皇上也一早下旨让郭络罗氏闭门思过,就继续让她闭门思过吧。不过觉禅氏是不能住在这里了,不如我领回去。”
荣嫔嘴上不说,心里直冷笑,惠嫔如今的算盘越拨越利索,可也越拨越糊涂,敢情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把人弄回去了,皇帝改日要想起来,还得问你,你现成的人情送过去,落得成人之美的好处。便盘算着要如何掐了惠嫔的念头,但嘴上只是说:“你领回去便宜,可宜嫔脸上不好看,弄得她翊坤宫容不得人似的,还是问问她的好。”
荣嫔把事往宜嫔身上一推,惠嫔也不能强行带人走。两人来宜嫔的屋子要见时,桃红出来挡驾说:“主子被郭贵人气得病了,才喝了药睡过去,知道两位娘娘能做主,她暂时不想再过问,请二位娘娘不要念着郭贵人是她的妹妹,照着宫里的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惠嫔和气地笑道:“年纪轻,打打闹闹是常有的,谁还真计较呢。就是想来问问你家主子,觉禅答应看样子再留下不好,宫里多的是地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她搬走吧。”
这样桃红倒有些尴尬,才说宜嫔睡下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去问,正不知道怎么应答,方才跟过来后回去复命的李公公又回来了,大热天的跑得一身汗,定是满肚子怨气,但瞧见几位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奴才回了万岁爷,万岁爷说既然不好相处,还是分开住好些,说觉禅答应从前跟那拉贵人住的那地儿也挺清静的,就搬回去住吧。”
荣嫔心里一松,不管觉禅氏去哪里,都好过跟惠嫔走,边上惠嫔果然僵着脸,笑呵呵说一句皇上圣明,便由着李公公派人去接觉禅氏。而她们再跟过来瞧时,却见觉禅氏满地在找什么东西不肯走,被二人劝了几句,才带着被打得浑身是伤的香荷离开,这里的东西李公公说会让小太监收拾好了,再给她送回去。
几经折腾,终于逃脱翊坤宫的魔爪,觉禅氏从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进门时一切都还那么熟悉,可香荷却哆嗦着说:“奴婢害怕。”
“怕?”身心疲惫的觉禅氏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跟过来的敬事房宫女太监过去打扫寝屋,一个个都十分殷勤客气。觉禅氏也无心照看,只在这里喘口气,见脸上肿得眼睛都被挤在一起的香荷说害怕,一边心疼地给她抿好头发,一边苦笑着问,“你怕什么,怕郭贵人再来找麻烦?”
香荷摇头,指了指那边屋子说:“那拉贵人住过的,奴婢怕。”
觉禅氏冷笑道:“地震是上天之怒,既然是老天爷收她走,必然是收得干干净净,哪里还容得她回来找麻烦?再者鬼魂有什么可怕的?香荷,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说话的工夫,屋子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敬事房来的宫女太监十分和气,似乎是李公公特地嘱咐过的,又留下两个小宫女让觉禅答应使唤。不知不觉的,觉禅氏的境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再后来原先的东西也被整理干净送过来,衣服被褥都好好的,只是砸坏的东西不能再拿来,内务府送来些新的器皿让摆放装饰,觉禅氏私有的金银首饰也没缺太多,唯独一件东西没了。
她最心爱的那只玉镯没了,当时脑中一热就只想弄死郭络罗氏,等她回过神再去找,不知是不是已经被太监宫女清扫干净,断了的镯子不见了。
“算了。”
冷静下来后,觉禅氏对自己说了这两个字,今生与容若注定无缘,还留着镯子做什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两天后李公公来看她,把用金子镶嵌修复好的镯子送还给了她,笑盈盈说道:“奴才听说您是瞧见这只镯子坏了才发怒出手伤了郭贵人,奴才总要一五一十地去万岁爷跟前回话,万岁爷说兴许是您入宫前家里带进来的稀罕之物,哪怕不值钱也是个念想,让奴才找内务府的工匠用金银衔接起来又修好,这会儿送来给您,请您收好了。”
且说那天李公公跟着荣嫔、惠嫔过来,打听清楚前因后果,就顺手把那几截断了的镯子拿走了,回过头去皇帝面前复命,特意提起这个,玄烨便让他把镯子修复一下,送还给觉禅氏。李公公从皇帝小时候起就跟着他,江山大事上他或有不懂的,难以揣测圣意,可这后宫里的事儿,皇帝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怎么做。觉禅氏貌若天仙,宫里近几年都没有过这般绝色,皇帝是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能不动心?
可谁也不知道这只镯子背后到底是怎样一段故事,李公公的好意和自作聪明,此时此刻只勾起了觉禅氏心底无可奈何的苦涩,甚至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帝竟然给自己的妃嫔修复她和其他男人的定情之物。
而这件事但凡说一个字,就是死。
李公公更殷勤地笑着说:“内务府才做好了您的绿头牌,觉禅答应准备着吧。”
觉禅氏的手正要触摸到镯子,李公公这句话说出口,她浑身一哆嗦,手也僵滞了,多少的情绪一起涌上来,只呆滞地看着李总管。李公公还以为她是乐坏了,笑着躬身让她准备着,之后就走了。
香荷送客回来,脸上伤还没好的小丫头欢喜得活蹦乱跳,扑在主子膝下说:“恭喜主子,主子,咱们终于要出头了。”
觉禅氏的眼泪扑簌簌而下,香荷慌得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太高兴才掉眼泪,可是越问主子越哭。最苦的日子里都没怎么掉过眼泪的人,此刻竟哭得不能自已,甚至从炕上滑下来,蜷缩在地上大声哭,手里捏着早不是原貌的镯子,哭得浑身颤抖。
“答应您怎么了呀?”
香荷吓坏了,生怕好容易来的运气被主子这么一哭就没了,但无论觉禅氏如何痛哭,她无法左右皇帝的意志,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她不可能活生生哭死,只能勉强笑着被送上乾清宫的龙榻。德嫔的话她还记得,她不能反抗,不能让皇帝不悦,惹怒了皇帝,但凡有人去查,去翻她的过去她的曾经,容若就一定会被牵连。
她必须让皇帝喜欢自己,喜欢自己,哪怕翻出过去的事,那也仅仅是过去,她要让皇帝知道,现在的自己,只属于紫禁城里最至高无上的男人。
红烛高照,端坐龙榻,脚步声声声近,觉禅氏的心一下跌入无底深渊,牵扯的剧痛让她幡然醒悟,原来在翊坤宫被郭贵人折磨的自己尚有血有肉,而从帐子掀起的那一刻起,她这一辈子都要活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可后悔,已经来不及。
这一夜,子夜时分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之后接连几天大雨不停,内务府绿头牌上也日日都是觉禅氏的名字。雨霁天晴时,昔日默默无闻的觉禅答应,已然摇身一变升为常在,清清静静地住在皇城偏僻的那个角落里。
众人皆知觉禅氏有国色天姿,也知她曾经受过的折磨苦难,在唏嘘她起起落落的人生时,不乏好事者盼着夏日过去太皇太后回宫,好看看昔日圣宠的德嫔眼瞧着这光景,会是何种心境。到底是绝色佳人,皇帝对觉禅氏的眷顾并不亚于曾经的乌雅氏,六月前的日子里,乾清宫龙榻上,再无六宫旁人什么事。
六月初,李公公奉旨赴行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来时娘儿几个正在摸牌取乐,独不见德嫔在跟前,恭亲王福晋说:“李公公不知道呀?还以为万岁爷时刻瞧着这里的动静呢,德嫔娘娘病了十来天了,前些日子老是下雨,被雨扑在身上着了凉,身子烧得火炉似的,这几天才见好了。”
太后也嗔笑:“皇上必然是忙国事,连皇祖母这儿也无暇关注,可是李总管你怎么回事,也不派人瞧着?咱们还眼巴巴地以为宫里头什么都知道呢。”
相反的,太皇太后这里却大概知道宫里有些什么事,此刻瞧李总管笑得一脸尴尬,冷声问道:“你这一脸谄媚的笑,宫里头有什么好事,能让你这么乐呵?戴佳氏快生了吧,算算日子我们回去前,孩子能落地吗?”
李公公忙说戴答应要七月中下旬才临盆,也说皇帝让他来问一问,太皇太后几时动身回宫,太皇太后说德嫔身子不好,至少等德嫔养足元气才成。太后无意中玩笑一句,说怕是皇上想念极了。太皇太后却见李公公眼神一晃悠,便问他:“皇上近来有喜欢的新人了?”
李公公知道不能隐瞒,反正回宫早晚也会看见,只能将觉禅常在的事说了,尴尬地笑着:“也不是新人,早年就在宫里了,这些日子又遇见了。”
“什么觉禅氏?”太皇太后显然不大高兴,也许如今膝下孙儿多了,她不如从前那样随便谁侍寝都好,也可能是真的上年纪了,偏心岚琪就真的偏心得容不得旁人,听见皇帝眷恋新宠,又想连德嫔病了十来天都不知道,心下生气,将手里的牌一推,骂李总管说:“混账东西,乱七八糟的人都往乾清宫送,你也不睁眼瞧瞧清楚,大热天的,你就不怕你主子伤了龙体?”
李公公吓得半死,伏地请罪。两位福晋忙劝太皇太后别生气,太后也在边上说:“皇额娘别动怒,皇上有分寸呢,一定是李公公夸大其词了,什么觉禅氏呀,宫里头还有贵妃和温妃在呢,哪儿有这听都没听过的女人什么事?”
李公公忙也解释说皇帝大多数还是在承乾宫和咸福宫,内务府记档也有限,皇帝很有分寸之类云云。太皇太后却生气说:“我听说江浙一带暴雨成灾,平地积水淹没民宅,皇帝难道不是该忙着赈灾救民吗?你回去告诉玄烨,让他想着天下黎民百姓,想着救济苍生,好好禁一禁。”
屋外头,岚琪扶着环春转身沿着来路回去,她发烧病得虚脱,走路脚下也飘乎乎的,刚才听说李公公来了,想来问问皇上好不好,竟是听见这一通吵闹。太皇太后发了脾气,她本该进去相劝,但这情形下太皇太后为了什么发脾气她明白,断不能进去火上浇油,还是离了的好。
环春心疼她,方才听说什么觉禅氏,就感觉到主子身上的颤动,她本来就是最实在的人,会嬉闹欢喜,当然也会吃醋泛酸,离宫这么久了,惦记皇上惦记四阿哥。今天拖着病体兴高采烈来想问问他们好不好,却听见这些话,好是好的,好的把这里都忘记了,主子病了十来天,竟然连李公公都不晓得。
“环春,一会儿你去送送李公公,让他回去报喜不报忧,别让皇上惦记,太皇太后生气的事迟些说也不打紧,眼下江南受灾,他一定愁坏了。”岚琪突然驻足,拉着环春讲,“也别让李公公提我生病的事,你跟他说,我自有道理的。”
“万岁爷就是不知道您这儿的事,才……才那什么了。”环春却不答应,垂着脑袋嘟囔,“奴婢是不去说的,就该让万岁爷知道这里的情形,知道您病了,他才会心疼。”
岚琪无奈,扶着她的胳膊说:“这话传过去,别的人该怎么想?一定说我容不得觉禅氏,想法儿要夺回皇上的心呢,我是无所谓旁人怎么
讲的,可我不在宫里啊,那些话还不都得传进皇上的耳朵里?环春你说,皇上喜欢我什么呀?”
环春抬起头看着主子,一时无语,岚琪继续说:“我能有现在的福气,知足了。这一辈子都不愿给他添任何麻烦,就是自己有苦有委屈我也会忍耐。他是君主是帝王,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两个女人?我当然吃醋,心里还怨,可我不能让别人把这些话传给皇上听,不能让他猜让他困惑,我高兴也好,委屈也罢,都要实实在在摆在他面前,环春你能不能明白?”
环春点了点头,仿佛是病这一场,病愈后的人比从前更成熟了,又或许是长年累月点点滴滴的积累,每天看着不觉得怎么样,眼下突然遇到事情,就显露出来了。
岚琪目色坚定,纤眉微蹙,从容地告诉环春:“你去告诉李公公,是我不让他说,有什么事儿也算在我身上。一来不要皇上分心这里的事,让皇上好好安心处理江南水灾;二来你告诉他,我就是不愿被其他妃嫔在背后嚼舌根子。如今觉禅氏得宠,她们自己不好了一定也巴不得别人不好,要是知道我病了,指不定偷着乐呢,凭什么让她们乐?”
环春一一记下,走了几步唤来其他宫女搀扶主子回去,自己到前头去等李公公。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李公公灰头土脸地出来,一见她就眸子发亮,上赶着来问:“德嫔娘娘可好?环春你这丫头也真是的,怎么不找个人传话回去,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环春赶紧把主子的话都一一说了,李公公显然有些为难,环春又说:“再有些日子就回宫了,您就担待这些天,这里奴婢们好好伺候着不会有事,皇上赈灾要紧,等江南水患过去了,咱们也回宫了,有什么话让德嫔娘娘自己和皇上说去,太皇太后要生气也自有他们祖孙俩说话的道理,咱们插在中间传话,算怎么回事儿呢?”
李总管这才有些动摇,环春又絮絮叨叨劝说几句,更忍不住埋怨:“李公公您真是的,总说心向着我家德嫔娘娘,这才离宫多久呀,就弄出什么觉禅常在,宫里贵妃娘娘没和您闹啊?”
李公公才被太皇太后训得狗血淋头,那里容得环春来挤对他,龇牙咧嘴地瞪眼说:“小蹄子你也来踩一脚不成?这么些年你瞧见我往乾清宫送什么人了,万岁爷但凡不多瞧一眼的,人家哪怕在乾清宫门前抹脖子我都不会抬眼看,你有本事拿这话招呼万岁爷去,冲我讲,算你忠心?小丫头片子,回去好好哄着德嫔娘娘是正经,觉禅常在美则美矣,性子不讨喜欢,我们万岁爷岂会为了一张漂亮脸蛋没了尊重?你等回来瞧瞧就知道了。”
环春心里一个激灵,笑嘻嘻问:“这么说来,皇上对觉禅常在的恩宠不过尔尔?”
李公公睨她一眼:“谁知道我这一回去,又是什么光景?你正经伺候好德嫔娘娘才是,好端端的,太皇太后都没见被雨水扑了,德嫔娘娘却先病倒了,还不是你伺候不尽心,等回去我再收拾你。”
环春讨得没趣,也不敢再多嘴,笑嘻嘻哄了几句,又强调了请他回去别说。李公公歇了片刻便启程回宫,一路上将这些事细细揣摩,心里仍旧摇摆不定,但等他回到宫里,瞧见大臣往来频繁,皇帝为了江南受灾的事愁眉不展,这才定了心不提行宫里的事。
且说前些日子京城暴雨连日,江南更甚,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上来,只道苏州大水大疫,江阴暴雨积甸,高邮数日不歇,无锡淹及惠山,江南各处城垣倾圮,庐舍淹没,禾苗俱淹,秋收不能,百姓伤亡难以计数,富庶之乡遍地灾民。看得玄烨眉间深深刻下印子,每日只与大臣合计赈灾之事,六部官员不得歇,乾清宫里灯火通明,忙了四五日才初步拟定赈灾事宜。
而此番赈灾如此仓促,全因旧年京畿地震后,朝廷摸索出一套赈灾对策,入夏前做水灾准备时,原以为依照之前的法子应对今年可能有的灾难便可,谁想到此次江南水患百年不遇,旧年的法子完全跟不上百姓受灾的程度,这才慌得一班大臣手忙脚乱。幸而国库尚有银两救济,虽忙忙碌碌日夜连轴十余日,总算也舒口气。
但经此一事,玄烨顿悟居安思危之道,自责自恃过高耽于享乐,三藩初定之后松懈了精神,他的一时疏忽,导致成千上万的百姓受苦,率文武百官于天坛祭天祝祷后,时常在乾清宫思过,或与大臣进讲,整个六月不入后宫,内务府的绿头牌停得都积了一层灰。转眼入了七月,佟贵妃在荣嫔的提醒下才向皇帝提了提,问几时恭迎太皇太后回宫。
后宫里,觉禅氏圣宠之后朝廷就遭逢大灾,虽不至于将罪过归咎在她的身上,但皇帝因为忙碌无暇,她数日风光后,就被遗忘在那个清清静静的角落里。有好奇心重的妃嫔登门去探望,回来说她态度清冷不善言辞,去了也没意思,渐渐便无人再登门,还真是遂了她的愿,从此能清净度日。
众人也说,若非此次灾难,照她这样受宠下去,承乾宫里佟贵妃也要坐不住了,佟贵妃昔日连姿色不如她的德嫔都容不得,岂能容得下如此艳冠群芳的女人。而且仔细瞧过觉禅氏的人无一不说,她的确是真真正正的美人。
这一日久不见客的院子里,惠嫔娘娘带着宫女到访,觉禅氏在门内迎了,惠嫔不急坐,先站着仔仔细细打量她,啧啧道:“当初针线房里那个小丫头什么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女大十八变,真是完全不同了,你这天生的美人坯子,我算是信了明珠夫人说的,你额娘也是个美人。”
夸赞漂亮的言辞,觉禅氏已经听得烦腻了,别的人来登门闲坐她都无所谓,爱来不来,只有惠嫔,是她自流连乾清宫数日,晋升常在后一直等的人,她晓得惠嫔不会轻易放弃,而之前正是热闹的时候,她没有好的机会插进来。如今朝廷为了赈灾,皇帝渐渐冷淡了自己,惠嫔是该来了。
香荷奉了茶,惠嫔让她和自己的宫女都去门外等候,待喝过茶,便开门见山地说:“皇上这些日子忙,后宫里什么都惦记不上,但前头的事已经差不多了,反正每年都有四季灾害,皇上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过些日子太皇太后可就要回宫了,你这些日子该去乾清宫露个脸,别叫皇上把你忘了。这一处实在太僻静,怎么不求个恩典,搬去东西六宫寻个风水好的地儿?”
觉禅氏且笑道:“娘娘尚未住进东西六宫,臣妾怎敢觍颜安枕,多谢娘娘好意,臣妾在这里很好。”
“我虽不在东西六宫,也住在热闹的地方,但你这里太偏僻了。”惠嫔尴尬地笑着,如今她和荣嫔尚未迁入东西六宫,虽然都已是一宫主位之尊,但因为早年就各有院落独居,大概是皇帝瞧她们住得好好的就没动搬家的念头。说不好听些,她们俩也再不会有什么机会添子嗣,并不需要更宽敞的地方。但不能主一宫,始终是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结,这会儿觉禅氏毫不忌讳地说出来,心里对她不免又多一层厌恶。
可厌恶归厌恶,对惠嫔来说,值得利用的人,谈不上喜欢或厌恶,在她眼里和没血没肉的工具并无差别,便又说道:“一直默默无闻,日子未必不好过,就怕一时盛宠转眼落寞,就会有人来踩一脚,那样的日子才真正可怕难熬。我劝你上点儿心,不必让皇上宠上天,可凭你的姿色才貌,让皇上时不时想起来很容易。你从前和容若青梅竹马,他是皇上面前第一才子,你肚子里的墨水一定也不少,我晓得你进宫做宫女前就会读书写字,皇上从前喜欢德嫔,见天拉着她写字读书,你一定比她聪明能干多了,怎么不好好利用利用?”
觉禅氏缓缓抬起眼看着惠嫔,清冷一笑:“臣妾都忘了。”
都忘了,那些岁月,花前柳下,美好的时光都忘了,她一介女流但满腹诗书,容若领着她博览天下,小小年纪就被夸有状元之才。但她终究是个小丫头片子,家里人不过觉得新鲜有趣,因见也不耽误针黹女红,又愿意依附明珠府,便由着她跟着容若吟诗作对,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而家道中落时,树倒猢狲散,谁还惦记她有没有念过书。
“臣妾从苦役处辗转至针线房,后来跟着那拉贵人,又转去翊坤宫,这些年终日只与针黹为伴。”她顺手拿过边上未缝好的荷包,将针头在发髻里稍稍一蹭,指尖不停,口中也继续说,“臣妾如今连一张礼单都写不成,更不知道怎么握笔磨墨,在乾清宫那几天,皇上也没提起来这些,娘娘还是不要惦记了。”
惠嫔又被噎了这一句,满肚子不乐意,冷哼着:“我是为你好。”
觉禅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抬眸清然笑道:“娘娘是为自己好吧,臣妾等您来,盼得脖子都酸了,自认低贱不敢登门,但盼着您来一回,好把话都说清楚了。臣妾只有这一张脸,心是空的,灵魂也早不知去哪儿了,不过是行尸走肉,您和其他娘娘们瞧着臣妾在乾清宫的日子好,臣妾和皇上到底怎么样,您想听听吗?”
“你这什么话,合着我打听你们床笫之事?”惠嫔怒道,眼眉纠结时,眼角竟露出一道细纹。
觉禅氏摇头:“您误会了,臣妾是想说,皇上和臣妾不过雨露之恩,莫说臣妾不想被您利用,就是愿意为您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您跟在万岁爷身边十多年了,难道不明白臣妾这些话的意思?”
惠嫔怎会不明白,可她不甘心,哪怕雨露之恩,也好过自己如今连乾清宫的门都走不进,可这个女人竟说得这么直,什么不被利用,什么不愿意被利用……越想心里越火,惠嫔倏然起身,作势要走,才迈开步子,又回过头对她说:“你也知道,我在这宫里十多年了,你以为自己说这几句话,就能逃脱我的摆布?咱们走着瞧便是了,有本事就混出德嫔那样子来和我平起平坐,若不然……”
觉禅氏也起身,笑盈盈地看着她:“臣妾有什么可让您摆布的,您若想用往事来让臣妾就范,大不了鱼死网破,您也脱不了干系。或者,您是要臣妾去劝皇上召您侍寝呢,还是让臣妾去刺杀皇上?”
“你疯了!”惠嫔大骇,浑身都颤抖起来,几乎要伸手去抓她的衣领,到底还是冷静下来,重重喘息着,“宫里的日子还长呢,你慢慢熬。”
两边不欢而散,素来端得稳重大方的惠嫔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外头香荷吓得头也不敢抬,只等人走远关了院门才回来瞧自家主子,关切地问:“惠嫔娘娘为难您了?”
觉禅氏摇头笑道:“她还能为难我什么?”可话音才落,只觉得胸中一阵郁闷,肠胃里翻江倒海,热流上涌,转身就伏在桌上吐了,直吐得搜肠刮肚。待静下来歪在床上,听着香荷说要去请太医,觉禅氏手指稍稍一算,浑身发紧,她的月信,五月初至今……
乾清宫里,连月忙碌的玄烨难得松口气,前几日贵妃来请旨问几时恭迎太皇太后回宫,今日便召见兄长进来,想让他去接驾。此刻福全才进乾清宫,未及坐下,瞧见李公公进来,就说:“你去太医院包些上等血燕让人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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