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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琪见到玄烨时,已是十来天后的事。那日午后一场瓢泼大雨,她领着胤祚在窗下看雨滴子砸开的水花教他数数,打雷时还能捂住他的耳朵,于是亲眼看着皇帝冒雨从门前进来。胤祚一瞧见皇阿玛来了,立刻抛下额娘飞奔出去。
皇帝一身湿漉漉的,绿珠抱住了六阿哥不让他近身,只等皇帝脱了外头的衣裳,才抱起儿子进来。岚琪歪在炕上没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玄烨坐到身边说:“气色很好,见你好朕就放心了。”
岚琪才想起小公主的事,忙收敛笑容欠身说:“皇上节哀,臣妾也未能去承乾宫向皇贵妃娘娘致哀,心里很难过。”
“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何况你还怀着孩子,皇贵妃这几日心情已经好些了,也是你的功劳,有胤禛安慰她。”玄烨淡然道。
之后哄着儿子玩耍,一边和岚琪说话,两人那么久没见面,却毫无生分的感觉。岚琪不会撒娇说自己被冷遇,即便玄烨提起来,她也一笑了之,彼此间自有他们的默契和体贴。
再等胤祚被乳母带走,才坐得亲近些说亲昵的话。有件事皇帝思量许久,今日便提起来,却让岚琪毫无准备地吃了一惊。
玄烨说:“朕想,这一胎你若是生了闺女,把公主送去宁寿宫请太后抚养可好?”
“皇上为何这么说,是臣妾做错什么了吗?”岚琪当然会吃惊,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带走她的孩子,更何况她一心想要个女儿,玄烨都说不让女儿远嫁,为何还要从她身边带走?
“自然不会像胤祺那样,不让宜妃见面,我们的女儿去了宁寿宫,你也随时随地可以去相见。”玄烨见岚琪脸上有焦虑之色,明白她的感受,可他有他的用意,慢声道,“即便是个儿子,朕也想让太后照顾。这是朕的私心,这几日每每去见皇祖母,从前是隔几年隔几个月会觉得她苍老,可近来每天都会感觉到皇祖母的衰老,朕很心疼,又不能时常陪伴。”
岚琪垂首嗫嚅:“皇上放心,臣妾生了孩子后,一定会常常去照顾太皇太后,可也不用把孩子送去宁寿宫,臣妾从前照顾太皇太后,也没耽误抚养胤祚呀。”
“所以朕才说,若是女儿就送去宁寿宫,若是个儿子就免了,朕知道你舍不得。”玄烨耐心地解释着,“朕不是答应过你,不让我们的女儿远嫁吗?可十几年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女儿之中,最小的恪靖也要比我们的女儿大四五岁,她们不同龄,万一在我们女儿适婚的时候,有外邦来求和亲,或者朝廷需要适龄的公主去和亲怎么办?”
岚琪发愣,一时还没转过弯来,玄烨道:“女儿若是太后抚养的,将来朕就能把责任推在太后身上,说太后舍不得,说太后不愿公主远嫁,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朕也不必费心去周全什么,女儿自然就能留在你身边了。这是很长远的事,可朕想一早就把它定下,不要到时候再急急忙忙想对策,若是周全也罢了,若是负了你,朕的许诺又算什么?”
岚琪还是摇头:“皇上思量得这么周全,臣妾很感动,可是……”
“可是舍不得?”玄烨温和地笑着,搂住她说,“那你再想想,朕不着急。你若实在不愿意,就当朕没说过,至于将来的事,往后也总有办法。”
岚琪心里很矛盾,也就不和玄烨客气了,认真地说:“皇上让臣妾再想想。”
窗外大雨不歇,砸地有声,仿佛是为了入秋做准备,一场场雨要把炙烤了整个夏日的炎热冲刷干净。
京城里,大街小巷少有人走动,人人都在屋檐下避雨,可明珠府门前宽阔的路上,却跪着一个已经被大雨淋湿透的女人,偶尔有人经过,都忍不住好奇地指指点点。
眼看大雨毫无收敛之势,大宅门终于被打开,里头出来十几个人,有丫头撑着巨大的伞,簇拥着雍容华贵的少夫人出来。少夫人有了身孕,虽尚未显露身形,可几个有年纪的嬷嬷左右搀扶着,每一步路都要她小心脚下。
“你快走吧,跪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额娘把孩子抱去哪里了,你跪死在这里,我也不能把孩子给你送出来。”少夫人叹着气,忍不住厌恶地说,“你若有什么闪失,难道让容若来怪我吗?”
大雨扑打在脸上,沈宛早已睁不开双眼,可听见少夫人这些话,她努力在雨中睁开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地说:“求您让我见见夫人,我会好好跟夫人赔罪,但求夫人把孩子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能妥协,只求你们把孩子还给我。”
“我虽可怜你,可我爱莫能助,额娘不在家里,说是身上不好去静处疗养了。可去了什么地方,还在不在京城,我就不知道了。”少夫人朝后退了半步,仿佛怕沈宛会扑上来似的,无奈地说,“我实在帮不了你,家里并不缺孩子,我抢你的做什么?可你但凡还顾念容若,就不要在这里纠缠,纳兰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话这样说着,远处行来一乘轿子,眼尖的下人说:“是老爷回来了。”一众人忙开门列队,见沈宛还赖在门前不走,都去拖拽她,可饶是娇小女子,此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竟是拉不走她,眼瞧着明珠的轿子就到跟前了。
下人们撑伞接老爷下轿子,明珠瞧见门口跌倒狼狈不堪的女子,大雨滂沱,他看不清是哪个,只听下人说是儿子养在外室的女人,顿时心中恼怒,一面无视她径直朝门里走,一面已含怒轻声吩咐身旁的人:“别让我再瞧见她。”
到了门前,见儿媳妇等候,不禁又责怪:“你有了身孕,大雨天的出来做什么?”
“阿玛,可您看那里。”少夫人指了指门外的沈宛,却被公爹责备说:“你堂堂正室夫人,她有什么资格来见你,若是三跪九叩进门的妾室,你或还有管束的责任,这样没名没分的野女人,和烟花地逢场作戏的有何区别?赶紧回去。”
少夫人不敢顶嘴反驳,垂首等公爹进了门,才恨恨地瞪了沈宛一眼,可刚转身要进门,忽听马蹄急促踏雨而来,她旋身便见容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把护住了跌在地上的沈宛,大雨声响她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丈夫回来了,又是这般光景,少夫人害怕容若误会她欺负了沈宛,一时又急急走出来。
走得近了,便听容若说:“跟我回家去,我会把孩子找回来,宛儿,你相信我。”
沈宛则无力地哭泣着:“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让我见见你娘,让我跟她赔罪,把孩子还给我……”
“容若,你快把她带走吧,在门前这样子多丢脸。”少夫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急急忙忙地说,“阿玛才刚进门,一定会知道你在这里的,不想惹事的话,快把她带走吧。”
可雨幕之中,容若朝妻子投来怨恨的目光,冷冷的话比这雨水还冰凉:“都是为人母的女人,你就一点儿都不可怜她,为什么要抢走我们的孩子?丢脸?那丢了孩子呢,如果你的孩子没了,你怎么办?”
少夫人气得脸颊苍白,恨道:“你来怪我做什么,是我抢走你们的孩子吗?你带着没名没分的女人来指责我、冤枉我,纳兰容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不知道,没有哪家的少奶奶,活得像我这样卑微?”
容若也是气急了,根本没想说出来的话有多少轻重,也懒得再和妻子多说,抱起狼狈的沈宛要带她回去,可还不等把她放上马背,就听见后头老嬷嬷们叫嚷着:“少奶奶您怎么了?来人啊,快来人,少奶奶您怎么了?”
容若抱着沈宛,眼睁睁看着下人们七手八脚把妻子抬进去,里头有下人跑来说:“少爷,您进门吧,少奶奶可不大好呢。”
容若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沈宛,她已经被大雨浇得仿佛奄奄一息,却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放我下来,我不想进你家的门,让我回去,你自己去吧。”
“我送你回去。”容若想也没想,抱着沈宛就上了马,在一家子下人丫头的劝说下,还是头也不回地冲入雨幕之中。
两日后,等明珠夫人不知从何地匆匆赶回家时,儿媳妇小产了,就在那天的大雨中,被她的儿子和沈宛活生生气得动了胎气,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明珠在朝廷上被同僚问起都羞愧难当,容若也告病数日不见踪影,一时传得沸沸扬扬,连宫中女眷们都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日岚琪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和太后,她时常看着太后和胤祺发呆,连太皇太后说什么话也没听见,还是被苏麻喇嬷嬷提醒,笑着问:“娘娘心里想什么事呢,这样出神?”
岚琪哪里在乎什么纳兰容若什么沈宛,同情少夫人没了孩子是有的,其他的一切和她没什么相干,眼下她每天都惦记着玄烨说要把生出来的女儿抱去宁寿宫的事。此刻眼瞧着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再无别的人在跟前,索性壮了胆子说:“臣妾有一件事很困惑,想请太皇太后和太后开解指点。”
两位长辈互相看了一眼,要她但说无妨,岚琪这才说起皇帝的主意。虽然还未下决定,可她晓得那是玄烨的心意,这件事的确百利而无一害,唯一可怜的大概只是她自己的舍不得了。
可原来太后并不知道这件事,很稀奇地笑说:“皇上这是怎么想的,是心疼我太闲了,还是心疼你太辛苦?”
岚琪没敢说什么将来她的女儿不远嫁,又后悔是不是不该将这件事不问过玄烨就先说出来,不想太皇太后却悠悠笑道:“这件事玄烨与我提过了,我觉得也好,反正宜妃一直心中不平为什么要把五阿哥给你抚养,这样再把岚琪的女儿送给你,她就无话可说了吧。”
太后也不遮掩什么,直白地说:“皇额娘的话不错,可臣妾带着五阿哥是不让她见的,难道将来,也不让岚琪见闺女不成?”
岚琪楚楚可怜地望着两位长辈,她心中不是十万分地不愿意,只是矛盾和难以取舍,已经让她糊涂了。
太皇太后摇头说:“怎么能不让岚琪见孩子,她的女儿放在宁寿宫,是她要保养连连产育的身子,是她要忙皇帝的事忙宫里的事,不能再尽心照拂两个孩子,才托你帮个忙,和平头百姓家里长辈带带孙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说起来吓人些,说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罢了。”
岚琪默默听着,她晓得太皇太后这是已经为她做了决定,她没得选择了。
太后倒是很高兴,带过一个胤祺后,便越发喜欢小孩子了。男孩儿顽皮女孩儿乖巧,这下若再来一个小公主,可就凑个好字了,但转念一想,笑问:“若是咱们岚琪福气更好,再得一个皇子呢?”
座上太皇太后悠悠道:“自然也要你帮忙的,不过是他们小两口心心念念要个闺女,才那样说吧。”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从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来,竟是连儿子都要送过去,岚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久后太后心情甚好地先告辞离去,留下岚琪,等苏麻喇嬷嬷折回来说太后已经走了,太皇太后突然喝令岚琪:“跪下。”
岚琪吓了一跳,边上苏麻喇嬷嬷赶紧道:“娘娘怀着孩子呢,主子您……”
可太皇太后却冷冷地瞪着岚琪,已见苍老的双眼里依旧有慑人的气势,岚琪惶恐不已,颤颤离座屈膝。苏麻喇嬷嬷到底心疼她,一边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让她跪在地上,一边还是劝说:“主子有什么话,让娘娘起身说吧。”
太皇太后却道:“刚才你说的那件事,玄烨并没有告诉过我,太后你更是瞧见了,也完全不知道。”
岚琪点头,她真的后悔了,怎么事情急转直下,就这么定下了?
“是我们宠着你疼着你,让你忘了分寸了吧?”太皇太后不怒而威,一字字震撼着岚琪的心,她早就习惯了被老祖母疼着哄着,这样严厉的训示,真是暌违许久了。
太皇太后道:“玄烨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所以他对你说的话,未必会对别人说,这件事他半句也不曾向我和太后透露过,可你却没头没脑地说出来,原本玄烨只在乎你的感受,这下你当着太后的面说了,玄烨可不又要在乎太后的感受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更是皇帝,金口玉言。”
岚琪忍不住掉眼泪,都不明白是为了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难受,还是为了今天自己的唐突鲁莽自责,而太皇太后见她落泪,又心疼又生气,责备道:“掉眼泪有什么用?”
苏麻喇嬷嬷笑道:“主子别再训了,娘娘怀着孩子呢,您不心疼娘娘,心疼孙儿呢?”说着也不顾太皇太后答应不答应,硬是把岚琪搀扶起来,直接送到主子身边去坐。太皇太后点点岚琪的脑袋说:“怀个孩子就傻了不成?”
“臣妾知错了。”岚琪垂着脑袋,自己抹去眼泪,又听老祖母说:“你们好端端的,玄烨做什么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我听你说是送闺女,为什么非要是闺女?”
岚琪不敢再隐瞒,把玄烨答应她他们的女儿不远嫁的事说了。太皇太后未觉得不妥当,这是玄烨对她和孩子的心疼,老人家能理解,但岚琪这样唐突的确不对,便耐心教导说:“你要记着,玄烨对你说的事,不管牵扯到别的什么人,永远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还没好好沟通没做决定前,不要擅自撇开对方去找人家商量,至少不该找事中牵扯的人商量。今天就是个教训,我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你自己去跟皇帝说吧。”
“皇上会不会也责骂臣妾一顿?”岚琪可怜兮兮地问太皇太后,她觉得即便玄烨本来就这么想的,可自己做了冲动的事,指不定会惹他生气,更指不定玄烨已经改主意了,结果被自己搞砸了。
“挨骂也是活该,这些年盼着你长进,不知不觉却都把你宠坏了,活该。”太皇太后口中嗔怪,心里却还是偏心疼爱,最终由她出面把皇帝请来,把这件事的决定说了。而玄烨并没改主意,见误打误撞地定下了,又知道岚琪挨了祖母的骂,心中只是觉得好笑,说她:“这下你怨不得朕了,可是你自己把闺女送出去的。”
太皇太后和皇帝再三说把岚琪的孩子抱去宁寿宫不是送养不是夺走,只是拜托太后照拂一下,自有其他忙不过来的事等着岚琪,她在这宫里不只是孩子母亲的身份,还有许多责任要她来承担,岚琪渐渐也被说服了。
之后本是说说闲话,玄烨也喘口气在祖母这里偷懒歇歇,但聊起一些琐事,太皇太后提起明珠府闹得满城风雨的笑话,冷了脸说玄烨:“父子俩都是你的重臣,皇帝可不能熟视无睹,会被朝臣亲贵在背后指指点点。何况最早也是你默许了这个女人留在纳兰容若的身边,现在变成这样,你该让他们有个了结,好好收场了。一个妓女,何至于此?”
岚琪看了眼皇帝,她记得玄烨去木兰围场前在胤祚屋子里对李公公说的话,让明珠夫人去偷孩子的也是皇帝。说起来这些事里头,皇帝还真没少插手,结果事情却闹成这样,少夫人更折了一条小生命。所以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玄烨何必管呢。
可皇帝却很不在乎,淡定地对皇祖母说:“明珠及其党羽,近来越来越自以为是权臣,能一手遮天干预朝政,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孙儿不想费心地正面警醒他们,如今后院起火颜面扫地,他们知道该低调些,孙儿不是更省心了吗?皇祖母不必担心,孙儿这里看着呢。”
岚琪心头一惊,原来皇帝目的在于此,说到底还是要牵制明珠在朝廷的存在,自己当初若冒失地劝皇帝不要做那么残忍的事,那就是大大地违背了他的本意。玄烨或许不会因此生气,可若连自己都不能好好去理解他,而是急着反驳急着规劝,那他该多孤独多失意,做皇帝果然太不容易。
玄烨见她出神,笑道:“又发什么呆?”
“没想什么,听见皇上开始说朝政了,臣妾就想是不是该回避。”岚琪随口敷衍,至于真正在想的事,不提也罢。
玄烨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便促狭地对太皇太后说:“皇祖母可否知道,孙儿回京前岚琪在永和宫里摔了一跤的事?”
太皇太后大惊,忙问怎么回事,知道肯定没摔坏,可责备岚琪瞒着她,又是一顿数落,岚琪今天就是跑来挨骂似的。等两人一起离开慈宁宫时,她理也不理皇帝就要走,玄烨拉住她,她才气呼呼地说:“皇上就那么喜欢看臣妾挨训,您说您没事儿吓唬太皇太后做什么?”
玄烨嗔道:“你这是在教训皇帝?胆大包天。”
“臣妾不敢。”岚琪低垂着脑袋,看见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嗫嚅着,“今天真是后悔极了,再也不要有下回了。”
“皇额娘替你照顾孩子,你好好养身体,连着两年怀孕,朕真是担心你的身子。”玄烨半命令的口吻说,“朕要你健健康康的,孩子总要有人抚养,孩子总是你的。”
说话时,前头梁公公过来,躬身禀告:“万岁爷,纳兰容若大人已在乾清宫等候。”
岚琪听见不敢再纠缠皇帝,让玄烨先去办正经事,可玄烨反问她:“你觉得纳兰这件事,该怎么办?”
岚琪一愣,当即的反应是不该干涉朝政。玄烨笑说这是纳兰的家事与朝廷无关,她才跟着玄烨一路往前走,思考后回答:“三纲五常之中,常有不近乎人情的事,可毕竟是少数,天下若无纲无常,岂不是要乱了套?臣妾一直听传言,说纳兰大人与这位女子住在外宅,明珠夫人每每上门都遭冷遇,不管她是什么名分,丈夫的母亲来访,不说上座款待,竟还冷脸无视,怎么都说不过去。臣妾不知这个女人究竟怎么想的,闹到今日这步田地,她自己也有很多的错。小公子终究是纳兰家的血脉,臣妾也是做母亲的,盼的是儿子锦绣光明的前程,可是小公子跟着她无名无分,能有什么前途?臣妾这样说,或许是太清高太自以为是了,但为人妻者,让丈夫跟着自己一起不幸,她到底为了什么要跟着纳兰大人呢?”
玄烨淡淡而笑:“所以呢?你觉得朕要不要出手干预?”
岚琪心里一震,想起皇帝方才对太皇太后说的话,她不敢胡乱揣摩皇帝的用意,可她又不想刻意地迎合讨好玄烨,说中了固然没什么,若没中皇帝的心意,玄烨不悦她自己也不甘心,何苦来的?
遂本着自己的心意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明珠夫人要定了这个孙子,而少夫人才失去一个孩子,怎么看都不该再让人把这个孩子带走。虽然那个女子一定会悲伤,可如果她一开始就好好尊重纳兰大人的家世,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臣妾希望皇上别管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是去是留,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吧。”
“好,朕听你的。”玄烨轻描淡写地就定下了,吩咐环春她们好好送德妃回宫,自己径直往乾清宫来。一件能让妃嫔几句话就定下的事,真真是对皇帝而言毫无分量,如今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玄烨的目的就达到了,之后再怎么样与他不相干。
纳兰容若来,是告病好几日后初见,玄烨如常与他说些朝政要务,半字不提他家里的事,末了则吩咐他:“八月经筵大典,大学士以下皆侍班,你自然也要参加,过了八月另有一桩外差派给你。替朕到黑龙江跑一趟,朕要在那里驻军对阵沙俄罗刹,你去考察当地的一切。如今那里的地貌气候、风土人情以及农耕经济,朕都要知道。十月
回京向朕复命,十一月朕要犒赏平台将士,你也参加吧。”
容若领命,以他的才干,这些事都不难办,当初去江南赈灾,那么一个烂摊子他都收拾回来了,去一趟黑龙江有什么难。皇帝对他的器重远胜于同龄的其他人,可他也明白,皇帝屡屡插手他的私事,都是为了以此牵制他父亲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父亲常骂他是不忠不孝的孽子,可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作为儿子不仅没有给他添麻烦,更一直在为他赎罪。
玄烨见他淡定从容,反而为此高兴,也觉得男儿当如是,便索性提起台湾的事,平台大捷是天大的喜事。可随之而来的分歧,却让玄烨举棋不定,此刻问容若道:“眼下朝廷和闽浙地方的不少官员主张放弃台湾,只守澎湖,你怎么看?”
容若想了想说:“臣与施将军见过几次,施将军认为台湾是江浙闽粤四省之左护,是国防重地,且台湾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农耕经济大有前途。当年郑成功就是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彼时荷兰人窃窥边场,逼近门庭,才种下前明之祸,倘若如今我大清再次放弃,恐怕重蹈覆辙,遗患后世。臣以为施将军所言极是,他是最了解那里的人,朝廷许多官员并不懂,不过是随波逐流地附和,至于闽浙地区那些主张放弃的官员,兴许是他们开始贪图安逸了。”
玄烨点头,这些话他听施琅说过,心中很以为意,没想到容若与施琅也有些许往来,可见施琅为了能说服自己,没少在朝廷里走动,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放下几件大事,忽然就笑道:“经世治国,你是朕的臂膀股肱,朕从来不怀疑你的才干。”
“臣惶恐。”容若俯身,心中惴惴。果然皇帝便问他:“家里的事,却为何屡屡闹出笑话,你可知道这一堆折子里头,有人也参了你两本?”
容若面色严肃,不曾言语,玄烨起身离开了桌案,如兄似友地走近他身边,轻声道:“男儿当志在四方,英雄美人,朕不反对你的儿女情长,可千万不要让这些成为自己人生的绊脚石。”
“皇上恕罪。”容若单膝及地。玄烨却虚扶一把要他起身,淡然说:“去黑龙江时,带上沈宛吧,带她去看看辽阔的土地,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她习惯了江南方寸闺阁,难怪心胸不宽广。至于孩子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有本事就让你额娘送还,没有本事,也别做不孝之子。”
“臣遵旨。”容若再次屈膝,待欲退下,突然又被皇帝叫住,转身来时,见皇帝背对着自己,慢声道:“觉禅贵人和你从前的那一段,朕也是在得了她之后才晓得的,没想到在朕这里,也会有君臣争一女子的笑话。”
纳兰容若大骇,惊恐地伏地说:“皇上,断没有此事,臣与觉禅贵……”
“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且安心做好这些你该做的事。”玄烨淡淡道,“朕许诺你,朕不会追究过去的事加罪于她,更不会让人亏待她,她会好好在宫里活下去,何况她还给朕生了八阿哥。自然,朕再也不想听见任何关于你们的传言,朕不想八阿哥的生母,背负什么不贞不洁的污名,往后不论何时何处,管好你的眼睛和嘴,不该看的不该说的,心里要明白。”
容若脸色苍白,紧张得不能言语,皇帝却霍然转身扬长而去,只听得外头说摆驾承乾宫。不多时梁公公客气地进来说:“纳兰大人,您该走了。”他才慢慢缓过神,恍惚间,仿佛都不记得皇帝刚才对自己说了什么。
深宫中,有小太监跑回咸福宫,冬云听罢叹了一声进来禀告,说皇帝去承乾宫了,炕上身怀六甲的温贵妃蓦然失望,神情凄楚地说:“果然那么多人怀孕,他就想不起我来了,皇贵妃的小公主没了,她要伤心到几时,皇上这一天天地哄,也不嫌烦吗?”
觉禅氏端坐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温贵妃发了一会子脾气,没想到前头却有人来了,皇帝虽然去了承乾宫,却派手下的人来问问温贵妃怎么样,她是顶顶在乎皇帝是否在乎她的人,光是这样一句问候,就足够她欢喜一阵子。
心情一好,温贵妃话就多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近来的事,免不了支开冬云几人,说起明珠府的笑话,可不料觉禅氏毫不在意地说:“娘娘,往后明珠府的事,您不必费心为嫔妾打听,嫔妾已经不在乎了。”
温贵妃很意外,眼珠子一转,激灵之下紧张地问:“难道你也对皇上动情了?”
觉禅氏暗觉不好,忙解释道:“嫔妾的心您最明白了,不想知道明珠府的事,并不是移情,而是担心长此以往难免落人把柄,嫔妾命贱不足为道,娘娘何苦被嫔妾牵连?还请娘娘不要误会,嫔妾还是从前那样的。”
温贵妃唏嘘道:“这样才好,若是连你也动了情,你的样貌你的智慧,我可怎么办?”
觉禅氏一阵心寒,笑不由衷,这是她的命。
此刻承乾宫内,安养许久的皇贵妃身体已见康复,皇帝来看她自然是最高兴的事,本以为只是说说闲话的歇息,不想皇帝却有正经事问她:“宗室贵戚王公大臣各家里,在胤禛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你知道多少?”
皇贵妃欣喜地问:“皇上要给咱们胤禛选媳妇了?”
玄烨反愣了愣,笑道:“胤禛才多大,怎么会是给胤禛选媳妇,是为了胤禔、胤礽,当然他们也还早,但朕想让你这几年留心起来了,看到有好的中意的孩子心里有个数。你是皇贵妃,这件事自然要先和你商量,也是你该费心的。”
“臣妾的责任臣妾知道,可就怕臣妾挑着挑着,选中好的要留给胤禛,皇上可别怪臣妾偏心。”皇贵妃满满一副对未来的憧憬,“我们胤禛的儿媳妇,可要是最灵巧聪明的孩子才好。”
玄烨却不是玩笑,正经说:“挑了好的,自然要留给太子,这些话不必朕对你解释了吧?”
皇贵妃满面不情愿,讪讪点头:“臣妾知道,自然是未来的太子妃最重要。”又想起一事,问皇帝,“皇上让臣妾挑,可是门楣家世最重要?又或者不要门楣家世,出身低微简单些好?”
玄烨道:“虽然朕不想你看重家世门楣,但能到你跟前的孩子,一定是出身贵重,出身好本不是什么坏事,暂时不必计较。再者样貌是其次,娶妻娶德,孩子品行一定要端正大度,何况小孩子能看得出什么样貌,一样干干净净清秀可爱的,不必太计较这些。”
“皇上叮嘱这样多,显然是不放心的,臣妾心里也惴惴不安,若是为胤禛娶儿媳妇,臣妾没什么顾忌,偏偏太子妃也让臣妾来看,哪怕只是看还不成事,臣妾心里就够负担的了。”皇贵妃絮叨半天,又问,“说挑太子妃臣妾还有责任,可这大阿哥的福晋怎么也是臣妾的事?惠妃好端端在呢,皇上这样避开她,又是宫里的是非,臣妾还不乐意多挑一份担子,受了累还要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玄烨苦笑,他自然思量周全,好生道:“也非真的避开她,只是你们分开来选,若相中一样的,给哪个好?朕固然偏心太子,也不能这样亏待胤禔。你啊你,为朕做这么一件事,就说那么多的话,朕还能不能差使你了?”
皇贵妃柔柔地缠上来笑:“皇上别动气,臣妾不过仔细小心多问几句,您既然差使人家,还不许问清楚吗?这可是关乎皇室传承关乎朝廷大计的,臣妾能不谨慎吗?”又故意酸溜溜地说,“您要找乖巧的,隔壁永和宫里那位最好了,来寻臣妾做什么?”
玄烨又气又好笑,轻轻推开她说:“你真这么想,朕就去找德妃。”
“别,人家开玩笑的。”皇贵妃赶紧拦住,又是一通痴缠,倒也乐呵。只是玄烨见她心情这样好了,仿佛完全忘记了女儿的夭折,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想膈应着,静下来问她缘故,皇贵妃坦然说:“臣妾哭瞎了眼睛孩子也回不来,皇上看多了也该厌烦,何必呢?”
玄烨欣慰她的冷静,果然是这样自己还会多心疼她一些,若是终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他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最后则另叮嘱说:“挑选儿媳妇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暂时不必告诉宫里的人。”
但玄烨当着皇贵妃的面是这样叮嘱的,隔几天后来永和宫,就全都告诉了岚琪,说到将来给胤禛选儿媳妇,还安抚她说:“皇贵妃是兴奋得不行,巴不得现在就找来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子,排着队给胤禛选儿媳妇,看样子将来真到那一天她会很强势,你未必能插手。到时候不要不高兴,朕会给你好好把关,一定给胤禛选个好媳妇。”
“臣妾就没想过这些事,若想也是给胤祚想,皇贵妃那儿别的事臣妾未必都放心,但对四阿哥的,臣妾一百个放心。”岚琪不以为意,更窝在玄烨怀里笑道,“时间真快,当年臣妾被扔进乾清宫龙榻上时,还是小姑娘,眨眼就听皇上说儿媳妇的事了,怎么就没觉得这七八年很漫长呢。”
玄烨亦感慨:“朕那会儿才二十岁出头毛躁得很,这都要三十岁了。”说着掐了岚琪脸颊一把,嫩得豆腐似的又滑又柔软,笑着问,“可你怎么长不大,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二十郎当岁的?”
“皇上又胡闹了,臣妾本来就比您小六岁,您才不过而立之年,臣妾能大到哪儿去?”而提起来了,岚琪不免要问,“皇上三十整寿,万寿节不庆贺吗?宫里一直没见提起这件事。”
“皇祖母在,朕过什么整寿,白花银子的。”玄烨道,“十一月庆祝平台大捷,那才是正经花银子的事,庆祝朕的生日做什么?再者额娘也不在了,每每到生日朕都会想起她,额娘从前在宫里过得并不好,可朕还没来得及孝敬她,她就……”
“皇上。”岚琪见玄烨思念生母,面上露出淡淡的悲戚之色,忙安抚,“皇上不要忧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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