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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大阿哥婚礼的圆满,正月里的节庆喜宴告一段落,皇帝依旧忙于朝务,然而三四日后,突然传下旨意,欲于二月奉太皇太后、太后迁至畅春园居住。
宫内妃嫔一时哗然,居住一说与游玩小住大不相同,之前就听说皇帝建成畅春园,为求避喧听政,将来会在那里直接处理朝务,不比瀛台南苑等地偶尔逗留,若是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宫里的女人怎么办?
但很快皇帝又命八旗都统、副都统更番入值紫禁城,看似是加强紫禁城的戒备,但显然是因为皇帝离宫后,会带走大批大内侍卫去畅春园设防,这样一来紫禁城的关防显得薄弱,而紫禁城毕竟是正经的皇宫,绝非畅春园可替代,这才会加派人手填补空缺。
这日裕亲王入宫请安,岚琪正在慈宁宫给太皇太后整理细软,时间长了福全和岚琪也熟悉了,见德妃在此忙碌,笑呵呵地说:“时常与家里讲,不要仗着德妃娘娘在皇祖母跟前伺候,就忘了孝道,可她们还是懒得很,若是常进宫来,还能给娘娘搭把手。”
岚琪笑说客气,将东西给太皇太后过目后,便与苏麻喇嬷嬷去别处,留福全陪祖母说话。
太皇太后说福全家的福晋进宫不忙着伺候,只会诉苦在家受什么委屈,或是福全又看中哪个丫头收了房,嗔怪他不知检点,要他爱惜身体。
福全笑着说没这回事,岔开话题道:“皇上要请您住凝春堂,孙儿这几日又去打点过,虽然比不得慈宁宫宽敞,可不同于宫里四四方方的宫墙,园子里小桥流水,过些日子树木抽芽,百花齐放,那景致美得画里都没有见过。”
太皇太后笑着回应,听他絮絮叨叨半天,福全的性子一直这样耿直憨厚,虽然年纪见长也有些城府了,但在老祖母眼中,终归是个孩子,说了半天话,太皇太后突然问:“前几日常宁被皇帝骂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福全不在意,随口应道:“不过一两件小差事没办好,皇上向来严谨,常宁自己也知道是他理亏,何况皇上也没当着朝臣的面骂他,私下里训诫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下回常宁来了,一样的话我也要对你们说,我在一天,你们有什么事还能赖着我这个老祖母做主,可有一日我走了,好些事就不那么简单容易了。”太皇太后拉起孙儿的手说,“福全啊,小时候你皇阿玛问你将来的志向,你说你要做个贤王,如今你的确是个贤王,但皇祖母希望你能一辈子做个贤王。”
福全一时严肃起来,认真地应祖母:“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又道:“皇帝子嗣众多,在阿哥们眼里,你是位高权重的皇伯伯,常宁这个皇叔也是,将来阿哥们长成了,权力当前,难免兄弟阋墙,那时候你就要明白自己的立场。大清是爱新觉罗家的,而你更是先帝的皇子,可你要知道,这江山将来谁做主,只有一个姓爱新觉罗的人能决定,除他以外,和谁也不相干,你千万不要想错了主意忘了分寸,更因此葬送几十年的兄弟情。”
福全脸上绷得紧紧的,一时不言语,太皇太后耐心与他道:“你们统共剩下兄弟三个,又有我把持着,倒是修得兄友弟恭手足和睦,是我的福气更是你们的福气,可你要知道,皇帝膝下十几个皇子,还可能更多,你这个皇伯伯,将来可不要被侄子们牵着鼻子走。”
“孙儿明白,但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孙儿也不敢想。”福全皱着眉头,又笑起来说,“皇祖母怎么想起与孙儿说这些话,就为了常宁挨了几句骂?”
太皇太后云淡风轻地笑道:“这不是想着,我的日子没多久了,该交代你们的,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别到临了时心里放不下。”
“皇祖母……”
寝殿外头,岚琪手里捧着一只匣子,刚才要进门,正听见太皇太后说“兄弟阋墙”四个字,心里头一阵打鼓,想起大阿哥婚礼那日在长春宫外遇见太子的事,大阿哥眼中掠过的怨恨她记得清清楚楚,连荣妃事后都说得出几句是非,宫里怎会不知道他们兄弟的不和。而今还只是大阿哥和太子,将来三阿哥、四阿哥长大,五阿哥、六阿哥……
脑袋里想着,不经意数到六阿哥,岚琪心里一阵绞痛,原路返回放下匣子,立定着平复心绪。
曾经总说要六阿哥将来能和四阿哥互相扶持为皇阿玛办差,嫡亲兄弟总该比几个隔着娘肚子的来得更好,更欣喜地看着两个孩子同起同居亲密无间,不过几年光景就落得阴阳两隔,也不知将来兄弟中,还能不能有一个弟弟像胤祚那样崇拜哥哥。
儿子的死,终归是岚琪心中最大的痛,再如何坚强乐观,提起来也必定痛得不能自持,且要一些时间缓和,是以这日裕亲王离开慈宁宫前,德妃已经先回了永和宫,太皇太后只当她身子不舒服,派人叮嘱好好歇息。
两日后,宫内随驾去畅春园的事定下了,因园林初建,尚有几处不曾妥善,不宜太多人涌入,此番皇帝奉太皇太后和太后过去,一众皇子及太子皆留在紫禁城,既然孩子们都在,做额娘的不宜远离,连皇贵妃都不随驾。名单上寥寥数人不足为道,最惹人嫉妒的,自然是永和宫德妃,而她随驾的名目更是容不得旁人挑剔,人家可是去伺候太皇太后的。
妃嫔之中怨怼者众多,宜妃更是其一,历来数次有随驾的事她几乎都错过,之前几次碰上产育也就算了,到如今她都为皇帝生下三个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怎么随驾的好事,还是落不到她头上。
待至二月上旬,皇帝起驾奉太皇太后、太后入畅春园居住,随行除德妃之外,储秀宫佟嫔,钟粹宫端嫔、布贵人、戴贵人,景阳宫万常在、章答应,另几个年轻的答应随驾,一行人里头得宠的并不多,端嫔随行,显然是因其稳重,要靠她去到畅春园帮着料理琐事。
唯一叫人意外的,是延禧宫的两位,临行前一晚皇帝突然决定带她们同去,觉禅贵人虽然依旧孱弱,但比起正月里要好许多,易答应向来不在宫里露脸的人,这一次竟然能同行,少不得有人羡慕她一把年纪了时来运转。
阿哥们都留在宫里读书,几位公主则跟着母亲一起来园子里,十三阿哥和小公主也随岚琪同行,温宪自然是被太后带在身边,因园子里人生地不熟,又多流水山石,太后唯恐小公主乱跑出什么意外,特地派了数个嬷嬷跟着温宪,下令绝不能让她一个人跑去园子里陌生的地方。
这让岚琪少操许多心,虽然一直担忧太后过于溺爱温宪,可想想她自己,如今当真分身无暇,太后能帮她带着女儿,心里已是感激不尽。
初九这天,岚琪夜里才要睡下,皇帝那边突然有人来,让德妃娘娘收拾几件细软,明日一早跟着皇上一道离园子,岚琪以为是要她一起入宫,可第二天一早碰见玄烨,人家却没打算让她回去。
皇帝要匆匆赶回紫禁城,没多的工夫解释,只道一声你等着朕来,便把岚琪交付给他信任的侍卫,侍卫恭敬地请娘娘上车,马车随着圣驾一同离了畅春园,可没多久就在路上分开。
岚琪身边只跟了环春一人,主仆俩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等马车终于停下时,才听得外头有人说:“夫人,咱们到了。”
夫人该是在宫外对她的称呼,岚琪虽然还年轻,毕竟不是十几岁小姑娘了,身上的气质也不同,私服出宫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冒充个小丫头,身上穿的也是非寻常人家能得的锦缎,举手投足贵气十足,这会儿下了车,门前迎接的人一看就亮眼。
“夫人里头请,其他客人都不在了,最好的屋子已经给您打扫干净,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最新的,桌上的茶杯器皿也是没人用过的,夫人您小心台阶。”看似店家的中年男人十分殷勤,可是他才要靠近岚琪,身旁穿了普通衣裳的侍卫就拦着道:“我家夫人自有人伺候,不需要你们费心。”
岚琪笑笑不语,跟着进了门,偌大一间宽敞的客栈,堂下摆了十几张八仙桌,也不知平时宾客盈门是何等光景,此刻空荡荡的,说话都带着回响。
客栈有三层高,据店家说二层三层都是客房,三层只有两间上等的屋子,岚琪一路上来,瞧见二楼的摆设布置也十分豪华精致,便笑道:“想来贵店是京城有名的客栈了?”
店家脸上明明露出几分得意,又存心抱拳谦卑:“不敢当,不敢当,都是老主顾抬爱,夫人倒是头一回见,听声儿不像外地来的,您是京城人吧?”
结果侍卫又呵斥那店家:“问这样多做什么,我们夫人路上累了,这就要休息,赶紧开了房间,然后利索地下去,银子咱们是给了的,之前就说清楚了,不要你们在眼前晃。”
岚琪不想给侍卫添麻烦,也不想失了自己的尊贵,未再理睬那店家,等进了宽阔的客房,发现真是豪气十足的客栈,一道门进去套了三间房,最里头的卧室足足有岚琪在瑞景轩住的两间屋子那么大,果然天家皇室虽豪华巍峨,可只要有银子,民间也是什么都能做到,昔日去江南,两大织造府的宅邸,就足够叫岚琪大开眼界。
这会儿店家退了出去,侍卫才与德妃娘娘解释,那男人并不是老板,这家店是曹寅曹大人家的亲戚开的,曹大人也看重名分,所以做的都是官场上的生意,平日里不乏达官贵人往来,所以那人才胆子大、眼界高,请德妃娘娘不要
在意。
岚琪当然不在意这些事,哪怕一路走上来整座客栈空荡荡的,她也知道真出什么事,十步之内指不定都能有个人蹿出来保护她,既然是玄烨把她送来这里,皇帝一定早就安排妥帖。
“皇上是预备夜里直接过来?”岚琪想着,但没好意思对侍卫开口,只等夜里见了玄烨,要好好问他太皇太后知不知道他们跑出来玩。
之后再没什么人来打扰主仆俩,屋子里空荡荡的,一应东西都齐全,但到底不过是间客房,逛两圈就不新鲜了,岚琪坐在窗下远眺两条街外热闹的景象,恹恹地说:“何必一早把我送过来,干坐着等一天,关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他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环春坐在桌边切一盘水果,笑盈盈地说:“可惜不能出去逛逛,不然外头挺热闹的,奴婢也好久没出宫了。”
若早几年,岚琪一定会兴奋地接着环春说不如她们先去街上逛逛,反正十步之内必然有侍卫周全,不怕被人拐带,可如今她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早没了那冲动鲁莽的性子,即便心里头想要出去看看,也不敢多这样的事,给侍卫们添麻烦不说,真出了什么事,玄烨还不把这间客栈给拆了。
“没意思。”岚琪慵懒地坐到桌边来,瓜果虽然新鲜,可她如今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自然不在乎,随便拿一片香瓜也不吃,起身在窗前晃来晃去,依旧埋怨着:“没意思没意思,我心里还惦记着太皇太后,万一老人家不知道我出来怎么办?”
环春乐呵呵的,她觉得太皇太后应该知道,正好外头有人敲门,便擦了手出去,不多时笑意灿烂地进来说:“问娘娘休息好了没有,皇上吩咐侍卫们安排娘娘午前去城隍庙烧香,那里老百姓多,今天因不是初一十五倒也去得,只请娘娘不能各处逛,烧香拜佛后咱们立刻就回来。”
“是皇上安排的?”岚琪这下放心了,赶紧扔了手里的香瓜,让环春给她洗手换衣裳,站在镜子前瞧见自己一身云锦,笑着说,“那里是老百姓常去的地方,穿成这样可不好。”
环春出门时也没准备什么朴素的衣裳,谁能想到是微服私访,但不多久又有人来敲门,说他们忘记把衣裳给娘娘了。
送进来两身布衣,主仆俩由头到脚都换下,发髻上的头饰全都换掉,岚琪只在盘发上插了一支银镶玉的簪子,镜子里的人改头换面,岚琪兴奋地笑着:“若是夜里皇上瞧见我这模样,要不认得了。”
之后出门,店家在楼底下瞧见两人换了装扮,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奈何岚琪身边的侍卫们太霸道,根本容不得他们多嘴,外头马车早就备好了,一行人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城隍庙,岚琪和环春对这些都不陌生,她们进宫前都是普通人,也会上街,也会烧香拜佛,都是十几岁进宫后,才开始觉得宫外成了另一个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世界。
今日初十,比不得初一十五的热闹,老百姓虽然不少,尚不至于寸步难行,两人很顺利地进了城隍庙,环春帮着一道捐了香火敬了香后,岚琪再请三支香进入大殿,敬过城隍老爷,环春将三支香请上香案,岚琪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祝祷,等环春奉香回身,已见方才还满面笑容的主子正默默落泪。
她们没有在城隍庙逗留太久,车马很快又把主仆俩送回客栈,一路上都默默不说话,再次回到客栈,环春问要不要换衣裳时,岚琪才稍稍有些精神,笑着说:“刚才在城隍庙听身旁的妇人们在说,今晚有夜市,我想去逛逛,看能不能等到皇上回来。”
环春见她心情好些,才问道:“娘娘方才怎么哭了,是不是又想念六阿哥?”
岚琪颔首,眼角边还带着几分悲伤:“城隍老爷是掌管冥界事务的,我自然为胤祚求一份冥福,其实想想,也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皇上让您去城隍庙,也是为了这个吗?”环春似乎明白了,安慰主子道,“看在皇上如此细心的分上,您也不要悲伤了,奴婢先头还很疑惑,京城大寺庙不少,怎么偏偏去城隍庙,那里人多人杂,本不是很方便。”
“不管皇上怎么想的,我已经很知足。”她转身看向窗外,这里虽然高且视野开阔,却看不见紫禁城,无形中是对身心的放松,即便她已经住在畅春园好些日子,紫禁城的束缚,毕竟是十几年了。
岚琪在客栈里百无聊赖地度过一天,她这个天天忙碌的人突然静下来,竟不觉得悠闲自在,反而莫名地生出空虚忧虑,总觉得不做些什么不安心,环春笑她劳碌命,人家得意地说:“可不是能者多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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