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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兄弟几个正式在清溪书屋见了面,与众大臣一道听十四阿哥说西征的事。三年来大小几次战役,他豪迈地对父亲许诺:“皇阿玛,再给儿子一两年,必然提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脑袋回京。”
玄烨笑:“他的脑袋,留在漠西警示那里的人就好,朕可不想见到他。”底下大臣纷纷附和。言语之间,玄烨将几个儿子都看了眼,一面想着胤祯刚才的话。儿子说要一两年,他果然是经历沙场后,开了眼界,吃了亏长了见识,当初他领旗出征时,可是向自己豪言一年就扫平漠西的。当初平三藩、收台湾,剿灭噶尔丹,对付沙俄毛子们,玄烨费了多少年心血才舒展眉头,这打仗,又不是闹着玩儿的。
清溪书屋这边散了,众阿哥都来邀十四去喝酒,胤祯说他随时待命离京,不能喝酒。胤禛想起昨晚年羹尧说的话,他和十三走在人后。胤祥见他们兄弟俩离得远远的没机会说话,便主动要去找胤祯。谁晓得九阿哥十阿哥提前拦了过去,勾肩搭背的,八阿哥在旁温和地笑着:“胤祯,到我家去坐坐,不能喝酒,上好的茶给你准备了,你这三年在外头辛苦了。”
他们几个说说笑笑就走了,胤禛一脸平和,不是很在意。十三却轻哼:“他们真做得出来,就算是客气,也该让十四先到四哥园子里去。”
胤禛云淡风轻地说:“他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没什么差别。”之后便去忙千叟宴的事,眼瞧着大宴的日子就在眼前。
且说皇帝的千叟宴,原定在十月末深秋时,避开酷暑,初秋凉爽时老人们从各地动身入京,在京城享过千叟宴,还能赶得及各自回家过个年。眼下一切都准备齐全,各地受邀的老者已在京城安住下,过几天皇帝就要回紫禁城去准备了。
却没想到,西征大将军到京城不出两天,就有八百里加急追来,说策妄阿拉布坦见清军主将回京,乘虚而入几次挑衅,恐要成势。大将军王接到消息,立刻表示要回去,来去匆匆在京城逗留不过几日,行军之人的气魄,直叫满朝文武称颂。
岚琪担心儿子的身体,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回奔波,但这话只放在心里。这日胤祯来请辞,看着一身戎装的儿子,她只道了声:“小心骑马,千万保重身体。”就再没有别的话,儿子赶着离京,磕了头就走了。岚琪看到完颜氏站在人后偷偷抹眼泪,十分心疼。
而此刻京郊官道上,胤祯策马扬鞭地带人赶路,远远就看到路边几匹马晃悠,上头坐着的人身影很熟悉。不等人快马上前巡查,他已经只身前来,朗声道:“四哥,十三哥,你们在这里等我?”
胤禛翻身下马,十四也勒马下来,兄弟几人走近了,却不急着说话。胤禛上前去看了弟弟的坐骑,看了看那马的马蹄铁,问道:“新上的马蹄铁?马呢,是跟你回来的那匹马?”
胤祯说:“回来让人看了看,换了新的马蹄铁,这匹马是皇阿玛当年赐给我的。”
“四哥这匹马,正值青壮,马蹄铁是半年前换的,如今很适应了。”胤禛回头,从十三弟手里拿过缰绳递给胤祯,说道,“你骑这匹马走,你回京虽然走得不急,可这匹马也够累了,只休息了几天,你现在回去必然日夜兼程,你要累死它?或者半路上换马,你舍得把它留在异地?”
十四皱了皱眉头,将两匹马看了看,他的坐骑的确少了几分精神,但马何等忠诚,只要主人还需要它奔跑,就绝对不会停下来。
“别耽搁了,走吧,草料出门前喂饱了,一口气能跑上大半天。”胤禛不由分说把缰绳塞进了弟弟的手,继而去牵过他的马匹,翻身上马后道,“这匹马四哥替你养着,等你回来就还给你。”
十三也上了马,似乎不等十四动身,他们就先要走了。胤禛已经调转方向不急不缓地离开,胤祥赶紧跟上去,冲弟弟挥了挥手道:“十四,路上保重。”
前头胤禛跑快了,十三赶紧跟过去,胤祯手里牵着缰绳。这几天他和四哥没正经说过一句话,可兄弟情,都在心里了。
胤祯定了定心神,翻身上马,回到队伍中带人飞驰而去,扬起漫天尘土,将他与胤禛、胤祥隔开。此去千山万水,不知几时才能归来,而胤禛带着弟弟返回京城,也不知将面临怎样的风云变幻。
而他们兄弟既然堂堂正正在京郊相见,必然会有人看到,更何况二人被多少人盯着看着。不等胤祯走远,不等胤禛回到京中,四阿哥特地去给十四阿哥送行的事,就传遍了。
八阿哥府中,张格格正在八福晋屋子里坐着,一屋子摆着八旗姑娘的画片。一晃眼,他们家弘旺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但是张格格来不过是应个景,福晋说让她参谋参谋,她若真张嘴,就是自讨没趣。张格格早就放弃对儿子的任何权利,只要孩子健健康康,一些事能不管就不管,就是眼门前儿子的人生大事,她也没什么兴趣。
八福晋希望弘旺能娶高门贵族的小姐为妻,张格格心里却觉得,如今八阿哥府不如从前风光,弘旺又是庶出,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摆着那么多皇孙不配,谁家愿意来八阿哥府做儿媳妇。十四爷家里弘春弘明娶媳妇时,京城里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把女儿往大将军王府里送,眼下八阿哥府里要娶儿媳妇,门庭清冷,稀稀落落,也不知道福晋上哪儿弄来这么多女孩子的画像和名录。
张格格坐得腰酸背疼时,终于把胤禩盼回来了。胤禩进门见这光景,脱了外衣笑道:“你们瞎折腾,弘旺的婚事,自然是皇阿玛说了算。”
八福晋笑道:“妹妹她心里着急,我才找来给她瞧瞧的,咱们就弘旺一个儿子,不为他张罗,为哪个?”
胤禩看了眼妻妾,张格格笑得不自然,他心里明白,也不愿说破,走上前将名录翻了翻,指了其中一个道:“皇阿玛前日就与我说,选了舒穆禄氏的女儿,等过了千叟宴,就给弘旺指婚。”
八福晋嘀咕着凑上来看,舒穆禄氏她是知道的,满族最古老的姓氏,可朝堂之上并无显赫身世,祖上虽有开国元勋的荣耀,到如今已经有些沉寂了。她不是很满意,但胤禩却在边上说:“皇阿玛选的人,自然是最好的,你别再张罗了,别叫皇阿玛误会我们不满意他的决定。”
“自然是皇上说了算。”八福晋很扫兴,不耐烦地喊下人来收拾东西。胤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吩咐张格格:“送茶到书房来,一会儿九爷、十爷要到。”
张格格如遇大赦,赶紧退了出去。胤禩见她离开,却到妻子身边说:“你别不高兴,将来自然有你做主的时候。”
八福晋不解,但见丈夫眼中放光,单比前几天就更有精神,更不要说前几年,她心里一紧张,轻声问:“要成事了吗?胤禩,真的还行吗?皇上他……”
胤禩道:“皇阿玛改期千叟宴,不是为了胤祯离京,他是病了。”
皇帝有没有病,太医院并未发过什么话,但清溪书屋前八阿哥种的花草都被割了。如今再走过来,已是光秃秃的一片,若是说都用来入了药,的确说得过去,但一下子把所有的花草都用了,皇帝这是要病成什么模样?
但岚琪天天伺候在玄烨身边,一点儿没见他有生病的迹象,身体的衰老无可避免,但并没有被病痛折磨,每天还能精神十足地和她拌嘴。只是小儿子离京后,他住在瑞景轩没再挪动过,更连着几天没有见大臣。岚琪起初没觉得奇怪,等听到外头风传皇帝重病,才发现玄烨别有用心。
这日太医院送来汤药,等试药的太监一一尝过无误,才送到皇帝嘴边。岚琪闻着气味有些不同,问道:“皇上吃的药换了?”
太医忙应:“昨日为万岁爷把脉后,与几位太医合计,斟酌着添减了几味药,娘娘真是细心得很,光闻味道就察觉了。”
岚琪笑而不语,伺候玄烨吃罢了药,见他嫌药难吃皱着眉头心情不好,等旁人退下后,在他面前软软一笑道:“可惜如今我不是二八美娇娘,不然能一笑解君愁,皇上若实在是闷了,臣妾让梁总管安排几人来?”
玄烨没好气地说:“她们能闻得出药味有什么不同吗?”
岚琪笑悠悠:“这么说来,还是我好吧,是吧?”
玄烨最爱她的笑容,纵然如今眼角的皱纹已是脂粉也难以掩藏,可逝去的岁月却没有改变笑容里一丝丝的美好。还是当年的模样,还是当年的情怀,那个娇憨的小常在微微一笑,皇帝什么烦恼都抛在脑后了。
玄烨缓过精神,兴起问岚琪:“知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岚琪问:“怎么提起这句话?”
玄烨不屑,慢悠悠从清溪书屋前的花草说起。胤禩费尽心血钻研如何栽种那种草药,朝堂之中无人不赞颂。那东西春夏开花可入药,秋冬根茎亦可入药,一年四季在清溪书屋前随风而动,大臣们时不时走过,都知道是八阿哥的孝心。
岚琪道:“这也不是坏事。”
玄烨睨她一眼:“糊涂。”说到皇帝的脉案,是朝廷机密,他生什么病吃什么药,外人不能轻易知道。虽然胤禩最初说,是无意中听人提起的,他斗胆向太医求证后,才决定为父亲栽种草药。可玄烨知道,这种打着孝心幌子的谎话,毫无说服力,说白了,也算父子间找个台阶下,和解尴尬的关系。
玄烨冷声说:“从前老九一进宫找宜妃,就问朕的身体如何,宜妃不常伺候在朕身边,偶尔见一面,胤禟就急着去问她了。不过这两年,他们不去问了,也不去太医院打探朕的病情了,每天只要来园子里晃一圈,用眼睛看就知道朕好不好。”
岚琪怔怔地听着,把玄烨的话在心里整理了一遍,心中一亮,皱眉道:“难道,是看那些花草?”
玄烨满意地点了点她的脸颊,笑道:“总算还聪明。”
那些花草,旁人轻易伺候不了,一向是八阿哥来打理。梁总管的手下,只是负责日夜监视,不让别人糟蹋采摘,小皇孙郡主们来园子里玩耍,也怕被他们摘去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可对八阿哥他们来说,天天打理的花草,多一株少一棵,都在心里,若是哪天少了,不用问看守的太监,就知道皇帝用药了。
岚琪摇头:“臣妾觉得,这也太难了,八阿哥何以这么自信?如今一整片花草都没了,八阿哥难道会认为你……”那些话她不愿说出口,只道,“皇上太多虑。”
玄烨可是在八阿哥栽种了那片花草后,某日出去散步盯着看时,突然发现这背后可能隐藏的目的,这比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还管用。
的确是牵强的事,可正因为牵强,八阿哥正大光明地做着。莫说现在怀疑他以此推测父亲的身体,便是真的,玄烨也奈何不了他,连岚琪都不信的话,天下人怎么信?而这,就是胤禩绝对会这么做的底气。
岚琪说:“八阿哥就不考虑,会不会被你发现,然后假装骗他?”
玄烨道:“所以这几年,朕与他之间的关系,不是缓和了很多?连弘旺的婚事,朕都安排好了。”
虽然觉得很牵强,可岚琪心里已经发寒,玄烨的推断几乎没出过差错,他更是把每个儿子都看透了。而岚琪只不过了解自己的孩子,觉禅氏曾说,八阿哥但凡好,她绝不会利用儿子,换言之在她眼里,八阿哥也不好。
她轻轻一叹,伸手给玄烨顺顺气:“别提了,提起来心里沉重,想想我这辈子活在太皇太后和你的保护下,自以为看尽风云历练极深,真把我一个人丢出去,真不知是什么光景。”
玄烨却得意:“现在知道了?你离不开朕的。”
可这句话,能有太多太多的意思,若是皇帝走在她前头,哪怕多一天多一个时辰留她独自在人世,她都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光景。
玄烨见她眼圈泛红,不禁搂过来,温和地说:“好好说着话,怎么要哭了,一把年纪了,还有那么多眼泪?”
岚琪努力笑道:“我本来就不爱哭,一辈子攒下多少眼泪?现在老了,时常就管不住了。”
玄烨道:“可是朕,想你一辈子都欢欢喜喜地笑。”
两人相依相偎说话的工夫,外头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环春进来想告诉主子下雪了,见帝妃二人依偎着,悄悄又退了出去。
门前值守的小宫女,头一年从南方来,瞧见下雪兴奋得不行。环春宽厚,叮嘱别乱跑,就放她们去园子里玩耍。看到小姑娘们欢喜地奔跑出去,环春恍如隔世,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主子。
此时身后突然有人拍她,环春一惊,竟是主子出来了。岚琪见下雪了也很惊喜,但先吩咐她:“万岁爷睡着了,你带人在这里守着,我去贵妃娘娘那儿一趟。”
环春应道:“只怕一会儿风雪大,娘娘好歹披一件斗篷。”
岚琪不逞能,站在屋檐下等她去取,环春又派了可靠的人跟着,将主子裹严实了,才敢往风雪里去。好在风不大雪也不大,漫天雪花飞舞,娘娘款步离去,高贵稳重的背影,果然不是方才鲜活靓丽的小宫女能相比的。而她自己,也早就成了当年苏麻喇嬷嬷那般,在宫里德高望重的存在,皇子皇孙,都拿她当长辈般尊重。
内心正感慨时,听得里头皇帝在问:“环春在外面?”她赶紧应声进去,担心地问:“是奴婢方才进来取斗篷时,吵醒了皇上?”
“朕没睡着,本打算哄你家主子歇一歇,哪知她跑出去了。”玄烨指了指茶水,示意口渴了要喝,环春忙端上来,等再取丝帕要给皇帝用,玄烨却要她别忙,且问,“你跟着娘娘多少年了?”
环春笑道:“万岁爷不记得了?娘娘当了常在第二天,奴婢就到钟粹宫了,要说多少年了,万岁爷和娘娘多少年,奴婢就比您少一天。”
玄烨却笑道:“朕和她相识,并不只在那年元宵,何止少一天?”
“是。”环春心中一笑。
“环春,你的身体可还好?”玄烨问着,示意她搬张凳子自己坐下。
环春远远地坐下,这是她几十年的习惯。虽然敏妃娘娘是个特例,但永和宫里的年轻宫女一向都有不单独伺候圣驾的规矩,便是不得已,伺候罢了也要远远地离开,环春亦如此自律。
玄烨看着,不禁笑了:“你坐得老远,朕看着怪累的,坐近些,朕有几句话交代你。”
环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坐下后便道:“万岁爷请吩咐。”
玄烨再问:“你身子可好?”
两次问这句话,环春已经猜到皇帝要交代什么事,笑着说她很硬朗。原想说比娘娘要健朗得多,好让皇帝放心她能照顾好主子,可又怕皇上听了不自在,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而玄烨眼中充满了期许,一副要托付大事的神情,让环春忍不住心酸。
玄烨果然是道:“你若能像苏麻喇伺候皇祖母那样,也好好地伺候岚琪终老,朕将来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环春心中有数,娘娘是不可能像太皇太后或太后那样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年轻守寡,扶持儿子孙子指点江山,几百年也难再出如此伟大的女人。而太后是生来富贵命,且与先帝无感情,能活着,自然是要好好活着才行。
可她们家这位怎么成,她一心一意,都在一个人身上,离了他,只怕是生无可恋,根本不需要环春伺候什么,将来若能赏她多陪伴一天,已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下雪了?”玄烨忽然问,坐起身稍稍推开暖炕上的窗户,果然见雪花飞舞,自言自语道,“太和殿前,不知几时能积起厚厚的雪。”
环春则关心道:“皇上小心风吹了着凉。”
玄烨笑:“朕是老了,年轻时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跑,也不会着凉,如今却禁不起一阵风吹。”他放下窗户,竟对环春道,“朕多想守护她到最后一刻,可身体怕是撑不住,而朕心里,更没有勇气去面对离了她的日子。”
环春鼻尖发酸,低下头,紧紧闭着双眼,生怕自己会落泪。
玄烨又道:“环春,朕走后,千万别让人欺负她。”
环春几乎咬破内唇,才压制住想哭的冲动,努力笑着说:“万岁爷可别说这样的话,娘娘听见又要发脾气了。至于娘娘会不会被人欺负,皇上,四阿哥他们能答应吗?”
玄烨点头,又笑:“她如今脾气越来越大,都是叫你们宠的。”
环春道:“是皇上宠了娘娘快五十年,奴婢算什么。”
玄烨一笑:“已经快五十年了?”
再有四年,他们在一起就整整五十年了,多少人没有活过天命之年,而他们相守就已将逾五十载,若是再多十年,便是一个甲子。可便是一个甲子玄烨也不觉得长,他还怕下辈子找不着她,这辈子再长久些该多好。但问:“外头还有谁在?”
环春说梁总管的大徒弟在,皇帝便把他找进来,说若这雪接连不停,就去紫禁城瞧一瞧,太和殿前是否有积雪。反正现在也不在宫里议政,往后太和殿前别让人走动,等着把雪一天天攒起来。
可这日的雪是迎冬的,天气尚未寒冷,白雪落地即化,之后几天阳光灿烂,更见不到积雪。玄烨每日晨起总是问下雪了没有,可自从那天飘了些雪花后,整个腊月也未见落雪,到正月里好容易接连几天的大雪,可皇帝要摆千叟宴,太和殿前必然有人走动,就积不成了。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皇帝在畅春园过了除夕,才迁回紫禁城。千叟宴选在正月十六,避开了元宵节,宫里的人本以为要忙碌两天,不想皇帝却说,千叟宴就在后一天,不用再过元宵节。自然这元宵节,他只想陪一个人过。
唯可惜那天太和殿前没有积雪,反而多是薄冰不好行走,偏偏一清早天未亮,皇帝就要带德妃娘娘去太和殿。梁总管只好命人一路用热水浇灌除冰,可玄烨又嫌他们在前头碍手碍脚,将他的手杖咚咚敲在地上,让他们赶紧离开。
岚琪搀扶着玄烨,说他:“发什么脾气,人家还不是怕你摔着,就是你不老实,大冷天跑来这里做什么?”
玄烨尚精神,只
是行动略慢,一步步稳健地朝太和殿走去。立在高高的台阶下,举起手杖指那匾额,道:“幼年第一次来时,觉得太和殿那么高,渐渐年长,就再也没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又觉得它变高了?”
岚琪毫不客气地说:“你成了老头子,连个头都小了,眼里看出去的世界,当然不一样。”
玄烨不乐意:“总是把老头子挂在嘴边,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登太和殿,是我把你抱上去的?”
岚琪笑靥如花,摇头道:“瞧瞧是不是老糊涂了?”她往身后指,笑着说,“这边积雪过膝,我走几步就陷下去,你是抱着我走过这条道儿。”可再回过身,与玄烨四目相对,人家正深情地望着自己。玄烨苍老的眼眸里,是沉淀了几十年的情意,到如今越来越纯粹,仿佛最后的年华里,连江山社稷都靠边了。
“原来你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我以为你忘记了。”玄烨心满意足,牵起她的手,转身拾级而上,笑悠悠地说,“如今没力气抱你了,可还有力气和你一道走上来。”
他们走得很慢,花了当年数倍的时间,才爬到了顶上,刚好东方露出晨曦,黄澄澄的太阳晃晃悠悠从天边升起。年轻时他们一道来看夕阳,如今年迈了,却来迎朝阳。
金黄的阳光落在他们脸上,朦胧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仿佛能在这一刻回到年轻的时候。岚琪听见玄烨说:“不知来不来得及,还有好些事,很想和你一道做。”
岚琪笑道:“咱们坐在一起说说,就很高兴了,何必费那精神各处去跑?咱们还一道登了五台山,登了泰山,田埂河堤边走就更不计其数,难道这些事,现在都跑出去再做一遍?”
玄烨望着她,淡淡血色的双唇微微一动,但没说什么话,不乐意地转过脸去。
岚琪见他不高兴,更乐了,问:“这么小气,我又说什么话惹你了?”
玄烨眯眼看日出,满怀憧憬地说:“赶得及把这些事再做一遍,便是饮了孟婆汤,也能记住一两件。”
岚琪笑出声,身为女子身为帝妃,她好久好久没在外头大声笑了,侍立在太和殿底下的宫女太监都能听见。德妃娘娘那一阵儿高兴,后来传给别人听,几乎就成了当时当刻皇帝许诺了她江山传承的事。
可大殿之上,再不是昔日不敢和皇帝并肩的小常在,岚琪搂着玄烨的身子,想做他的拐杖似的,紧紧搂着说:“玄烨你老实说,小阿哥们的额娘,你是不是也这样哄来着,从前听你哄宜妃高兴,叫我听得一愣愣的,几句话就能让她忘记自己是谁。”
玄烨满面笑意,脸上被阳光晒得热融融的,却道:“朕是哄她们的,可对你,全是真心。”
岚琪则笑:“你看张口就来,我也信你是真心了,真的一辈子对我说话,只管哄我高兴。”
那一天,帝妃俩去过太和殿后,又到别处晃了晃,太监宫女殷勤地伺候着。皇帝年近七十,德妃娘娘也过了六十岁,两位老人家大冷天到处晃悠,真叫人提心吊胆的。最后把四阿哥请进来,胤禛不得已劝双亲,要保重身体,反被玄烨呛道:“你如今,倒是要管起老子、亲娘了?”
胤禛不敢再多嘴,交代了几件千叟宴的事,就等着明日开宴。京城里聚集了那么多老人家,他还要分派人各处去问好不好,都一把年纪了,别到头来好事变成了坏事。
他离宫时,隆科多正好带人巡查经过,殷勤地上来说:“四爷若是得闲,微臣请四爷去喝酒,京城里眼下最热闹的去处,那家老板还是内子的亲戚呢。”
胤禛睨了一眼,冷声道:“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喝酒,明日那么多老人家进宫,一路沿途的车马安排都忙不过来,还喝酒!”
这事儿和隆科多没关系,他明天只要负责关防就好,也知道四阿哥辛苦,连声道是。但四阿哥一走开,他就一脸不屑的笑意,把手下叫过来交代了几件事,就赶回家脱了官袍,要去逍遥自在。
而隆科多所说的地方,既然是如今京城最时兴热闹的所在,宗室官家子弟必然多有光顾。那么巧,这天闲着没事儿的九阿哥和十阿哥,正在那里临窗喝酒,居高临下,远远地瞧着紫禁城附近的动静。
此刻十阿哥手里端着酒壶,看到楼下门前一阵热闹,冷笑道:“九哥,隆科多来了,他胳膊上还停了一只海东青,他可真能嘚瑟,怎么不牵一头豹子来遛街?”
楼底下,隆科多大摇大摆地进来,嚷嚷着要开了楼上雅间儿。店家迎上来尴尬地说有客人,但九阿哥十阿哥方才不让他们轻易报出姓名。隆科多自视国舅府的人,一般没有谁敢抢了他的风头,便冷笑:“是哪位爷,倒让我瞧瞧。”
便听十阿哥在楼梯口叫他:“佟国维怎么不来,听说他已经起不了床了?”
隆科多见是十阿哥,不免一惊,店家在身边轻声嘀咕:“九爷也在,佟爷,小的没骗您哪。”
可隆科多虽然有些尴尬,心里并不曾把这两人放在眼里,只是到了眼门前,该有的礼数不能不当事儿,便忙把海东青交给手下奴才,赶紧上楼来。果然见九阿哥、十阿哥一身常服坐在雅间里,桌上只零星几样小菜,可见只是消磨时光,并不为酒菜而来。
胤禟打量了他一下,问:“十爷方才说你托着一只海东青,怎么没见?可是不想给我们开开眼?”
隆科多忙道:“微臣怕惊扰了二位爷,那畜生还没驯好。”
十阿哥冷笑:“那你就不怕带在街面上,扑了老弱妇孺?”
隆科多连声解释:“脚上拴着链子,扑不了。”
十阿哥啐了一口,骂道:“那还不拿来,叫我和九爷瞧瞧,我们还不如老弱妇孺了?”
隆科多尴尬极了,赶紧吆喝奴才上来,那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脾气不小。十阿哥问他打哪儿来的,隆科多说:“是侄儿舜安颜从热河送来的,他也是新得的,没来得及驯,就送来了。”
“好好的,送这个给你做什么?”十阿哥伸手想摸一摸,却被翅膀扇到了手,他气得骂骂咧咧,“畜生。”
九阿哥却问道:“说起来,你们家舜安颜,真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隆科多道:“在热河,微臣也好些日子没见了。”一面见九阿哥示意他上前,便小心翼翼托着海东青靠过去。九阿哥伸手也想看看,那海东青不愿被人触碰,又凶猛地扇动翅膀,羽毛飞扬,连隆科多都迷了眼睛。
“畜生。”胤禟似乎被扇痛了,竟猛地一伸手,死死掐住了海东青的脖子,大力往边上一摔,把连着胳膊的隆科多都拽了过来。隆科多在桌角上撞了一下,等他缓过神爬起来,竟看着九阿哥活生生折断了海东青的脖子。
隆科多目瞪口呆,十阿哥却在边上鼓掌笑:“九哥力气可真大,看这畜生还怎么扑腾。瞧瞧,我手上被刮了两道口子。”
胤禟将死了的海东青扔在地上,不屑地朝隆科多看了眼,拍拍手道:“伤害皇嗣,就是人也要砍头,何况一只畜生,你心里别不高兴,回头爷赏你一对,你这算什么东西,真正威猛的海东青,还轮得到我动手?舜安颜逗你玩儿的吧。”
隆科多明明知道,他们不是冲海东青来的,他一直都为四爷当差,办差时没少和九爷的人起冲突。他们国舅府老早支持四阿哥,废太子那会儿把八阿哥往死路上逼,提起来都是仇。
而隆科多不知道的,还有那年他借给阿灵阿,阿灵阿再借给十三阿哥的兵马,当时杀了的刺客都是九阿哥的人,他卖个人情动动手指头拨了几百人马,却坏了九阿哥多大的事儿。
事后隆科多没去问明白十三阿哥到底带兵杀了什么人,就是不想再牵扯进去,他心里留着的还是一本糊涂账。可胤禟知道啊,他知道是九门的人坏了他的好事,就是隆科多派的兵。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现在不过是掐死他一只鹰,恨不得掐死他才好。
“我和九爷还要喝酒说话,你跪安吧。”十阿哥从盘子里抓了片酱牛肉丢在海东青嘴边,它动也不动,惹得他大笑,“真没用。”
隆科多捡起那只海东青,朝二位爷行礼后,便躬身退出了雅间。他走下楼梯时,店家迎上来,一见刚才还唬得人不敢靠近的海东青软绵绵地挂在隆科多手上,不禁问:“佟爷,这是怎么了?”
隆科多朝他递过去,吓得店家往后退,他冷笑:“要不要拿去炖汤,孝敬上头二位爷?”随口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一个激灵闪过,眼底露出狡猾的冰冷,朝上头哼了声,拎着死了的海东青,大摇大摆地走了。
隔天千叟宴,应邀与皇帝共享盛宴的六十五岁以上老者,满蒙汉共千人,是名副其实的千叟宴。酒席从乾清宫门前往外摆开,声势之浩大,超过当年太后过寿。这里头所有的事,都是诸位皇子们管,岚琪半点儿没插手,只和御膳房的人商议过菜品,其他的事就一概不知。到这天也不愿去前头凑热闹,只在景阳宫和荣妃说话。
却是皇帝来请她们,而宜妃摇摇晃晃地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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