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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城拿着吴郁文的手令,心急火燎地又往西郊刑场赶。吴郁文人情送到底,还特意调派了一辆车送他们去。在半路上,海兰珠终于逮着机会发问,于是许一城把关于九龙宝剑的推断说给她听。海兰珠问你怎么保证欧阳掌柜知道九龙宝剑的秘密?就算他知道,一个将死之人,你怎么让他开口说出来?难道你还想凭一己之力去免除他的死罪吗?
这些问题许一城一个也答不上来,只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海兰珠看他眼神坚毅,知道怎么劝也是没用的,只得幽幽一叹。
西郊刑场远在留霞峪附近,离长辛店不远,在一片山脚下的荒地上。车子赶到时,距离行刑只有一小时。犯人已经被关在了刑场旁边的小土屋里。行刑队在检查枪械,附近还有不少闻讯跑来围观的老百姓,慈德女校和德国大使馆都派了代表过来,要亲眼看着这些凶徒伏法。
许一城下了车,交代海兰珠在车上等他,凭着吴郁文的手令,一路连过数道关卡,终于在小土屋里再次见到了欧阳掌柜。欧阳掌柜整个人看上去颓唐不堪,瘦了好几圈,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团晦暗之气。他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许一城,瞪大了眼睛,神情却略显木然。
“许先生,没想到最终给我送行的人,居然是你。”欧阳掌柜发出感慨。
“欧阳掌柜,别来无恙?”
欧阳掌柜居然还笑得出来:“无恙,无恙。我如今可是警察厅的香饽饽,几十件陈年积案,他们全在我身上破了,可不得对我好点?——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的神态淡然,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
许一城盯着他:“我来这里,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欧阳掌柜噗嗤一声乐了:“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要挨枪子儿了,还能帮你什么忙?再说了,我落到今天这境地,全是你的错,我为何要帮一个仇人?”
许一城道:“你错了,你落到今日田地,是你自己选错了路。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没我,早晚你也会遭报应的。当年欧阳先生何等惊才绝艳,为何到你这一代,却沦为强盗土匪?”欧阳掌柜眉毛一抖:“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我若甜言蜜语,掌柜的你也不会信,不妨实话直说。”
欧阳掌柜大笑:“好吧好吧,许先生你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其实我打从入伙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个下场。自己的路,自己选的,没什么可抱怨的,总算走到头了。”他转头看向窗外,不见悲伤,只有解脱的快意。
许一城道:“可我知道,你对祖上荣光,看得还是很重。不然也不会一见海底针,就要替先祖把人情还给五脉。”欧阳掌柜摆手道:“我无后,欧阳家到我这里就算是断绝了。你也不必恭维我,什么事你直说吧。我好歹留下个善缘,省得下去被先祖骂。”
许一城把九龙宝剑拿出来,旁边卫兵一看有兵器,紧张得赶紧抬起枪来。欧阳掌柜淡淡看了他一眼,像训斥学徒一样训道:“这是礼器,又不是真的兵刃,用不着紧张。”
“九龙宝剑,上有四合如意破云纹,应该出自你家先祖之手。我想知道,里面是否暗藏玄机?”
欧阳掌柜一看到宝剑,颓唐神色一扫而空,精、气、神都回归了。
许一城在心中暗暗感慨,他从贼这么久,内心始终还留有一颗匠人之心。
欧阳掌柜看了半天,说这确实是我家先祖的手笔,不过里面是否暗藏东西,我可就说不准了。欧阳家的手艺,传到我这一代,已经丢得差不多,我只能尽力而为——海底针你带了没有?
许一城连忙从腰上解下牛皮,铺开海底针。欧阳掌柜拿起其中几件工具,有小铲有小钩,还有一个侧面都是细毛刷的通子,细细沿着宝剑的雕饰缝隙检查过去。许一城发现,他检查的手法和对工具的运用,见都没见过。看来不愧是欧阳家的独传之秘,五脉对海底针的运用,根本未能发挥其全部功能。
中国许多技艺都是如此,匠人单传,秘不开放,结果一旦碰到不肖子孙,就此失传。后世所见,不过只鳞片爪而已。
检查良久,眼看就快到行刑时间了,欧阳掌柜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感慨。许一城忙问怎么了。欧阳掌柜道:“我确实发现一处奇异之处,只是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
“是什么?”
欧阳掌柜拿起九龙宝剑,把剑身横过来,指着剑刃道:“你觉不觉得,这剑身比寻常要厚?”许一城一看,果然如此。寻常宝剑,剑身尽量要薄,恨不得薄若蝉翼。但九龙宝剑的剑身却将近两指厚度,许一城原来一直以为,这是不用开刃的礼器,所以尽量做厚一点以方便装饰,可听欧阳掌柜的意思,似乎别有玄机。
欧阳掌柜道:“你听过剑里乾坤吧?就是在长剑里另外藏一把软剑。与人对敌时,外剑被人架住,手腕一拧,可以里面拧出一把软剑,攻敌于不备。”
“你是说,这九龙宝剑也是剑里乾坤?”
“估计是,剑身略厚,这是个典型特征。如果是单剑,剑身和剑柄之间是在剑格处嵌合而成,看不出痕迹;如果是剑里乾坤,剑格需要固定双剑的剑身,就得用勾丝相挂。我刚才检验了一下,那玉剑格与剑身之间确实有勾丝痕迹,不过被铜纹巧妙遮挡——铜纹有轻微撬痕,与原位置略有偏差,这才会被我发现勾丝痕迹。”
“什么意思?”
欧阳掌柜抬起头:“这说明九龙宝剑暗藏另外一把剑,而且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木户教授,许一城立刻想到那个木讷而敏锐的学者。
欧阳掌柜拿起工具,拨开铜纹,把勾丝一一起掉,一拧玉剑柄,“唰”的一声,果然从剑身里扯出另外一把剑来。两人见了这第二把剑,却更加惊讶。
九龙宝剑是蒙古式的,剑身略弯,而这把短剑却是笔直的中原风格,它只剩下剑身部分,与玉剑格相连,造型古朴,锈迹斑斑,跟外剑的雍容华贵不可同日而语。许一城一下子想到那张信笺上的图影,也是一直一弯。原来他以为是素描随笔随手涂改,到现在才意识到,那正是暗示这剑里乾坤。
“嗯,从形制看,这是唐代的剑。”欧阳掌柜啧啧称奇。许一城问怎么看出来这是唐代的剑,欧阳掌柜说唐代宝剑与后世样式不同,多是剑身带着环首刀柄,单侧开刃,很好认。
剑里乾坤,一般那两把剑都是量身订制。这一把清代的蒙古弯剑之中,居然藏着一柄唐代的短直剑,乾隆不知是怎么想的。
许一城告诉欧阳掌柜,乾隆铸造此剑,是唯恐皇煞风吹断大清根基,所以备下一把阴兵,以便在死后带去地府斩断阴风。欧阳掌柜“哦”了一声,说那就难怪了。这种陪葬用的阴兵,很有讲究,不能平白起炉,须得以一柄古剑为引,借出它的煞气来,在外面套一柄新锋,才有镇阴挡煞的功效。
别看史籍上关于古剑的记载动辄可追溯到三皇五帝,其实在现实中,能流传下来的剑兵极少。乾隆这把九龙宝剑,能寻得一柄唐剑为引,已经算是相当不易。而欧阳工匠能把这两件东西合二为一,造得天衣无缝,技术实在是登峰造极。
这时小屋外头传来敲门声,欧阳掌柜把剑搁下,一拍巴掌:“行了,时候到了,我也该上路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去慢慢琢磨吧。”说完他背起手来,让卫兵给他捆上绳子,带出门去。
许一城在他后面大声喊道:“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可以代你去完成。”欧阳掌柜回头笑了笑:“欧阳家欠的恩情,总算在我死之前全部还完了,挺好,挺好。”
念叨着“挺好”,欧阳掌柜点着头,慢慢走出小屋去,脸色坦然,脚步不乱。
许一城目送他离去,心中涌现出深深的遗憾。许一城不知道欧阳家出了什么变故,才让他堕落如此。不过欧阳掌柜临死前仍惦记着祖上恩情,说明内心良心与骄傲未泯,倘若两人早点相识,说不定就能帮他走上另外一条路,既挽救了欧阳家,也能救出一个传承。
许一城把九龙宝剑拿好,没有去看行刑的过程,直接回到车里,吩咐开走。海兰珠看他情绪有点低沉,不好细问,就问有没有收获。许一城把那两柄剑拿给她看,让海兰珠吃惊不小。
许一城说,木户教授是精研古代兵器的,他对九龙宝剑做的解析显然就是打开剑里乾坤,然后又装了回去。说完他把唐剑抬起来,仔细观看。此剑的剑身上锈迹斑斓,上面只勉强能看到在狭长的剑身上有一条醒目的剑纹,从剑尖蜿蜒横贯到剑底。
许一城眼神闪动,将剑身横置再看此纹,如远观连绵山势,跌宕起伏,气势万千。看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在唐剑上绘了一幅山势地形图,山中还隐约可见二字:“震护”。
回到清华的这一路上,许一城完全沉浸在对这柄唐剑的研究中,神情专注,海兰珠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不敢打扰他。车子到了清华以后,许一城刚一下车,立刻有两个人迎了上来。
一个是黄克武,一个是刘一鸣。他们看到海兰珠与许一城同车,表情都有点古怪。许一城没心思过多解释,问他们什么事。刘一鸣正色道:“许叔,你别忘了和我的约定,嗯?就是今天。”
许一城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想起来了。此前他答应过刘一鸣,要去参加五脉族长沈默的八十寿宴。而今天恰好就是这个日子了。
五脉之前为了避乱搬出了北京,这才搬回来不久。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沈默的精力明显不济。所以他在八月份的寿宴,得提前举办,要尽快把权力移交出去。刘一鸣一心要扶许一城上位,自然不肯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许一城看看时间:“好,我跟你们去。”他扫视一圈,注意到药来居然没出现。黄克武道:“他夹在您和药慎行之间,地位尴尬,所以装肚子疼跑了。”许一城笑道:“这孩子,想得太多,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谋夺他爹的位子,我就是去敬沈老爷子一杯酒而已。”刘一鸣明白许一城其实是在对自己讲,他扶了扶镜片,什么也没说。
海兰珠表示自己不方便出席,先行离开。黄克武看她走远,问许一城这是怎么回事。许一城淡淡道:“我们有了点新突破。”然后把九龙宝剑亮出来。黄克武和刘一鸣四只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传说中的九龙宝剑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
许一城把此剑的前因后果一讲,黄克武不由得感叹道:“在中国已经断了传承的手艺,日本一个教授却知道得这么清楚。”后面的话他没说,许一城看了他一眼,语气略带严厉:“偷东西就是偷东西,再怎么喜欢,也不行。”
“可东西毕竟留下来了啊……”黄克武分辩道,自从救出木户教授以后,情绪一直不太对,对东陵之事似乎有自己的看法。
刘一鸣怕两人说僵了,截口道:“那这柄唐剑,您有想法了没?”
许一城道:“我不太清楚,不过这次正好去参加五脉宴会,我想顺便请教一下沈老爷子。”
“他会知道?”刘一鸣不屑道。
“你不要小看五脉的底蕴。也许他们胆小怕事,不过这古董的学问,可是不容小觑的。”
沈默这次八十寿宴,按照老爷子的指示没有大操大办。乱局方定,人心未安,不宜大动干戈。所以戏棚、喜楼、金牌一概不用,只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门口吊起两顶麻姑献寿的人物大灯笼,八十整生日,只当是散生日过了。外面来贺寿的人也不多,只有十多位相熟的古董铺子,以及五脉留在京城的那么几十个人。
这些宾客显然也没心思贺寿,个个揣着心事,在席间低声交谈。
北京降格成北平,对整个古董业也是个大打击。试想古董最大的买主是谁?不是政府里当官的,就是给官员送礼的人。如今政府不在北京了,古董生意的衰落只怕就在眼前。沈默老爷子是个高人,可惜年纪太大,恐怕应付不来。这些人都盼着五脉能选出一个得力的族长,早点拿出个主意来。
沈默坐在五德椅上,双眉低垂,整个人如同一棵干枯的柳树。这把五德椅是用桃木、杨木、桐木、柏木、松木五种木料打造而成,桃木清,杨木直,桐木洁,柏木不腐,松木韧,五木既代表了五脉五家,也代表了鉴宝之人所需要具备的五种美德。在五脉,只有在极其重大的场合,才会把这把椅子从宗祠里请出来,并且只有族长才有资格坐。
这把椅子看似风光,坐起来并不舒服,椅面太硬,且没有靠背,稍微坐久一点屁股就会觉得酸疼。所幸自己不需要忍太久了,沈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着院子里熙熙攘攘,看着五脉子弟各怀心事,浑浊的眼神变得微微发亮,仿佛回到几十年前。
当年也是这么一个类似的场合,连他在内一共有三个族长的候选人,其他两人早已名满天下,没人看好略显木讷的他。可最终胜出的,却是他沈默,前任许族长亲自把他搀扶到五德椅上,大声对所有人宣布新族长的诞生。有人跳起来质疑,许族长却说,五脉的掌舵人要的不是多么犀利的掌眼手段,而是一个“稳”字。唯有稳重之人,才能让五脉延续下去。
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沈默一直牢牢地抓住这一个稳字。在他的领导下,五脉渡过了晚清民初一次又一次的磨难和灾劫,坚持到了今日。现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把这副重担交出去了。沈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朝着前方看去,药慎行站在台前,正指挥着五脉子弟在搬着寿宴用的器物,有条不紊。
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五脉需要这样的人。沈默对自己说。
除了药慎行以外,他还看到刘一鸣、黄克武、药来等几个小辈在院里穿梭。这几个小家伙不太省心,前段时间不在家待着,居然跟着许一城混。几家的家长都来找沈默抱怨,但最后都被劝服了。美玉需磨砺,年轻人需要磨炼,跟在许一城身边可以学到很多五脉不会教的东西。他们这几个人年纪虽小,却已显出超越同辈人的实力,早晚会成为五脉的中流砥柱。
这时沈默看到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他努力睁开眼皮,觉得有些惊讶,甚至还带了几丝欣慰。那身影走到药慎行身边,两人几乎没有交谈,侧肩而过,身影继续朝着自己走来。
“一城?”沈默惊讶地说。
“沈老爷子,晚辈许一城,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许一城念着俗词儿,跪倒在他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沈默把身子努力前倾,让许一城赶紧起来。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沈默咳了一声:“最近辛苦你了。”
许一城知道沈默说的是东陵盗墓的事。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沈默肯定能猜出这事跟许一城关系匪浅。不过以沈默的个性,肯定会庆幸五脉当初拒绝了许一城的请求,因为这种事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
所以这一声“最近辛苦你了”,带有五分宽慰,四分庆幸,还有一分淡淡的疏离。
许一城笑道:“其实我今天来,除了为老爷子您贺寿,还有样东西请您帮忙过过眼。”
沈默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本来今日寿宴并没邀请许一城,他突然出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是这个,您帮我看看,这几个字儿有什么来历没有?”
那张纸上抄录的,就是他在堺大辅房间里找到的另外一个线索,几个零碎的汉字。许一城不确定这跟九龙宝剑有无关系,但这是他现在手里仅有的线索。沈默外号是两脚书橱,博闻强记在家族很有名气。如果他都不知道,那就没什么指望了。
听到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沈默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戴上老花镜,缓缓念出来:“言中……飘沦……虽复沉……无……用。”
“您有印象吗?”许一城满怀期待地问。
沈默闭上眼睛,低头回想片刻,突然拐杖一顿:“哦,原来是这个。”
“哪个?”
沈默昂起头来,长声吟道:
君不见——
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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