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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感情很复杂。
张怀信乃陈婉宁所生,是陈景和的外孙。很长一段时间里,玄天承看见张怀信便觉得恶心,甚至无意识地感到恐惧。张演多少也有察觉,他心疼大哥,跟着对陈家所有人深恶痛绝。年幼的张怀信时常被玄天承和张演下黑手,吃了不少苦头。但让玄天承和张演瞠目结舌的是,就连张怀信的孪生妹妹张嘉月都站在陈家那边、把他们视作不死不休的仇敌时,张怀信还是对两个哥哥践行着“弟恭”的准则。他非但没有对他们表示出丝毫敌意,甚至有好几次,他就像站那儿等着挨打似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玄天承实在也没见过这么没心眼子的,这样次数多了之后,他实在下不去手了,终于有一日把张怀信叫过来,问他什么意思。他记得,张怀信那会儿大概也就五六岁吧,长得确实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他当时就没了脾气,感到自己像陈景和一样恶心。他这样折磨张怀信,到底是想做什么呢?对一个不会还手的靶子发泄怨气,还是想证明自己的举动天经地义?难道只有张怀信与他敌对,他才觉得是正确的吗?
那双清澈的眼睛超越了年龄,像是在嘲讽他,又像是在抚慰他。张怀信脆生生地说:“大哥哥,如果你很痛,可以打我出气,我如今痛了,便知当年外祖父伤你多深。”
玄天承震惊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随后应是落荒而逃了,后来才敢想,张怀信,难不成还真是歹竹出了好笋?总之,从那天起,他和张演没有再欺负过张怀信,当然也就是敬而远之,说不上亲近。
随着玄天承和张演与张烨父子关系的缓和,他们与张怀信的接触才逐渐增多。张怀信自入翰林院后,时常向玄天承和张演请教,二者答复之余,也聊些文学方面的心得,一来二去,虽然远没有玄天承和张演之间的亲密,到底也能像寻常兄弟一样交流了。年少时那些经历,如今再提起倒是付之一笑。
其实,大人的恩怨又跟孩子有什么相干呢?可偏偏,大人的恩怨一定会给孩子留下一辈子抹不掉的印记。然而,张怀信就像是污泥里开出的一朵奇葩,就这样倔强清白地长着,直到成年后都秉持着君子如玉的中正——他二十多年来的处境实在算不上多好,由于尴尬的身份,时时都夹在中间受气。
说实话,玄天承十分感念张怀信的存在,让他多年沉浮中能够一直望着那盏温和的明灯,无时无刻不忘记来路。
张怀信来信的口吻十分正式。先是说了当日方世文参奏镇北侯的原委,言明老师也是受秦家蒙蔽,如今生了悔意,却是放不下面子来致歉,陛下派遣老师不日前往西南督学,请兄长多多担待。
玄天承其实有点委屈,方世文听信谗言整他,到头来竟还要他收拾烂摊子,他见了方世文就头大。但他认下了,毕竟得了莫大的权,这点代价还是轻了。
张怀信接着说自己新近被选为《新律》编修的主笔之一,又被抽调查秦家案,心中没底。此类与情感有关的文字鲜少出现在他的信中,因而寥寥数字便结束了,接下去他换了口吻写道:“明钰托我拜谢兄长。兄长昔日对秦家百般照拂,乃至以德报怨,明钰感念于心,此番秦氏咎由自取,请兄长切莫再蹚浑水。”他随即叙述了当晚劝说秦国公的经过,道真正说服秦国公的是萧庆严,他没能听清二人言谈,但见二人神色,心有疑虑。他后面又写道:“父亲仍未表态,然陈家似有意,兄长万事当心。”这话他写得隐晦,不过玄天承知道他的意思。
玄天承收好信件,提笔一一回信。
对张演的信自然是口吻随意一些。他说了些自己的近况,在聘礼单上又添了几笔——事实上他觉得怎么补都补不完;又写了给年哥儿的周岁贺礼单子,当然还有送给张演夫妇的东西。给张瑶和外甥们的问候,他除了附在给张演的信中,还另外写了一封家书,准备和给孩子的礼物一起送到西夏去。对于母亲,他思来想去,除了让张演帮忙多多照看,似乎也无话可说。
写给张怀信的信要慎重许多。玄天承不仅将他当做弟弟,更将他当做后生来提携,于是不自觉便带上了师长的口吻。首先是让他不必为方世文的事忧心,自己会处理妥当。然后告诉他可以随时向刑部侍郎吴平云和大理寺卿封嘉懿请教,他们都是很随和的人,不会论及出身,定然不吝赐教;另,今科状元方榆于律法一道颇有建树,且与他年纪相仿,可以交往。对于他提供的毫不徇私的消息,玄天承直言愧不敢受,深谢提醒之余,嘱咐他们夫妻行事当保全自身。
玄天承写完信送出去,便窝在躺椅上悠悠地闭目养神,难得觉得耳朵边上很清静。
晚上有一个饭局,在这之前再没有旁的急事,这算是很平和的一天。然而清静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些。他好像刚刚睡着便被人叫醒了,颇为郁闷地起来穿衣。
云何这时走了进来,说:“指挥使和夫人带了个年轻姑娘来,说是给你相看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