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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儿,小卷儿下的头颅圆圆一个瓜瓢。丁丁落发落得只剩这七十岁的发型可选择。她的脸还是相当嫩,圆眼睛还可以问“真的呀”。我问丁丁什么时候回国的,她比画着小手,告诉我她回来三四天了,每天早晨三点准时给时差闹醒,叫我看看,她眼袋都下来了!

    我跟着郝淑雯进厨房端果盘,问她是否疯了,既约了刘峰,干吗约丁丁。郝淑雯小声说,丁丁离婚了,在国外给人当了几年保姆,最后找的这份工不错,帮一个香港富豪看空房子,哪是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城堡,每层一架大三角钢琴,丁丁在里面训练爱国华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

    我们端着茶和水果刚进客厅,丁丁笑着说:“不就是说我吗?还躲厨房说!”她把脸转向我,“小穗子想知道我什么?直接问我好了!”

    丁丁比过去爽,几乎就是个泼辣女人,爱哈哈笑,嗓门又大又毛躁,过去珍珠般的圆润喉咙不知去了哪儿,反正有了点劳动人民的样子。

    其实我不是一点不知道林丁丁的国外生活。她嫁的那个开快餐店的潮州人让她吃了三年的鸡翅尖(因为快餐的炸鸡翅不能连带翅尖),也让她包了三年馄饨和春卷(十个手指头都皴裂了),还让她看了三年他在豆芽鸡蛋炒米饭里加酱油(这是丁丁最看不下去的事,上海人哪受得了倒酱油的黑色蛋炒饭?!),最后丁丁吃够了看够了,老板娘不要做了,逃跑出来,她就读的成人学校老师为她做主离婚,把离婚协议书送到潮州人的连锁快餐店。

    凉菜上桌时,来了电话。郝淑雯一听就乐,对着电话说:“告诉刘峰,别为那一千块钱躲着不见面呀!”放下电话她解释,刘峰过去跟她借过一万块钱,用了十来年还上了九千。电话是他侄子打来请假的,说刘峰感冒,今天不来了。

    “谁让你告诉雷又锋我来了呢?”丁丁不在乎地笑笑,“刘眼镜的话,吃屎的把屙屎的还麻到了!”刘眼镜是我们的首席中提琴手。丁丁学说他多年前刻薄郝淑雯的话,表示过去是她惹的事,该是她躲他的。过去林丁丁一句四川话不肯说,现在泼辣起来,四川脏话都说。说完她自己大笑,真是劳动人民了。

    “丁丁,你过去是这性格吗?”郝淑雯狐疑地看着她。

    “我过去不这样吗?”丁丁反问,又笑得嘎嘎响。放下了做首长儿媳的包袱,也破碎了做歌唱家的梦,这就是解放了的丁丁。

    郝淑雯炒菜,我当二厨,她借助叮叮当当的锅铲声对我说:“估计现在刘峰摸她,她不会叫救命的。”

    我笑得很坏。刘峰摸她的那只手算他局部地为国捐躯了。

    郝淑雯读懂了我的不良意识,补充一句:“现在让他用那只假手摸,估计人家也不干了。”

    “信佛的人都你这么刻薄?”我说。

    丁丁在客厅里叫喊:“又说我什么呢?”

    这回是我和郝淑雯笑得嘎嘎响。不快乐的人,都懂得我们这样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了梦想,就是那种笑。笑我们曾经认真过的所有事。前头没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后也没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无价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连破的都没了,那种笑。就是热诚情愿邀请人家摸,也没人摸了,既然最终没人摸,当时吝啬什么?反正最终要残剩,最终是狗剩儿,当时神圣什么?对,就那种笑。

    笑过,我们把那餐饭吃了一整夜,喝了两箱啤酒,男光棍没来,三个女光棍撒开了耍。喝到凌晨一点,郝淑雯拍拍林丁丁的肩膀说,绕了一圈,最不该落单的丁丁也落了单,现在刘峰现成的单身,再找回去也不晚。林丁丁皱眉笑起来。郝淑雯说,怎么了?刘峰至少是个好人,好人现在最是稀有。我说,是稀有,这年头说谁好人,跟骂人一样。丁丁说,有谁比我丁丁更知道刘峰是好人的?还记得那次传政治部强副主任坏话吗?我说当然记得,团长和政委花了一天时间审问我们。林丁丁问我们,知不知道谁第一个说“强副主任是强奸副主任”的?丁丁指着自己鼻子,“我说的。”我说想起来啦,最开始说强副主任“色”的是门诊部女护士和护理员。郝淑雯也说,对呀,还是女护士们跟文工团女兵警告的:跟强副主任单独碰上,千万把俩胳膊在胸前抱紧!女护士跟文工团女兵一捅穿,文工团女兵也想起来,只要强副主任单独碰上你,那只慈爱的手准会拍你肩膀,拉你小辫子,然后无一例外顺着肩膀或小辫子往下滑,你胸前的丘陵,先上坡后下坡,都不放过。我们三人说到此,都嘎嘎地笑,郝淑雯说,老头现在看到我们,准怕被我们给流氓了!我说,对了,后来咱们女兵整天比画强副主任的手势,丁丁有一天脱口而出,说什么强副主任?干脆叫他“强奸副主任”,当时正在排练,十几个人排女声小合唱,只有刘峰一个男兵在旁边修铃鼓。郝淑雯接着回忆说,男兵那边很快就传起来这个诨号,没多久连炊事班和司务长都知道了。我打了个啤酒嗝继续说,那年国庆记得吧?政治部首长要来审查节目了,团长和政委说,一定要揪出污蔑首长的人!我们三人都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九月下旬的蒙蒙细雨天,大审问开始了。从上午开始,被审问的人一个个让执勤分队长叫进团部办公室。午睡时间,院子里很静,只听执勤分队长在沙沙小雨中一声吼叫:“某某某!到团部!”那人便知道自己刚被前一个受审者咬出来。一个咬一个,细雨沙沙中终于响起“刘峰”的名字。林丁丁一听叫刘峰,赶紧下床穿衣穿鞋,刘峰一招,咬出的就是她丁丁。她坐在床上等待“林丁丁”三个字被吼叫,一直等到晚上。没错没错,郝淑雯醉得眼睛都小了,说执勤分队长跟女兵们说,刘峰被政委训哭了!执勤分队长是话剧队的老蔡吧?丁丁说,就是老蔡。后来团长说,刘峰你不招出污蔑的人,那你就上法庭承认,污蔑造谣的就是你刘峰!老蔡说,听到这儿,刘峰沉痛地点点头。团长问他点什么头,刘峰说,不是上军事法庭吗?老蔡形容团长气成了什么样:气得把一行军壶水泼到刘峰背后的墙上。刘峰只在此处开了口,说我刘峰勤勤恳恳工作,鞍前马后跟团首长转战大西南,就算忘掉污蔑首长的人是谁,也不该挨一壶水啊!那水在壶里沤多久了?前年冬天拉练回来忘了倒出去的。刘峰就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哭的。一米六九的山东大汉刘峰没别的毛病,就是忒爱干净。我们三个人笑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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