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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子在那里唠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后一次见到的,使她回想起过去生活的形象,深深的刻在心上。到了车站,她心里虽然很想买三等铺,可是为了面子攸关,依旧买了二等;她受不了在认识她的两三个站员前面露出窘相。她急急忙忙扑入一间空的车厢,和孩子们躲起来。他们掩在窗帘后面,唯恐看到什么熟人的脸。可是一个人也没出现:他们动身的时候,城里的人都还不曾醒,车厢是空的;只有三四个乡下人,和几条把头伸在车栅上面悲鸣的牛。等了好久,才听到机车长啸一声,车身在朝雾中开始蠕动了。三个流浪者揭开窗帘,把脸贴在窗上,对着小城最后的瞧一眼。哥特式的塔尖在雾氛中隐约莫辨,山岗上都是干草堆,草地上盖着雪白的霜,冒着水气:这已经是遥远的,梦中的风景,几乎不是现实的了。等到列车拐了弯,到岔道上走入另一条铁轨,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没被人瞧见的危险时,他们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着嘴巴抽噎着。奥里维扑在母亲身上,把头枕着她的膝盖,淌着泪吻她的手。安多纳德坐在车厢那一头,向着窗子悄悄的哭着。每个人的哭有每个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奥里维只想着丢掉的一切。安多纳德却特别想到以后的遭遇:她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很愿意教自己的幻想。安多纳德自己也没料到将来的遭遇。他们从来没到过京城。耶南太太有个姊姊在巴黎,丈夫是个有钱的法官;她这番就预备去求她帮忙。同时她相信凭着孩子们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这一点上她象所有的母亲一样估计错了,——不难在巴黎找个体面的职业维持生计。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恶劣。在车站上,行李房的拥挤和出口处水泄不通的车马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天下着雨。找不到一辆车。他们走了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压得他们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车马压死或溅满一身污泥的危险。他们尽管招呼,没有一个车夫答应;后来终于有辆肮脏透顶的破车停了下来。他们把包裹递上去的时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浆里。车夫和扛衣箱的脚伙其他们人地生疏,敲了一笔双倍的价钱。耶南太太给了车夫一个又坏又贵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内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为他们的祖父在三十年前住过,所以他们不管怎么不舒服还是到这儿来寄宿。他们在这里又被敲了一笔竹杠;人家推说是客满了,教他们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算了他们三个房间的钱。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简单的菜,结果是没吃饱而价钱一样的贵。他们刚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馆的第一夜,挤在没有空气的屋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忽而热,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脚声,关门声,电铃声,使他们时时刻刻的惊跳,车马和重货车的声响把他们头都胀疼了。他们跑到这可怕的城里来,茫无所措,只是吓坏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赶到姊姊家去,姊姊在沃斯门大街上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她嘴里不说,心里却巴望人家在他们没解决困难以前请他们住到那边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就使她不敢再存什么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妇两个对于这家亲戚的破产大为愤慨。尤其是那个女的,唯恐受到牵连,妨害丈夫的前程;现在这个败落的家庭还要投上门来进一步的拖累他们,她可认为岂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样想法,但他为人相当忠厚,要不是被迫子钉着,也许还乐于帮忙;可是他心里也愿意妻子那么办。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着冷冰冰的态度招待她的姊姊;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惊,勉强捺着傲气,明白说出处境的艰难和对波依埃家的希望。他们只做不听见,甚至也不留他们吃晚饭,却是非常客套的约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饭。而这还不是出之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觉得妻子的态度教人太难堪了,想借此缓和一下:他装做很随和,但显而易见不十分真诚,并且很自私。——可怜耶南母子们回到旅馆,对这初次的访问简直不敢交换——下意见。
以后的几天,他们在巴黎奔东奔西,想找个公寓,爬着一层又一尽的楼梯累死了。住得那么挤的军营式的屋子,肮脏的楼梯,没有阳光的房间,对于住惯内地大屋子的人格外显得凄惨。他们越来越觉得受压迫。走在街上,进铺子,上饭店,他们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们似乎有种触手成金的本领,想买的东西都是贵得惊人。他们笨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没有一点自卫的力量。
耶南太太尽管对姊姊已经不存奢望,但对那顿被请而还没去吃的饭,仍旧一相情愿的抱着许多幻想。他们一边穿扮一边心中乱跳。人家对付他们的态度是把他们当做外客而不是至亲。——并且除了客套以外,主人也并没为这顿饭破费什么。孩子们见到了跟他们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们的父母更和气。衣着漂亮而卖弄风情的女孩子,拿出傲慢而有礼态度,装腔作势,跟他们胡扯一阵,使他们在为狼狈。男孩子因为陪着这些穷亲戚吃饭觉得受罪,尽量装出不高兴的模样。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的坐在椅子里,仿佛老是在教训姊妹。连让菜的神气也是这样。波依埃—特洛姆先生说些无聊的话,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谈的无非是吃的东西,唯恐牵涉到什么亲切的与危险的题目。耶南太太鼓足勇气,想把话扯上她心中念念不忘的问题: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却直截了当的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把她打断了。她也就没勇气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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