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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地望着那飞蝶,心道:好美啊!但转而他又记起了什么,飞奔出家门,在与邻村交界的地方追上了父亲。
在阿临的拼命阻止下,父亲和母亲放弃了去瓦匠家干活。转天,就传出瓦匠家的棚屋倒塌的消息。据说是屋柱腐朽脆弱而无法支撑的缘故。屋中堆放的瓦片也悉数被砸得粉碎。
“要不是仔仔喊住了我们,屋塌的时候,恐怕我们正在里面做工哩!”
父亲说完便笑了,可阿临却后怕得无言以对。
那日,父亲母亲原本是要砸在屋瓦堆下送掉性命的。而村人可怜沦为孤儿的阿临,便央求相熟的书商,安排他寄住在书铺里,同时兼做帮工。这是阿临记忆之中事情原本的模样。但现在,父亲母亲活了下来,并将继续活下去。他们就在自己身边。而后迎来的,将是阿临前所未知的人生。
“爹,你给我讲讲怪谈故事吧。”
“以你无所不知的神通,还需要我给你讲故事吗?更何况,我知道的故事可没有你母亲多。”
父亲拉着装货的车子,此刻两人正在运送瓦片进城的途中。
“我有的可不是什么神通啊。”
只不过种种经历都是第二次发生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为那接下来不一定会发生的旅行做好准备。
从村里到城中,约有半日距离。穿过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大街,父亲向订购瓦片的商铺赶去。阿临得到父亲的许可,独自一人在街上溜达。
他回到从前与妻儿住过的旧屋看了看。那是个民居密集的地段。他探头往屋中瞧了一眼,里面住的是一户陌生人家。两下目光交汇,对方问:“孩子,你是迷路了吗?”阿临摇了摇头。路边生长的杂草,房屋间隙处窥到的天空,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忆起自己怎样在酒后与妻子争吵;怎样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哄他们止住哭闹;那些甬道上凸起的石子,常令他险些绊脚跌跤;屋子门前有棵枣树,孩童们就在那里爬上爬下地玩耍,摘枣子吃……
阿临三十岁那年,鳞次栉比的木造民居瞬间覆没于火焰的巨掌下。而他自己,也丧生其中。
阿临又到书店去瞧了瞧。店内的装修,陈列的书册,都让他觉得分外亲切。师傅就在里间,熟悉的容颜,熟悉的衣着。在前度人生中,阿临与他共度的时间甚至比跟自己的父母还要长。他忍不住唤出声来。
“好久不见啊!”
师傅吃惊地望向阿临。
“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是啊,没错!”
说到这里,阿临突然想起:若能请求师傅收留自己在店里做工,指不定哪天就会碰上宝禾先生。如果有机会再次一同旅行,或许还可以回到曾经赠送自己七星石的村长那里去。对于挂在脖子上这块黑石头,阿临愈发好奇起来,想要了解更多。而当年的那位村长,大概会告诉自己些什么。
“师傅,请收我在您店里做工吧。”
阿临试着央求道。
起初,师傅是拒绝的,说是没道理随随便便让一个陌生人在店里做事。
阿临解释说自己对书店的业务大抵都已通晓,并将书籍制作到批发等各个环节的流程口述了一番。师傅听得惊讶不已,眼睛都瞪圆了。
就这样,阿临如愿以偿地留在了书店里做工。
转眼,六年过去了。
要印书,果然还是非雕版印刷莫属啊!阿临翻着宝禾先生的手稿,正兀自沉思之际,却听师傅自房里唤道:“阿临啊,你来。”
“来啦!”
阿临拉开门,进了房里,见到了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
他,还是那个样子。
“初次见面,我叫阿临。”阿临的一颗心在胸膛欢跃,脸上禁不住浮出笑意。
“什么?是你啊!应该说好久不见才对吧?”
宝禾先生口气随便,完全不似初次见面。阿临闻言一惊,登时语塞。
“先生认识我们阿临?”
“嗯。每次在街上遇见,这小子就一个劲儿盯着我瞧。我还心说,是不是要害我呢。什么嘛,原来是您店里的人啊?”
宝禾先生点了点头,貌似接纳了阿临。据称他是为了撰写游记指南要四处旅行。于是,阿临便作为同行者,加入了其中。
“虽说是奉师命来的,但还是多谢你呢。”
行走在山道上,宝禾先生感叹道。
“先生哪里话,能跟先生这样的作家结伴出行,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阿临笑道,“况且,我也挺希望能泡泡温泉的。”
“但愿不要迷路才好。”宝禾先生小声嘟囔着。
阿临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宝禾先生。只见他脚步轻盈,浑然不觉累似的,束起的头发尾端被编成辫子,在背后荡来荡去。
“说真的,迷路这事,我倒挺期待的。”
“还有人盼着迷路?我可是头一回遇见。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这一次,二人并没有迷路。
“运气不错。前面就是咱们今晚计划要落脚的城镇了。”宝禾先生看上去颇为愉悦。
那之后,又经过大约两周左右的旅程,二人抵达了目的地的温泉。此处较为知名,前来疗养地游客并不少。
阿临想不通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反正结果就是,他们并没有从前世因迷路而到达的那个村子经过。
阿临十分泄气,心情沮丧地泡在温泉里。泉水白浊,蒸腾着硫磺的气味。他伸出双腿,绷直脚尖,感觉旅途的劳乏仿佛都消融在泉水之中。待会儿,他要把自己泡温泉的感想汇报给宝禾先生,让他在写书的时候添加进去。
即使泡在温泉里,阿临脖间依旧挂着那只荷包,时不时将七星石拿出来瞅一会儿。随他一起自母亲腹中分娩而出的这块石子,散发着一种摄人的墨色。送石头给他的那位村长,或许也经历过几度生死吧?而将石头赠予他之后,会不会便永远死去,再也没能重新投生为婴儿呢?就算找到了当年的那座村落,见到了村长,他的手中也不会有什么七星石了吧?应该过着对此全不知情的人生。否则,这世上岂不是就有两块神奇的七星石了?
氤氲的水汽中,七星石黑得那么深沉,简直使世间所有的黑都瞬间沦为赝品。关于这块石头,村长是怎么说的来着?为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阿临颇费了点时间。
绝不可以自杀。
自杀的话,会灰飞烟灭。
当时村长似乎是这么交代的。
“话说,你脖间挂的那是什么?”
临别前,宝禾先生开口问道。阿临自荷包中取出七星石递给他瞧。
“是很久以前,某人送给我的一块护身石。”
宝禾先生把脸凑近那块石头。
“是七星石啊。很罕见的。”
“是的。以前先生您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有吗?”
“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肯定记错了,大抵是你梦中所闻吧?日复一日,睡下,再醒来,渐渐地眼前之事就会糊涂起来,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宝禾先生说完这话便离去了,阿临怀着恋恋不舍之意,向他道了别。
与前度人生不同的是,之后阿临又与宝禾先生一同旅行过数次,还结识了先前因病未能同行的刘子安。按照刘子安的话来说,他和阿临简直就是难兄难弟。二人曾屡次受宝禾先生迷路症的连累,卷入麻烦与厄事当中;亦曾在山中迷路数日,最后亲眼得见尘世罕有的奇景异象。他还带着旅行中捎回的珍奇土产,回到故乡探望了父母。
父母年事已高,容颜日渐老去,那副苍老之态,也是阿临前度人生中未曾见过的。
某次,他与从前的妻子在街上偶遇。那个曾跟他共度十年光阴,养育过三个孩子的女人,如今却漠然走过,仿佛素昧平生的路人。阿临只远远望着她,并未搭话。他以为就算自己什么也不做,过阵子师傅也会来说亲,把妻子介绍给他。
然而最终,阿临却娶了别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子安的表妹。
这姑娘模样周正,性情尚算温和,又是知根知底的,如此就该知足了吧?
就这样,在妻子的扶持下,阿临成为了一名商人,开始了新的人生。不再像从前那般蜗居在平民杂院中,而是住进了气派的大宅。
前度人生中,阿临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而这次,却是个女儿。或许是母亲不同的缘故吧。那么当初自己在木屋中背过、哄过、喂过、抚育过的孩子们呢?到哪儿去了?阿临一直盼望着哪天能和他们再相见。可惜,如今看来他们是不会投胎到自己这里来了。几个孩子的人生,就仿佛被全然抹消一般,令阿临心中黯然。并且,在悉心养育新生儿的过程中,他也愈来愈少忆起从前的孩子——这反而更使他难过愧疚。
就把这块七星石传给孩子好了。阿临心中思忖:自己活了两辈子,也足够了。下辈子,就让孩子接替自己去活吧。然而方才隔了一晚,他就畏怯了,不敢将荷包从脖子上摘下。日子便在犹豫不决当中一天天过去。
从村长手中获赠的七星石,对他来说,已成前尘旧事。当年村长把它交给自己时,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这块黑色石子,等于就是性命。而把性命转托给他人时,该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相较于村长的慷慨坦然,阿临为自己的卑怯愕然——明明活了两辈子,早该知足了,可他对七星石畏于放手。莫非之前的人生中曾免于体会死的恐惧,所以这一次才倍生怯意?至少,在那死的彼岸,若能有一个亡者们幸福栖居的天国存在,他也能多一些勇气。阿临试着读了读宗教方面的书籍,可没有哪本能够帮助他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他想:总有那么一天,这份恐惧会化为一种面对死亡时从容无谓的态度吧?否则,自己就将永远活下去。
他决心,至少要为自己所爱的人,放手交出这块七星石。
在第二度人生中,阿临饱尝烦恼与欢欣。既有因伙伴欺骗而恨不得杀了他的时候,也有妻子与他相互扶持共度难关的时候。
后来,阿临三十岁那年,民居密集的贫民区发生了火灾。若在从前,他本会丧生于火海的,但如今因换了居所而免遭一劫。反倒是他前度人生中的妻子,死在了大火之中。
接着,阿临来到了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年龄。当他三十五岁时,孩子们也初初长成,原本稚嫩的脸庞逐渐显露出大人的样子;当他四十岁时,父亲、母亲相继去世;当他五十岁时,儿女们嫁人的嫁人,娶亲的娶亲;待到孙辈降生,他便将家业悉数交托给儿女,自己带着老伴避世隐居起来。
他老得渐渐跑不动了,每逢阴雨之日,膝盖的关节就会隐隐作痛。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想:要是能去泡泡温泉该有多好。自打结婚之后,他就同宝禾先生他们疏远了,也不知那两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拥有怎样的人生。
阿临六十岁生日那天,突如其来的一阵头痛,令他昏了过去。待他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那只装有七星石的荷包,仍垂在他的脖间。阿临将之攥在手心,合上了眼睛。接下来,就能看到母亲的面容了吧?
剧痛再度来袭,贯穿了他的头部。
一条绳状的东西漂浮在羊水之中。母亲的胎内就仿佛暖暖的温泉。紧接着,压迫感袭来,阿临感到自己浑身暴露在空气里,皮肤沾满了羊水和血。
他开始了第三度的人生。
阿临被母亲抱在怀里,眺望着故乡田园的风景。身后的花田里,彩蝶飞舞。他心里涌起一丝感慨:到底还是又回到了这里。
因为厌倦了被大人们称为有神通的孩子,这一世,他装作自己平平常常。大人们对他说话,明明听得懂,也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
前世人生中,他被称作神童,受人尊敬,这次却刻意避免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因此交到了许多自己同龄的玩伴,村人与他说话时也不再小心又客气。
于是,事故发生那天,尽管阿临再三阻拦,却无人把他的话当真。阿临的父母这一世,还是在那场事故中去世了。不过,阿临这回可不是孤儿,因为有了上辈子的教训,这一世在他的严防死守之下,小妹并没有染上天花,虽然身体仍比不上别的孩子,但总算健康地长大了。
长大成人后,阿临也不曾和宝禾先生一道旅行。他有预感,即使在同一天迷路于山间,大概也很难抵达那座村庄,无法与村长再度相见。
这一生,他想试试与妹妹相依过活。每天干干农活,与村人一起安安稳稳,恬淡度日;看烦了书摊租来的书,就到城里走走逛逛,重览故地,望一望师傅的书店和从前的家;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搜寻着宝禾先生的身影,而后与昔日友人擦肩而过,宛若素昧平生的路人。
或许是上辈子阿临活到甲子之年的缘故,他对朋友们此后的命运了然于心。遇到在河里溺水身亡的友人,就扮作算命师凑上前去,忠告对方在河边行走时要小心;遇到因不舍财物而被山贼斩于刀下的友人,就提醒他切莫将钱财看得太重。
后来,妹妹夫家的一个亲戚为阿临说了一门亲。对方相貌不算出众,也并非出自大富之家,不过心地善良,性情温和。阿临与那姑娘成亲之后,日子过得幸福美满。两人很少吵架拌嘴,家中总是笑语不断。
只是,阿临夫妇却没能得着一儿半女。到了晚年,两人时常坐在庭院中聊天,望着枯萎的柿子树,一聊就是很久。
晚霞将暮云渲染成一片绯红,二人曳着长长的影子。
阿临想起前世子孙满堂的日子,记得也是这样的黄昏时分,孩子们总在院外嬉戏玩闹,偶尔会有哪个孩子摔跤蹭破了膝盖,哭着跑回屋来。
死而复生,周而复始,阿临活过的年岁,至今已逾百,遇到过的人,亦不计其数。尽管如此,阿临却始终忘不了宝禾先生,忘不了那份无果的情愫。虽然他曾与不同的人有过不同的姻缘,对每一位妻子也都付出过自己的爱,可是在心里总还是存有那么一丝遗憾。
阿临四十多岁时,妹妹撒手逝去。二十多年后,他也安详过世,宛若沉眠。
第三度人生结束了。阿临手心仍攥着那颗七星石,第四次返回母亲腹中。
第四度、第五度、第六度的人生里,阿临将时间倾注于学习求知中。当他死去,又转世投胎为婴儿时,虽不能带上至亲好友一同走上这轮回路,但上辈子的见闻却仍留在记忆之中。因此他尽可能多地学习,积蓄知识,想要做个有用的人,为世间尽些绵薄之力。
阿临埋首钻研医书,熟悉各种病理知识,找到了预防天花的办法;他尝试设计过不易毁坏的木屋;他甚至还中过举,参与过政事,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尽管死去再变成婴孩时,生前所有的业绩都将归零为一张白纸,他也会从头再来,将自己做过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
父母的死,姐妹的死,妻儿的死,友人的死,这些他都已体验过多次,却次次洒泪,从不曾感到习惯。为何会如此悲伤?一同生活的亲人,以某日为限,忽然便离世而去,自己与之共度的日子,却永远铭刻在了心间。那未能与他一道轮回转生的孩子们,如今已成为陌生人的妻子们,他依旧深爱不已。这份感情从为枯竭,而是源源不绝,自心灵深处向外汨汨涌出。也正是因为如此,自第二度人生之后,每一世他都尽量压抑自己的相思之情,避着不见宝禾先生,他怕一旦见面,自己会控制不住这压抑了数百年的情感。
那是阿临第六度人生即将终结之前的事。他的一个门生因为爱而不得,所以因爱生恨,杀了自己深爱的姑娘,并用姑娘的一头长发上吊自杀了。如此古怪的死法,一时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热点。
“老师,您是怎么看这件事的?”门生中有一个人作为代表前来请教阿临的看法。
阿临笑了笑,答非所问:“我爱的那个人,也有一头长发啊。”
门生听了不解其意,以为阿临的话里另有玄机,再三追问,阿临却左右言他,再不肯多说。于是,揣度这句话的意思便成为了一个新的风尚。然而,无论哪种解释,阿临听了都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那之后的日子一直无波无澜,阿临有时会重回故地,四处走走,眺望晚霞映红的天空,或雨后路上的水洼。再后来,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无法再出门散步,最终卧床不起,只得将亲朋好友招待至家中,谈笑解闷。来往的客人中,有些与阿临是初次相识,但阿临却像招待老朋友一样招待他们。因为对于阿临来说,他们都是自己在前世前生与之有过交流的人。
刘子安一走进阿临的房间,便在他卧榻边的小凳上坐下。与阿临一样,他也来到了垂暮之年,脸上手上刻满皱纹,白发皓然,但脸上那股子少年气倒是跟当年一样。
“刘先生,您能光临寒舍,真是不胜感激。”
阿临自病榻上撑起半个身子,向他问候。
“哎呀,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先生啊。”
阿临的门生为客人端来了茶水。
“话说怎么不见宝禾先生?《旅中书》的每一册我都拜读过。”
“如果先生在的话,肯定会说,像您这般博学多识、通宵万事的大能,竟然肯读我那拙作……”
“宝禾先生向来谦虚。您还没有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刘子安见糊弄不过去,脸色黯了下来,半晌才道:“不知道啊。”
“怎么会不知道,总该有个去处吧。”
阿临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人没了啊……先生虽然是旅行作家,但实际上却有迷路的毛病。起初还有年轻人仰慕他的声名来投奔,但随着一次次迷路而遭遇麻烦,乐于跟随他的人也日渐减少。后来,有一次外出就再也没回来……大概是找到新的落脚点了吧。”
“是了,像他这种人,原本就是居无定所的……不过话说回来,寻过没有?”
“怎么没寻过……先生要是随随便便被找到,那就不是他了。”
说完,二人陷入了沉默。、
阿临忆起初与宝禾先生会面时的情形,自己曾为他倾心不已。那是他首度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爱慕之情。在第二度人生中,他曾追随宝禾先生到过不少地方,几世加起来,那是他最惊险刺激也是最幸福难忘的时光。
他知道,还有一种假设刘子安没有说出口,但二都人心知肚明。
想到这儿阿临的眼眶有些发酸。在过去的几度人生里,他从未试着打听过宝禾先生的结局,他总是自以为是的觉得像宝禾先生那种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可结果……
如若在之前的几度人生中宝禾先生也是这种结局……
阿临越想越怕,竟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刘子安向他道别的话都没听清。
之后的几天,阿临谢绝了所有客人的来访,躺在床上静静回忆着与宝禾先生相关的回忆。他原本以为自己记得很清楚,然而当他真正开始回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宝禾先生的面容都记不清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下一世,宝禾先生,我会去找你的。
死去后,阿临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暗的洞穴。
先是称落在暖融融仿佛温泉的池水中,接着便浮了起来。
待他意识苏醒时,已经置身于母亲的子宫之内。周遭一片漆黑,不知是身在胎内的缘故,还是由于眼睛尚未发育完全。温暖得羊水包裹着他稚嫩的身躯。
尽管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但他却清楚地知悉,那块七星石应该就漂浮在自己身畔。
前几世,他为父母活过、为妻儿活过甚至为世人活过,却唯独没有为自己活过。这一世,他不想再强行改变什么,也不想再名垂青史,该做的前几世他都已经做过了。如今,他只想去追寻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身影,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在第七度人生当中,没有了阿临干扰,一切都沿着原本的轨迹发展着,虽然过程略有不同,但最终他还是成了孤儿,到书店去当了学徒。后来,他也成功与宝禾先生在书店再度相识,成为了他的旅伴。
一路上,阿临千方百计地想讨宝禾先生欢心,甚至主动提出来讲百物语。他记得第一世时,宝禾先生曾说过他一直想试试。然而,不管阿临怎么努力,宝禾先生对他的态度总是淡淡的,甚至还没有第一世来的亲热。
阿临慌了,这一世跟他前几世所经历的有很大不同。宝禾先生依然那么爱迷路,但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不曾到过这样一个古怪的村落啊。村里好像人人都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无情地嘲弄着他的无用功。
眼看旅程马上就要结束,宝禾先生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客气而疏远,阿临咬了咬牙,决定改变原本的计划。
他要变成一桩怪谈,让街头巷尾都谈论,这样的话宝禾先生就算想忘了他恐怕也难吧。
当年村长曾道:万万不可自杀,否则将灰飞烟灭。
说真的,当计划刚开始实行时,阿临心里还是怕的。毕竟人生在世又有谁不怕死呢?而且这次死了恐怕是真的活不过来了。但当他看到宝禾先生听到自己亲身“经历”的怪谈时那惊诧的表情,却有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正是这份满足一步步将他引上了绝路。
用头发自杀真的很痛苦,阿临强迫自己吞下大量的头发,那丝丝缕缕滑过喉管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吐。然而,身体上越是痛苦,阿临心理上越是欢愉,他已经忍不住想看到宝禾先生看到自己尸体时的样子了,或者说,他已经想到宝禾先生那时的表情了。
一定很难忘吧!
这是名为阿临的生灵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缕残念,紧接着,那块七星石上的银星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吞噬掉了阿临的灵魂。
从此世间再无阿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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