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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登基二十年,单从皇帝同意廷推入阁的大臣名单来看, 谁都明白皇帝是个乾纲独断的脾性。
阁臣中唯一性情古板刚烈的已故吴阁老, 三朝重臣, 才干资历都到了, 眼看着陈阁老身患风痹之症应该病退, 皇帝却死死压着不许陈阁老退,就是不乐意让吴阁老出任首辅。
皇帝的态度非常明确, 朕不喜欢任何和朕对着干的大臣。
忠言逆耳不是不行,朕许你旁坐一边嚷嚷。但是,替朕办事的第一把手大臣,必须唯圣命是从。
自去年吴善琏病故之后, 太平朝的内阁就再没有胆敢梗着脖子和皇帝拍板的大臣了。
陈琦因风痹之症常年告病在家,内阁中单学礼主动退让, 黎洵就成了当之无愧的隐形首辅。
此后入阁不久的沛宣文、李玑都称得上是敢拼敢杀、性情激烈。沛宣文揭过南州弊案,差点被暗杀在任上, 李玑原任深埠海事司总督,临机决断下令深港水兵打灭了寻衅滋事的东海岛国,然而,对皇帝的“圣意”,这两人也都精熟聪明得很,皇帝指哪儿臣打哪儿, 实在打不下手, 臣也不哔哔, 臣装病。
——敢和皇帝圣明唱反调的大臣, 想入阁就压根儿过不了廷推这一关,皇帝直接就把名字划掉了。
之所以有这么多弹劾的折子飞上来,是因为大臣们都不认为皇帝会支持太后的裁决。
吴氏因丧女将丈夫一纸诉状告上衙门,逼着衙门裁决和离,这已经是不守妇道妄图翻天的荒谬之事了,太后居然还让吴氏把丈夫休了,让儿子随母姓,最可恶的是,妇人竟然还想侵占夫家财产!从来就是男娶女嫁,妇无恒产,太后这么判案,挑战的是道德纲常,是公序良俗。
吴氏找女太傅黎簪云出头,找龙幼株接了案子,找太后判了案子,她找的都是妇人。
可见她也知道,正经人都不会准许她如此败坏风气德行。
皇帝和太后不同。太后身为妇人不守妇道,皇帝又岂会准许她们不守妇道?
“林氏临朝之心不死。当日以黎州之事胁迫圣人不成,灰溜溜出宫避了十年,圣人生性纯孝,怜她老迈无依,方才特许她回宫荣养天年。她却是个上窜下跳不肯安分的,果然就是林家的闺女!”
陈梦湘冷着脸抨击太后,与他同屋坐着的,则是陈党后起之秀,如户部侍郎狄琇,工部营缮郎中裴月明,太仆寺少卿曲礼,皆是陈阁老门生的子弟后辈,与陈梦湘相交多年。
陈梦湘是陈阁老长子。
被太后懿旨裁决生生被吴氏“休”出门的倒霉丈夫陈瀚,就是陈梦湘的大儿子。
这件事让陈梦湘极其愤怒。
儿子不争气,陈梦湘心里有数,也试过各种办法管教,教而不善,这有什么办法?
孙女被儿子一脚踹进荷池里淹死了,陈梦湘也痛心疾首。他是很同情儿媳妇的,还让夫人给儿媳妇送了补品汤药,宽慰儿媳,叫她养好身体再生育一个。
哪晓得吴氏居然妄想带走孙子,与儿子和离。这不识好歹的贱妇,辜负了公婆的厚待!
陈瀚从听事司衙门回来时,身上都是鞭伤,小脚趾都断了一根。这让陈梦湘更是恨毒了吴氏与听事司的贱婢们。当时他就带着家奴去把主审此案的文双月家宅围了。
也不知是文双月运气好,还是陈梦湘运气好。
那日文双月受龙幼株宴请,恰好不在家中,喝醉了就在龙幼株家中歇了。
陈、裴两家乃是世交,裴濮更是陈琦心腹门生,得知陈梦湘带人去堵文双月,裴月明心肝一跳,请了亲爹裴濮去把陈梦湘拖了回来。这才有了陈家御前告状的后事。
哪晓得折子才递上去,皇帝还没消息,太后懿旨先下来了。
如今皇帝还没有表态,陈梦湘已耐不住四处串联求助,寻找盟友,意图将太后这道懿旨砸回去!
在外人看来,皇帝与太后就不是一路人。否则,岂有太后前往天寿山“休养”十年的道理?
陈党的中坚多数都是前林附殷党人。
如今坐在这里的户部侍郎狄琇,就是林附殷的孙女婿。
他老婆林屏平乃是出了名的悍妇,他想纳妾,求了十年,林氏也不肯松口,他就偷摸摸养了个在外边。前不久太后判吴氏休夫的懿旨下来,林氏就似得了主心骨,逼他把养在兴合坊的外室卖了,威胁他若是不肯答应,就要打官司把他休出门去——找太后做主。太后是她亲姑奶奶。
狄琇被闹得灰头土脸,当然不肯发卖外室,陈梦湘这边串联谋事要弹劾吴氏,他立刻就来了。
否则,像他这样在户部大有前途的侍郎,多半是不肯和陈梦湘一起混事的。
……不把这个口子捂住了,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这会儿听陈梦湘指责太后想要和皇帝□□,他低垂眼睑玩着茶碗上的盖子,心想,果然是来错了。这蠢货气疯了想搞事,谁想死谁陪他去死,我不去。
“十多年前林氏就想临朝称制,圣人年轻无知,叫她监国几日,妇道人家见了几回世面,这就念念不忘了。诸位,还记得十年前林氏灰头土脸往天寿山休养之事么?圣人执掌神器已二十一载,断乎不能容忍妇人这点妄想!”
“今日判了妇人休夫,夺人子嗣,害人家产,吾等若不舍命阻止,翌日又当如何?”
“我陈氏小儿算得了什么?犬子那一点儿家业又算什么?却不能因这一点儿微末之事,就混淆了世间的道理!”
“今日叫陈琅改姓吴琅,陈家产业成了吴氏产业,他日呢?”
“陛下亦是林氏子!”
这话中的意思,就太过可怕了。
暗指如今太后判吴氏休夫夺子,谋取陈瀚家业,他日太后也就能休了文帝,叫皇帝改姓林,再夺了谢朝江山自己称帝?
狄琇心中冷哂,若太后真有这份心思,我第一个支持她!这就回去把外室卖了,给老婆倒洗脚水!
——真让太后做了女皇帝,他老婆林屏平就是宗室,他立马就成皇亲国戚。
在座几人都知道陈梦湘是在瞎扯。皇帝临朝二十年,江山稳固得跟铁桶似的,一道圣旨下来,太后立马就得再去天寿山休养十年,朝野上下没半个敢替太后出声。就这样儿了,太后还妄想借此试探前朝,打算跟皇帝□□?拿什么夺?兵权呢?
裴月明见他说得不像话,连忙把话题拉回来:“世叔言重了。以我一点浅见,此事多半是听事司胡闹,太后也是被底下妇人哭诉蒙蔽了。世有出妇之夫,岂有休夫之妇?个个有样学样,不事舅姑,图谋夫家产业,坏了乡风民俗,家不以立,天下如何太平?”
太仆寺少卿曲礼也是个林党二代,从小就跟着陈梦湘混,这会儿就跟着打哈哈:“行了少废话了,咱们怎么办吧?都不必咱们鼓噪,都察院那帮子御史就撸袖子上了。但凡是个男人大丈夫,就受不了这帮子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妇!……这事儿就该礼部上折子。”
礼部尚书窦蜀珍是吴党旧人,本是礼部左侍郎,文老尚书在世时因年迈不能视事,窦蜀珍就常年代掌礼部诸事,文荣老尚书去世之后,皇帝也没有从别处空降尚书,直接把窦蜀珍提拔到尚书位置上。
狄琇与窦蜀珍的儿子窦镌是同窗好友,又是同一年的进士,关系非常亲密。
“明儿我请窦铭德喝酒。”铭德是窦镌的表字。狄琇嘴上答应得痛快,心中不禁冷笑,你们找死搞事,空口白牙就想别人家冲锋陷阵,倒是想得美。
陈梦湘又逼裴月明:“垂光,裴世兄处,还请你多多费心。”
裴月明的父亲户部尚书裴濮是陈阁老门生,称呼陈阁老老师,与陈梦湘兄弟相称。裴濮这样身份地位,虽是门生,也足以自立门户,平时都在陈阁老身边,很少跟陈梦湘来往。
裴月明才是经常跟着陈梦湘的二代,所以陈梦湘只敢冲着裴月明施压。
“我回家即刻禀报家父。”裴月明连忙答应。
裴月明本就是来当耳目的,陈梦湘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啊,明知道听事司是皇帝的钦命衙门,却敢带着人马去砸听事司试千户的门,把裴月明吓得命都去了半条。
——文双月是裴月明的表姐,当年涉及了裴露生杀宝珍公主一案。
裴家最怕的就是文双月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让人重新想起多年前的旧案。
如今衣家之势如日中天,裴家背靠的陈阁老却因病渐离权力中心,陈梦湘一顿暴揍把文双月掀了出来,再让衣家想起了裴露生杀妻一案,裴家就得跟着吃挂落。
狄琇答应去说服吏部尚书窦蜀珍,裴月明则去敲定户部尚书裴濮。
已经有两个尚书下场,陈梦湘胸有成竹地说:“我家自然头一个上折弹劾。”
陈琦已经病了有两年了,一直在家中休养,风痹之症影响了他执笔的能力,很久之前他就不能手写奏折了,书房由两个幕僚和长子陈梦湘共同打理——他的私印不可能交给幕僚,一直由陈梦湘掌管。
陈梦湘可以很轻易地替父亲写好折子,再用上父亲的私印,直接递上御前。
※
狄琇从陈阁老府上出来之后,转头就去了单阁老府上。
他是林附殷的孙女婿,单阁老则是林附殷的堂妹婿,都是林家的女婿,官场攀附一番,难免走得比较近。
单学礼在书房接待了他,听狄琇把陈府商谈的内容说了一遍。
“陈琦精明圆滑一辈子,生出陈梦湘这样的犬子,委实可怜可叹。”单学礼嘲笑道。
“也是那吴氏委实过分了些。岂有妇人如此无理?”狄琇感同身受地说。
见单学礼含笑不语,他又忍不住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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