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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浮夸奢华的作风,却样样干净妥帖,身上的挂饰也一丝不苟,从不乱来。唯一让他在大理寺狱待了那段时间,穿着白衣见人,他就局促难堪,觉得非常失礼没有面子。

    如今年纪大了,衣飞石越发看重体面礼数,这回出门,秦筝专门给他带了个搭衣裳的小奴,务必保证襄国公每天出门都低调优雅,乍一看没有存在感,细看绝对不能失礼人前。

    谢茂才在席上喝了两杯,搂着衣飞石就有了微醺之感,牵着衣飞石腰间的挂配:“卿这白玉坠真好看……”

    摘下来给你?衣飞石红着脸压住皇帝趁势摸下去的手,低声道:“这会儿不便。”

    “摸摸也不行?”

    “……”

    衣飞石犹豫了片刻。

    不等皇帝露出责怪或进一步要求的表情,单单皇帝问了一句,他就狠不下心拒绝。他缓缓将手松开,还帮着皇帝找了找衣裳下的中衣扎口,提醒道:“宴上大人们都候着……”

    谢茂果然只是摸了摸,叫朱雨递来帕子擦了手,笑道:“夜里下榻了,朕与你细说。”

    衣飞石恨恨地不理他。

    撩了就跑,皇帝也太坏了!

    ※

    龙门楼酒足饭饱之后,众人都累得昏昏欲睡。

    衣飞石安排车驾来接众位大臣,拉到隔壁镇上休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这群大臣和皇帝不一样,阁老枢臣也罢了,那礼部、户部的官员与地方上都有往来,说不准在哪儿散步多走一圈就被认了出来。再者,这人也带得太多了,乌泱泱一片来去如风也罢,被逮到立马暴露行踪。

    皇帝则游兴不减,带着衣飞石继续往彤城近郊的村落视察。

    “陛下,您才饮了酒……”衣飞石骑着马跟在皇帝身边,深怕皇帝从马背上摔下来。

    彤城近郊种的都是神仙稻,水汪汪的田间还养着鱼,若是阡陌间修起一间小小的茅屋,就代表着这一方田地是有主的,不能随便收割取食,茅屋里说不得就有守田人。

    春耕才不久,水田里稻子就长了出来,谢茂多看了两眼,神仙种基因很稳定,没有退化的迹象。

    “小衣看见了吗?”谢茂问。

    身边服侍的不是宫中奴婢就是羽林卫下属,谢茂与衣飞石相处时就随意多了。

    衣飞石看不懂稻子,只觉得长得挺好:“再有三五日该收割了吧?”

    谢茂指着远处田间劳作的身影。

    那边的稻种下得早些,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种植神仙种没什么困难之处,唯一费力的环节就是收割。衣飞石目力比谢茂更好,他往前看了看,不大明白皇帝的想法。

    “是百姓在收割稻谷。”衣飞石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可有妇人?”

    “陛下说笑了。素来是男子耕田种地,女子纺纱织布,收割稻田如此重活,本就不该妇人来做。”衣飞石道。

    谢茂笑了笑,问道:“左右可有乡人出身?”

    挑了半天,才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宫监上前,施礼道:“回陛下,奴婢老家在黎州乡下。”

    “你可还记得乡下生活?”

    “回陛下,奴婢八岁净身入宫,乡下生活历历在目。”

    “那你告诉襄国公,田间地头劳作的多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宫监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回陛下,奴婢记得……下地做活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勤恳的妇人,也有惫懒的丈夫,农忙之时,也不分男女,连五六岁的孩童也要下地干活。”

    谢茂挥手让他退下。

    衣飞石道:“许是女子进城做工了。”

    “所有女子都进城做工了?”谢茂指着车辙厚重的官道,“一路行来,看见妇人了么?”

    衣飞石一愣。

    他这才想起,从彤城城门出来之后,一路上似乎都没有看见过妇人。

    不止没有城中那样不戴帷帽、面目发光的妇人,连带着帷帽的妇人也没见着一个。这太反常了。正如皇帝所说,不可能乡下所有妇人都去作坊做工,总有家中不便抽身或想法各异不愿上工的妇人。

    “朕巡幸彤城,不是因为东湖风月,也不是为了岸边织坊——”

    谢茂用马鞭指着西方,此时天色渐晚,赤霞遍天,仿佛温暖洒向大地,“这里有个贾家村。”

    衣飞石知道贾家村。

    去年彤城知府上了个折子,似是要为贾家村的某个妇人请立牌坊,皇帝坐在榻上就骂“臭不可闻”,直接扔给了司礼监李从荣,连御笔都懒得沾。

    因这件事涉及了彤城知府与听事司的笔墨官司,衣飞石避嫌没有多问。

    如今隐隐绰绰地想起来,也觉得彤城知府实在有些混账。

    彤城知府具折呈报,奏曰,彤城近郊贾家村有个孀居的老妇秦氏,守寡二十多年,膝下三个女儿。长女姜大娘,次女姜二娘,三女姜三娘。全都嫁进了贾家村。去年彤城山洪暴涨,贾家村淹死了不少人,姜家三姐妹的丈夫在村子里都遇难了,三个姑娘则在城里做工,逃过一劫。

    这贾家村的族老跟秦氏老妇鬼吹,说贾家三个死鬼托梦,一个说泉下寂寞,一个说怕老婆改嫁,另外一个说我听两个哥哥的,既觉得孤单又怕老婆改嫁。秦氏本就是个守节的贞妇,脑子比较轴,把三个女儿哄回家里,一包耗子药下去,全毒死了——三个女儿全杀了“殉夫”。

    秦氏毒死了女儿,自己活着也没了指望,干脆也灌了一壶耗子药,一家四口全死绝了。

    彤城知府觉得这个秦氏是贞妇列女啊,自己为丈夫守寡多年,又教子有方,“教育”女儿们都给丈夫殉葬守节,这是满门贞烈!于是上书朝廷,要给秦氏立牌坊。说是立给秦氏的,其实也顺带给她三个女儿都立上,记载上她们的贞烈事迹,供后世感念瞻仰。

    至于秦氏偷偷下药毒死女儿的事,就被他春秋笔法了,称之为“秦妇训女”。

    当然,如今这个前彤城知府尸体都已经凉了。

    ——这人名叫石乐志,与京兆府尹常葛是同窗好友,志同道合,感情甚笃。

    当时常葛才因吴氏案被发落到大理寺,彤城知府石乐志就愤而打脸。

    贾家村的秦妇杀女案,完全就是地方政府与听事司之间发生冲突酿成的惨祸。

    听事司本就是监察衙门,作坊又涉及了很大块的利益,招聘女工筹备姐妹会,更是会在某种程度上移风易俗。地方官衙没有一个喜欢听事司的——我的地盘,你来指手画脚?

    听事司与地方官衙的矛盾在彤城显得尤其地深,原因就是以蔡仙仙为首的一帮子上岸的娼妓,活得太过张扬,也闹得太过“伤风败俗”了。

    前彤城知府石乐志若不上表为秦妇请封贞节牌坊,听事司也不可能把底下明争暗斗的事挑破了上奏皇帝——龙幼株为了让姐妹会在作坊里扎住阵脚,与地方官吏常常发生摩擦,几次都差点正面冲突,谢朝无数州县,听事司就有无数个麻烦,真要告状,除了凸显自己无能,难道还能让皇帝出面把朝廷命官灭了?

    石乐志是个和常葛一样志同道合的“殉道人”。

    得知京中的好友常葛死谏不成,被小人蒙蔽的圣君即将残害忠良,石乐志紧随常葛的步伐,拼死上(打)谏(脸)。他就上了这么一道其实完全站不住脚的请封折子。

    请封列女必须符合很多标准,贞节牌坊也不是随便立的。

    ——秦妇杀女,即为不慈,按道理说,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请封。

    石乐志非要给她请封,其用意根本不在对付听事司,而是剑指太极殿。

    皇帝你支持太后败坏纲常,臣就要告诉你,这天就是天,地就是地,丈夫就是丈夫,妇人就是妇人,京城之外,烈妇遍地。不可改也。

    常葛找死就真的死了,石乐志找死也真的死了,甚至死得没有一点儿水花。

    谢茂不肯在石乐志的折子上用御笔,直接发去了司礼监,除了内阁几位大臣,都没什么人知道彤城知府曾给皇帝上了那么可笑的一个请封折子。

    “陛下,此朝堂利益之争……”关这个村子什么事?

    衣飞石认为,这就是很单纯的地方官衙和听事司抢话事权的问题。

    听事司在地方上特别横行霸道。身负监察之责,又有上达天听的本事,跟谁都敢对着干。衣飞石在各地的旧部都曾写信来诉苦,埋怨听事司各种蛮横不法。衣飞石也只能笑一笑。

    那是皇帝的私奴,除非听事司闹得狠了,否则,衣飞石也得给面子让一让。

    “朕想去看看,能闹着叫妻室陪葬的村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住的究竟是人是鬼?”谢茂冷笑道。

    衣飞石想想也对。皇帝驾崩之后,随葬的通常都是妾妃奴婢戍卫,就跟生前喜欢的字画玩物一样,带到地下去继续享用。往前数上几千年,能让正妻陪葬的帝王,多半都出身蛮夷。

    ——谢茂是极不认同不人道的殉葬制度,衣飞石则不然。

    他想的是,你个庶民百姓也玩殉葬?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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